此话一出,温憬仪反应都钝了片刻,待回过神来,身子快吓得瘫软,口中磕磕巴巴道:“什、什么?”
看她紧张得话都快说不出来,宣晟终于不再逗她:“陛下竟是从头便知道四皇子并非他亲生。”
温憬仪不可置信地看着宣晟,再三确认过他不是在开玩笑之后,骇然得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陛下是个心胸宽广之人,倘若他有先帝那般斩草除根的狠心,四皇子根本活不到今日,也绝不会有机会承袭皇位。”
宣晟缓缓道来:“据陛下所说,当年先太子妃要他承诺,务必善待丁选侍,不得伤她性命。后来丁选侍入府才半月便查出身孕,算算时间,根本就不是英王血脉。”
“那时的丁侧妃应该是知道自己无法侥幸瞒天过海,试图绝食自尽,幸而英王派人去盯着她每日用膳,又吩咐太医看诊,私下里使了些手段做成早产的假象,这才留住了她们母子的性命。”
温憬仪颤着嗓音道:“皇叔父他不生气吗?养育别人的孩子,全天下恐怕也没有几个人能忍受,更何况他的身份地位如此尊贵……”
“自然会恼怒,他说这些年来,虽知道错误在他,但心中始终有芥蒂,因而对甘泉宫便刻意疏忽,任由蕙妃胡作非为。但青青,此事我还需替陛下说句公道话,他虽受万民敬仰,说到底也是个凡人,心中会有纠结介意在所难免。”
宣晟道:“此番他传我进宫,便是特意将真相告知与我。”
温憬仪脸上的表情已由惊骇转为疑惑:“可是为什么?他这时候告诉你,目的何在?”
看着她已然循序渐进,跟上了自己的节奏,宣晟面上笑意加深,道:“你这么聪明,不妨想想?”
此话出口,温憬仪灵窍犹如被一点而通:“为了废太子和温洳贞?”
平乾帝很清楚这些年来,温憬仪对甘泉宫的处处照顾,也很清楚温选和这些哥哥姐姐们究竟谁的感情更为深厚。
此时温选尚且年幼,就已经分得清谁对他好、谁与他生疏。
若等他日后成人,掌控着一个庞大帝国之日,那些不受他重视的兄弟姐妹,还能得到他的庇佑与照顾吗?
通过宣晟将真相告知温憬仪,让温憬仪对平乾帝心存感激,从而影响温选的观念与想法,以至于他龙驭上宾之后,一双亲生儿女能够终生有托。
“当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温憬仪接二连三想通了平乾帝的良苦用心,唏嘘不已。
宣晟将她揽入怀中,将下颌轻轻搁在她的头顶,低语:“我对陛下说,景德公主先前行事太过,已然丝毫不顾及姐妹情分。此时要你对她多加照顾,着实为难了你。”
温憬仪忍不住心中欢喜,笑道:“你这么维护我,就不怕陛下对你失望?”
“理智和情感只能选一个时,我多数选择理智。”宣晟坦然道:“但是关于你的事,理智不作数。我向来护短,更何况是你。”
温憬仪满意地点点头,又问他:“那陛下怎么说?”
“陛下说,正因他知道如此,所以才无法厚着颜面对你启齿,就算逼着你往后对景德公主多加照顾,可强扭的瓜终究不甜。如今你我二人有了婚约,他希望我能劝劝你。”
“但此事,我不打算发表任何意见。你如果不喜欢景德公主,待太子登基后,也可以让他将她们夫妇打发出京城去,眼不见为净。”
温憬仪直起身子来看他,瞪圆了眼睛道:“你说什么呢,我才没那么小气!说不得我还要谢谢温洳贞,要不是她让我看清了赵明甫的本性,令我心生退婚的念头,我又怎么能与你成就这段缘分。”
“更何况,我弟弟是要做明君的人,岂能被我三言两语随随便便就左右主意。温洳贞始终才是他名义上的亲姐姐,我可不愿意他落下个刻薄寡恩的罪名。”
闻言,宣晟捏了捏她的鼻尖,道:“公主,你心肠可真软。”明明是不忍为难别人,还要为自己找一堆理由。
她喜欢听他唤她“公主”,语气中极尽温柔的宠溺,一声声唤得她理智都快飞走了,面上还要强作镇定:“我这是大人不记小人过,懒得与她一般计较。”
宣晟捏捏她柔软的小手,这才将话题绕回到温勉身上:“既然如此,我会对陛下直言温勉的下落。你愿意不计前嫌照拂温洳贞与废太子,想必他也不会非要你交出温勉的尸首。”
温憬仪有些踌躇:“陛下会不会觉得我得寸进尺了些?他毕竟才为我加封公主,我就开始同他讨价还价了,不太好吧?”
