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憬仪特意求了宣晟,从与国公府一道被抄检的温泉别庄中为她留下一株白梅,移栽到宁莳墓前,也好让宁莳在自己最心爱的梅树下长眠。
温沁挽着温憬仪的手,轻轻点头:“好主意,有它相伴,宁姐姐也不会觉得孤独了。”
闻言,温憬仪眼中又不禁有热热的泪意灼烧。
孤单了一辈子的人,陪伴她最多的不是家人,而是这一株株梅树。
幸而是冬日,宁莳的遗体腐坏并不严重,但无论温氏姐妹如何不舍,今日也必须要让她入土为安了。
许汶与许阙护着她二人站在一旁,看着宁莳的棺椁被放入墓坑中,略带湿意的泥土一点点将其覆盖,从此后,宁莳便长埋地底,香魂往生。
待坟茔垒好,梅树移栽完毕,温憬仪伸手折下一枝开得正好的梅花放在宁莳碑前,轻声道:“宁姐姐,愿有来生,你只做无牵无挂的世外仙姝,再不受凡世琐事所扰。”
温沁抽泣一声,用帕子拭去泪水,恨恨道:“青青,你一定要让太师大人抓住温勉!宁莳就是被他害死的!”
在少师府这些时日,她早已知晓宁莳忽然吐血病发的缘由,对温勉可谓恨之入骨。
温憬仪忽然道:“他向来桀骜自负,从不肯受他人指摘,逼他伏法也不过是枉然。若他尚存三分良心,便该一命还一命,自己去地府向宁莳赔罪。”
闻言,温沁不满地反驳:“你怎么能这样说,他那种丧心病狂之人还有什么良心?不派人抓他,等他自己认罪,简直是天方夜谭!”
对于温沁的质疑,温憬仪没有做任何解释,而是持香在蒲团上拜了三拜,祭过宁莳后,道:“我累了,我们回去吧。”
温沁随她一起拜别故人,看她眼下隐隐发青,不由心疼:“你这些日子一直没休息好,今日了却一桩心事,快回去好生将养。再过两个月你和太师大人就要完婚了,你总是这般无精打采可不行。”
温憬仪微微颔首,眼神似有若无掠过身后山林又收回,随后与她一道上了马车,向京城方向归去。
宁莳墓旁的白梅正开得炽烈,猛烈的山风吹过,惹得树干微微摇晃,洒下阵阵如雪的花瓣,落在碑前坟头。正此刻,梅树也像是有了精魂,落下花泪来,不舍地挽留着故人的离去。
一只指骨修长、骨节分明的大手轻轻拂去落于碑上的花瓣,手的主人捻住一片花瓣,怔怔看向碑上漆黑的碑铭。
“已故梅花溪主人宁莳之墓丙辰年正月十六挚友泣立”
“好一个,梅花溪主人。”温勉面无表情将指尖花瓣捻碎,口中自言自语道。
他耳边一遍遍回响着方才温憬仪说过的话,原本平静无波的面孔骤然绽放出似悲还痛的复杂神情。
“怪不得你会视她为挚友,这世上恐怕只有她懂你不想做什么公府小姐,高门嫡女,就做一普普通通梅花溪主人,足矣。”
温勉从腰间扯下他从不离身的那枚梅花玉佩,握在掌心,抬头看向这一座孤零零的坟茔,喃喃道:“宁莳,你记住我的名字了吗?”
“倘若记错了姓名,黄泉路上,你我相顾无相识,岂非又要一直错过?”
