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杜荷收到信件时,询问其他人是否前往岭南,杜成亮迟疑了,二房就他一个男丁,况且杜荷也一道离家了。
思量之后,杜成亮与另一名同村人搭上商队回老家。
杜荷带上剩下的人赶去岭南。
杜长兰闻言,默了默,“成亮说的也有理。”
算算时间,杜长兰离京前往老家送的信件和物品应该与成亮前后脚回乡了。
与杜长兰所料不差,二房看见儿子回来,喜极而泣。大房不见小儿子杜成磊,于是询问杜成亮,得知杜成磊当真去了岭南,心中猜测成真,又急又气。
“成磊那个傻孩子,他知道什么,岭南那是什么好去处,处处是瘴气……”杜大郎偷偷扯了扯妻子的袖子。
屋内一时寂静,岭南不是好去处,可杜长兰正是去岭南赴任。
杜成亮赶紧宽慰:道小叔是大官,住在城里,瘴气进不来。
杜成亮其实也没去过岭南,随口胡诌,但杜家人都被他哄住了。
担忧放下,杜老娘又红了眼,以袖拭泪,垂首时鬓边发丝落下,夹杂大半银白,她低低道:“我都好几年没看见长兰了。他此次去岭南,又是三年,我…”
杜老娘哭出声,“我都不知道我死前能不能再看他一眼。”
杜老爹烦躁的敲着烟杆,虎声道:“长兰刚去岭南,你就又是哭又是死啊死的,也不怕不吉利。”
杜老娘顿时止了哭,双手合十念着阿弥陀佛,“菩萨勿怪,菩萨勿怪,老妇人不懂事,回头就去白雀庙上香叩拜。”
杜成亮抿了抿唇,心中不是滋味,这几年小叔往老家送了不少银钱,家里富裕,早就无人下地,可是爷爷奶□□上的白发却更多了。
他回到自己屋子,看着书案上一方玉白莲碗,里面飘着不知名的青翠叶子,明显是才换过。
他原是不爱这,只不过私下里又忍不住学人家附庸风雅,弄了个莲碗,他娘不知内情,在他走后也仔细照顾着。
杜成亮抚摸着莲碗,心中酸涩,他不过离家数月,他爹娘就如此惦记。爷奶爱重小叔,却生离多年,不知心中如何苦楚。
有没有那么一刻,爷爷奶奶后悔让小叔念多了书,入了仕途,此后再难归家。
这个念头在杜成亮心中一闪而过,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晚上时候家里备了一大桌菜,王氏一直给儿子夹菜,碗里都冒出头了,杜成亮面色赧然,“娘,不必顾忌我,这夹沙肉很是软烂,正适宜爷爷奶奶。”
他话音落下,饭厅寂静。
杜成亮见众人望向他,“怎么了?”
杜老爹欣慰笑道:“成亮出趟远门,稳重多了。”
杜老爹想起他那混不吝的小儿子,离家这般久也不知是何模样。信里再多问候,也不及见上一面。
还有小儿子信中所言的心上人,据说是位很英气的姑娘……
杜老爹心中思索,夹了一块夹沙肉,甜腻的口感却尝不出味儿。
饭厅寂静无声,烛火映出一道道身影,唯有上方两道影子,愈发佝偻了。
杜成礼心中不忍,饭后带着一岁的儿子哄两位老人开心,杜老爹明了他的孝意,抱抱曾孙露出笑意,安孙儿的心。却不知杜成礼瞧了出来。
杜家人知晓老两口心结在杜长兰,却无能为力。
次日杜老娘一早出门,前往白雀庙。
年底时候,庙里的人更多了,杜大郎和杜二郎小心搀扶杜老娘上山,却被杜老娘挥开:“你们别扶我,否则菩萨认为我心不诚。”
她撑着年迈的身子,三步九叩,颤巍巍爬完石阶,起身时只觉天旋地转,幸好两儿子及时扶住她。
“娘,您这是何苦。”
杜老娘缓了一会儿才哼哼,“你们不懂,岭南不是好地方,我要求菩萨保佑长兰,保佑长兰身体康健,不受病痛困扰。”
山上的林木四季常青,香火不断,缭缭烟尘于山中升起。每一缕烟都是信徒最诚挚的渴求。
杜老娘跪在佛像前,虔诚叩首。末了,她终究没忍住私心,“菩萨在上,老妇人与亲子生离多年,每每思念便痛苦难忍,恳求菩萨怜悯,允我母子相聚,老妇人纵使死也甘愿了。”
她知晓自己痴人说梦,却无法抑制。遂按了按眼角,起身去投了香火钱,又朝庙后的石龟去,还欲许愿。
谁知刚经过庙宇拐角,杜老娘脚底一滑,整个人天旋地转,伴着杜大郎杜二郎撕心裂肺的一声“娘”,杜老娘却无暇顾及,昏迷前只疑惑,来时还天朗气清,何时乌云重重了。
啪嗒――
一滴雨砸落,杜长兰抚了抚鼻尖,指尖透亮:“下雨了?”