宣晟笑笑,道:“倘若你无所求,陛下恐怕才是真的难以相信你会放得下旧怨。”
温憬仪一时说不出话来,思索良久,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理。
虽然温洳贞做了许多错事,但平乾帝仍然愿意为自己的女儿费心谋划,只为保她一世无虞。
看着温憬仪似乎有些低落的模样,宣晟意有所指道:“先太子妃一念之仁,惠泽的何止是丁贵妃。陛下的一念之仁,惠泽的又何止温选。”
温憬仪明白他在说什么。
从前她总有感慨,觉得上天于她太过残忍,虽给了她无上的荣华,却剥夺了她与亲人同处的幸福。
坐处冷冰冰的繁荣锦绣堆中,感受不到一丝温情。
人生若是如此活着,于温憬仪而言,实在是莫大的悲哀。
但宣晟于此时此刻的话语开解了她。
父母虽已离去,他们从前的善举依旧庇护着自己的宝贝女儿,福泽深厚。
他们依旧无时无刻陪伴在她的身边,以另一种形式。
“师兄,”温憬仪忽然哽咽,“你说父王、母妃在天上能看见我成婚吗?他们一定会很高兴吧。”
宣晟爱怜地将她耳边散落的青丝别到耳后去,抚慰她:“会的,我相信他们看得见。”
语气中那种坚定、确信,一瞬间便打动了温憬仪,使她眼眶湿热,不管不顾地扑到他怀中,感受着来自他的温热。
长久的孤独,被他用一句话消融。
“忽然觉得婚期好遥远。”她埋首嘟嘟囔囔地说话,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三月十二,还有一个多月,我可怎么熬。”
被她孩子气般的话语逗笑,宣晟亲了亲她的额角,道:“我陪着你,我们一起等待大婚。”
温憬仪依恋地蜷缩在他怀中,乖乖点头。
宣晟想起一事,征询她的意见:“贵妃与太子都很是思念你,这些日子你抱病不曾入宫,贵妃每次见我都要问你。你可愿意入宫一趟?”
第105章 东宫
时隔半个多月再入宫, 重新见到巍峨耸立的斗拱雕梁,红墙依旧醒目、澄黄琉璃瓦明亮如初,温憬仪又早已换了一番心境。
深埋在这座宫墙下的人和事, 都已化作过往。
生者却要继续前行, 带着那些惨痛的记忆。
身为公主,如今温憬仪入宫已不再需要递名帖,但她依旧本分地命人传讯进宫。
与从前入宫时孤身一人前往宫殿不同, 此番马车才入宫门,已有女官同内侍官在恭敬等候。
眼见舆驾到临, 女官忙上前道:“公主殿下, 娘娘特命我等在此迎接, 殿下受累了。”
如今宫中宫妃可称“娘娘”的,只有丁贵妃。
温憬仪心下了然,向她道谢。
舆驾在宫人指引下,不曾往甘泉宫去,而是依旧行往养心殿。
看着殿门前比从前多了一倍不止的禁军, 温憬仪脚步微滞,而后才缓缓行至正殿。
丁贵妃正坐在包了软绸、铺着兔毛的杌子上给平乾帝喂药。
温憬仪怕惊扰了平乾帝,便着意放低音调, 下跪行礼。
闻声, 平乾帝转动浑浊的眼珠,看向温憬仪, 咳嗽数声后, 沙哑着声音道:“景宁来了, 好孩子, 朕正有一事要问问你的意思。”
大约是听宣晟说了温憬仪会不计前嫌照顾温洳贞,此时平乾帝对待温憬仪的态度几乎称得上温柔。
丁贵妃依旧低眉顺眼, 只是在为平乾帝抚背的间隙,朝着略有不安的温憬仪投以一个肯定的眼神。
温憬仪心中大石顿时落地,她凝神等待着平乾帝的下文。
“朕想过了……咳咳、你如今已贵为公主,再让你从郡主府发嫁,不合适。”
看着温憬仪略张开嘴诧异的模样,他抬手阻拦她发声,继续道:“圣旨上说了,要礼部以公主之礼为你办婚事,你到时便从宫中出嫁,朕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是名副其实的公主。”
纵然病重,真龙天子的威严依旧不容冒犯。
温憬仪无可奈何,只得应下,再度道谢。
如此,平乾帝才笑着让她退下。
根据女官的指引,她在偏殿坐了片刻,丁贵妃便在众人的簇拥下出现在门口。
“青儿,病愈了不曾?”丁贵妃扶着温憬仪,免了她的行礼,关切问道。
温憬仪笑眯眯道:“早已好了,只是前些日子的事让我心中有些难受,这才告病在府,懒得出来走动。让丁姨为我操心,是我的不是。”
丁贵妃这才微微舒了一口气:“那就好。”
温憬仪轻轻蹙眉道:“丁姨,陛下怎么忽然想起让我从宫中出嫁?”