说着,他面上痛楚尽消,倏尔一笑,神情略显癫狂,面色有些许异常的潮红,双目中瞳孔扩张,嘶哑道:“没关系,你记不住,我陪着你。这次,我不走了。”
说罢,温勉从怀中取出了犹带体温余热的匕首,取下刀鞘,慢条斯理地用指尖擦了擦刀刃,而后毫不犹豫手起刀落,只听“哧”的一声,匕首已干脆利落插入了他的心脏。
修长高大的躯体无力地倒落在新立的碑石旁,温勉倚靠着冰凉的石头,神情和缓满足,似乎从中汲取到了一丝不可多得的温暖。
胸口剧烈的疼痛、难以接续的呼吸都在预兆着生命走到尽头,他握着那枚玉佩,声音微弱如耳语般:“一命还一命,现在……我不欠你了。”
话音方落,温勉便面含微笑闭上了双目。
一阵风吹过,又摇落花瓣无数,回旋着飒飒飘舞,偶有几片干净的花瓣落在停止了涌动的血水上,染就一片鲜红。
***
自立太子诏书一下,温选便依制搬离甘泉宫,入主东宫。
宣晟身负太师之职,又受平乾帝再三重托,每日下朝后便要往东宫来教授、检阅温选的课业。
所有人都渐渐适应了这位新储君,唯独温选自己还不太适应。
好不容易捱到复朝,他一见到宣晟,便眼含期盼,恳求道:“太师,我想见我母妃。父皇正生病,我不敢求他,可我已经好些日子没见到母妃了。”
经历了众多变故,温选已不再是那个懵懂稚子,颇有脱胎换骨的气象,不仅言行愈发稳重,就连功课都不需要宣晟过多安排,自己就十分自觉地每日苦读。
只有在涉及母亲这一件事上,他才会流露几分孩子气。
宣晟耐心解释道:“殿下,贵妃娘娘一切安好,她每日在御前照顾,这才脱不开身来见你。不过你无需担心,待陛下情形好转后,自会让你们母子相见。”
丁昭仪母凭子贵,已然晋封贵妃。从前她一心求低调,此时贵为太子生母,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再也过不回从前的清闲日子了。
温选怏怏道:“我知道,我不能淘气,不能提无理的要求,但我真的很想她。”
到底还是个孩子,宣晟思索片刻,道:“殿下若是将《贞观政要》卷七读通透,通过了测试,臣便答应让公主来探望你。”
温憬仪若是入宫,自然会去见丁贵妃,届时便可名正言顺带着她来探视温选。
温选很有些聪明劲,听得懂他的言下之意,顿时眼前一亮,开心欢呼道:“好!我今天挑灯夜读也要把它读通!”
说罢,他还兴高采烈地反问宣晟:“太师,你要同我姐姐成婚了,我以后可以叫你姐夫了吧?”
提及温憬仪,宣晟神色有如煦阳温和:“殿下贵为太子,唤臣‘姐夫’并不合适,不过若是殿下愿意,私下里可以偶尔如此称呼,只是明面上切记不能乱了规矩,毕竟尊卑有别。”
温选一扫这些时日闷闷不乐的情绪,笑眯眯道:“我知道,太师,我今早听朝时,听鸿胪寺冯大人说起已经在筹备你和我姐姐的婚事,我已经迫不及待想去观礼了。”
宣晟失笑:“若殿下能亲临,臣自然是无尽欢迎。”
“我一定去!”温选捧着书,身着金黄色蟒纹常服的小小少年已有了些许温润沉稳模样,他虽尽力克制,表现出矜持一面,但神情中的激动怎么都掩饰不住:“太师,你一定会对我姐姐好的吧?我母妃常说,姐姐生来就该是受尽万千宠爱的明珠,不想她受一点苦。她说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好好照顾我姐姐。”
宣晟并未因他是个孩子而随意敷衍,而是郑重地回应:“殿下,臣一定会善待公主,不让她受分毫委屈。”
知道自己的师傅是个言出必行的君子,得到了他的保证,温选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定。
虽然他很尊敬宣晟,但是他始终更偏向温憬仪。
温选曾见过姐姐扑在母妃怀中失声痛哭的模样,母妃满脸都是疼惜。
他讨厌一切让自己最爱的姐姐生气、难过的人,从那时起,他就暗暗决定,今后谁敢欺负姐姐,他必不会宽恕。
宣晟离宫时分,已近午后,才出宫门便接到了温勉离世的消息。
“你是说,是公主命你守候在宁莳墓地附近,亲眼看着温勉殉葬的?”
他于车中饮了一口茶水,听罢许汶的汇报后,如此问道。
许汶点头:“正是,不知公主为何会知晓温勉的动向,我们的人这些日子一直在明察暗访,却查不到任何他的行踪,公主倒仿佛有手眼通天之能。”
“听说了温勉的死讯后,公主命我等在宁姑娘的墓旁挖一个坑将温勉埋了,说是就让他替宁姑娘做守墓人。”
宣晟沉吟片刻,断然道:“此事就按照公主的吩咐去做。”
许汶不禁道:“可是温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将他随意埋了,大人该如何向陛下交代?”
宣晟淡淡看他一眼,许汶即刻噤声。
第104章 恩泽
孙谦风尘仆仆归来, 向坐在榻上喝着燕窝粥的温憬仪复命:“禀公主,奴才已将温勉的遗体安置妥当,那地方一向罕有人迹, 不会有任何人发觉。”
温憬仪满意地点点头:“辛苦你们了, 下去休息吧。”
“是。”
待孙谦告退后,许阙乍着胆子问她:“公主,你是怎么知道温勉一定在那周围的?”
自从宫变之后, 温憬仪越来越有宣晟身上那股杀伐决断的气质,有时看着温柔娇弱的一个人, 面上清浅的笑意之下竟让人看不透心思。
好在温憬仪并没有将她当外人, 揉着额角道:“知己知彼, 百战不殆。温勉一辈子对谁都不肯稍加施以颜色,唯独对宁莳不同。若说这天底下有什么让他放不下的,一是皇位,二就该是宁莳。宁姐姐身死,他必会来送最后一程。”
许阙熟练地将她一头秀发铺陈开, 用犀牛角梳子一点点刮过她紧绷的头皮,让她渐渐放松下来,口中呢喃道:“这是他欠宁莳的。宁莳救他一命, 又因他而死, 一命还一命,便宜他了。”
“倘若他不肯死呢?皇位他还没得到, 公主就笃定他会舍得?”许阙不禁反问。
温憬仪淡淡道:“若是从前, 我也不敢肯定。可是宫变那夜, 他眼见宁姐姐吐血后, 脸上流露出的神情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或许就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这个人于他而言, 已经是这世间最重要的存在了。”
许阙叹道:“虽然他死了,但也算如愿以偿了。只是,公主,你有没有想过庄主那边该如何向陛下交代?陛下可是严令庄主必须查到温勉的踪迹,这不明不白的……”
后头的话,她不便再说。再说下去,倒像是在指责温憬仪了。
温憬仪何尝不知,一时怅惘地看向身旁烛台上琉璃灯罩下的烛火,说不出话。
“许阙。”
屋外传来许汶唤她的声音,这是宣晟到来的信号,许阙看向面露犹豫的温憬仪,悄悄放下手中梳子,退了出去。
不多时,宣晟推门而入。
温憬仪坐在榻边,双手惴惴不安地扭在一起,道:“师兄,我做了一件让你为难的事。”
宣晟脱下大氅随意搁置,颔首以对:“我知道了。”
轻描淡写的语气、波澜不惊的神情,他就这般稳稳地立在温憬仪身前,仪容出尘,不染半点霜雪,譬如朗月透辉,其光自洁。
纵然看惯了他的容貌,温憬仪依然忍不住为此刻的他心旌摇曳片刻,方才回神:“师兄,我当时没有考虑这么多,事后想想,觉得确实给你添麻烦了。若是你不便向陛下交代,我就派孙谦先去将他挖出来,待陛下处置之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给埋回去。你觉得怎么样?”
她一面说,一面眨着晶亮的双眸地看向宣晟,眼神中有几分狡黠。
宣晟已坐到她身旁,闻言却不答话,而是自然地伸手揽过她,不由分说垂下头来以唇封住她的口,与她唇齿交融片刻。
缠结意乱时分,温憬仪情不自禁伸手环住他的脖颈。
察觉到她的主动,宣晟锁住她的胳膊不由绷紧,铁臂硌得温憬仪生疼,只能恋恋不舍从他唇下挣脱开,嘟囔着抱怨:“你弄疼我了。”
宣晟轻笑几声,这才贴着她的耳边缱绻低语:“公主的提议,实在不怎么样。”
热气像羽毛一样拂过耳后,温憬仪难耐地缩了缩脖子,不服气地反问:“那你说该怎么办?”
宣晟漫不经心地摩挲着她一头乌发,触感令人着迷,口中道:“就让他埋在那里,用不着挖出来埋进去,麻烦。”
温憬仪低呼一声,道:“可以吗?陛下一定对温勉恨之入骨,查不到他的踪迹岂非会寝食难安,你到时怎么说?”
“我会告诉陛下,温勉已逃回云浦,自刎于我师父师娘灵位前。他的尸首,待发现时已经腐烂得面目模糊,难以辨别。”
这番说辞,就算是一个不知内情的人听了,恐怕也会有诸多疑问,难以取信于人。
温憬仪狐疑道:“真的可以吗?我怎么觉得漏洞百出的。”
宣晟一本正经地看她:“谎言取信于人的程度,不在于何等天衣无缝,而是看听的那人愿意信几分。”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糊弄小孩子,却又透着几分在理。温憬仪不免道:“那你觉得陛下愿意信你几分?那可是谋逆的乱臣贼子,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不明明白白知道他的下落,陛下就算再信你,恐怕也会有隐忧。”
宣晟望着她,眼中有感叹:“这几日我进宫,直言不讳地告知陛下我与温勉的往事了。”
短短一句话,险些把温憬仪的魂都要惊飞:“你说什么?!”
宣晟握住她的手,道:“陛下于我有知遇之恩,数年来坦诚相待、尽心提拔,我不想蒙蔽他一辈子,否则到底问心有愧。至于陛下知道实情后想如何处置我,我都甘于接受。”
“那后来呢?”温憬仪迫切地追问。
她紧张兮兮的模样,惹得宣晟眼含笑意:“陛下说,谁没有年少热血冲动的时候。我不过是识人不清,误与豺狼为伍。而他却是一时念起,铸成大错,如今能将皇位还给盛德太子的后人,也是天意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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