“你不喜欢吗?”丁贵妃有些紧张,道:“莫非是我这主意出得不好?”
温憬仪大感惊讶:“是您的主意?我没有不喜欢,只是我以为这是陛下突发奇想,如今宫中高位妃嫔仅您一人,免不了又要为您增添许多麻烦事,我怕您劳累。”
丁贵妃摇头:“我哪里就劳累了,如今一呼百应,一句话的事倒有数不清的人抢着去做。我只是想着,你父王若在,你自然该从宫中出嫁,如今能实现这个愿望,我也算替你父母了了一桩心愿。”
这般贴心,依旧是最疼爱她的丁姨。
二人对坐,温憬仪握住她的手,道:“可我知道,即便如今身处高位,您未必就比以前快乐。”
看着她明艳无方的面孔,丁贵妃有些许感叹:“好孩子,到底还是你最明白我的心事。我一辈子过惯了清冷的日子,骤然间被众星捧月般捧到了高处,我反而高兴不起来,更多了几分惶恐。”
“这位置在外人看来是呼风唤雨,只有我自家知道难熬之处。多少双眼睛看着,行差踏错半点都会受人嘲笑、指摘。我一大把年纪尚且如此,更何况你弟弟。他不过是十岁年纪,倒要承担起半壁江山的责任。我,我又不敢多去看他,生怕叫陛下知道了,说我溺爱、害得选儿不长进。”
只说着心里话,丁贵妃便蓦地红了眼眶,用帕子不停擦拭着眼角。
温憬仪握住丁贵妃的手,给她无声的宽慰与鼓励。
倒是丁贵妃半晌破涕而笑,自嘲道:“瞧我,如今不必受蕙妃欺负,日子比以前好过了,反倒矫情起来。至少如今,我是再不必担心你弟弟会受人欺负喽。”
温憬仪认真地凝视着她,道:“丁姨,你放心,有我师兄看护,选儿不会有任何问题的。他每日都会同我说起选儿,虽然孤身一人在东宫,可选儿却很坚强,师兄都一直夸他长进了不少。”
“好孩子,有太师大人,我只有一万个放心。”丁贵妃欣慰地抬手擦了擦鼻尖,道:“无论是你还是选儿,能得太师大人照拂,我再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待你嫁过去,好好与太师大人过日子,知道了吗。”
温憬仪红着脸点点头。
她想起师兄的叮嘱,低声道:“丁姨,你陪我去趟东宫吧。就说我想念选儿了,你只是陪我一道去探望,有了这名头,旁人不会说什么的。”
丁贵妃眼睛霎时亮了起来,激动地问道:“真的可以吗?!”
温憬仪认真地点了点头:“真的。”
自立太子后分宫别居,东宫内充斥着的都是陌生的人和事,温选日渐变得沉默寡言。
师父说过,君子敏行讷言,更有因言误事者甚多,所以除却宣晟来为他授课时,他都几乎不曾与宫人多言。
丁贵妃与温憬仪站在玉兰花树下,一道向窗边望去,见到的便是紧绷着脸、挺直脊背悬腕练字的温选,他身旁则是身为伴读的朱铮。
才一个月不到的光景,那个会冲着母妃和姐姐撒娇的少年似乎已经脱胎换骨,舍去了从前的稚气,身上愈发增添成熟气质。
夹杂着寒意的春风柔柔拂面,将丁贵妃眼眶中泫然的泪水吹落,滴在扶着她的温憬仪的手背上。
温憬仪取出手帕为她擦去泪水,低低道:“丁姨,若是让阿选看见你这般伤心,他又该添心事了。”
闻言,丁贵妃默然片刻,由着她擦干泪水,努力绽出一个笑容。
窗内聚精会神练字的温选察觉到有人窥视,不由冷冷抬眸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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