杜成磊看了一眼天色,灰蒙一片,迟疑道:“大人,今日还外出吗?”
杜长兰摇摇头,转身回屋。但不知为何,他心里颇为不安,似有不好的事发生。
第212章 如此团聚・二
杜老娘醒来后好一会儿看不清东西, 只模模糊糊听见一阵闹声。
杜大郎担忧道:“大夫,我娘睁开眼了,怎么没有动静。”他双拳紧握, 心中浮上一个可怕的猜测。
他娘不会摔傻了吧。
“你才傻了。”杜老娘怒骂, 下一刻又抚着心口哀哀唤疼,杜家人大惊, 谁也没有功夫再去计较杜大郎的心言。
大夫被挤出人群, 气的吹胡子瞪眼,还是杜老爹一巴掌呼开小辈, 让大夫继续为老妻诊治。
然而杜老娘动了动腿,却没甚知觉, 念及自己年岁大了, 这一跤怕是把她一条老命给摔去大半,顿时捶着床榻嚎啕大哭。
“……长兰啊, 我的儿啊, 娘临死前不看你一眼,怎么甘心啊――”
杜老娘哭天抢地, 大夫好不容易号住她的脉,又被挣脱出去,一通大哭大闹之后, 杜老娘奄奄一息躺在床上,双目无神。
大夫把着脉象,一时也拿捏不准。杜老娘虽摔了一跤,但幸是斜坡软地,她并未伤及骨头, 脉象也还算有力,与一般老妇人并无太大差异。
可大夫观杜老娘面色, 灰气朦胧,口唇无色,鬓间满银霜,也确实不像康健之人。
一番斟酌之后,大夫偏向医理中的“望”和“闻”,对杜家人道:“我观老太太念及儿子,不若你们书信一封,召那位长兰回家。”
众人心头一咯噔,大夫这意思怎么听着像是完成他娘的临终之愿。
杜老娘却置若罔闻,两位儿媳见状默默垂泪,握着婆母的手安慰。
杜二郎恍惚着送别大夫,他回来时抹了把脸,看向众人道:“这就让成礼给长兰写信?”
众人不语。
杜成亮眸光颤的厉害,慌乱垂下眼,奶奶这副病容,瞧着是不大好了。且不提书信送往岭南,一来一回都得数月。
纵使书信送去,可是小叔刚赴任,擅自离任乃大罪。除非,除非奶奶她……
杜成亮用力咬住舌尖,疼痛终于止住他继续想下去。
家里的日子一年好过一年,他是真心希望爷爷奶奶还有家里人能多活些年岁,多享些福,才能抵过前半生吃的苦。
众人屏气静声,下意识避开杜老娘的目光。屋内静的落针可闻。
忽然一声吱呀响动,将众人惊了个心颤,杜成礼赶紧去瞧,原是外面又吹风了,拍打的未关严实的格窗作响,绵绵雨丝透过缝隙泄入,浇在杜成礼脸侧,细细密密的寒意钻入肌里,侵入他的四肢百骸。他打了个哆嗦。
杜成亮立刻点了两个炭盆,置在床周,关切问:“奶奶,你可有暖和些了。”
杜老娘不语,双目直勾勾盯着床帐上的金红牡丹花卉绣样,低声喃喃:“长兰也爱花儿。”
杜成亮迟疑:“奶奶,您冷不冷?我给您……”
“他小时候看人家有布老虎,馋的不得了,回来闹着我要,又是哄又是耍浑,闹了好几日,我实在被闹得受不住了,答应给他做一个。”杜老娘偏头看向杜大郎和杜二郎,眼眶湿润,“你们两个孩子都没有,就长兰有,不怪你们说娘偏心。”
杜大郎和弟弟跪在床前,哭成泪人,“娘,从前是我们不懂事,是我们不好。”
张氏和王氏也羞愧的低下头,不敢言语。
杜老娘摇摇头,抬起手揉了揉大郎的脑袋,欲言又止,最后又化为一声叹息:“娘.....娘也知道。”
杜老娘回想过往,鼻子一酸,颤声道:“长兰当年的确念了两年书,若是他真念不出什么名堂,爹娘就想着叫他回来,不让他念了,去谋个差事。但是长兰自己争气,把书念出来了是不是。”
杜大郎和弟弟泣不成声,连连点头。杜老娘眼前一花,又淌出泪来,她胡乱抹去,继续道:“后来家里宽裕些,我们就让成礼成亮成磊都去念书了,两个孙女,我和你爹也没苛待。”
杜容匆匆赶来时便听见这一句,顿时泪如雨下。张氏慌忙擦了擦眼角,迎向女儿。
杜容于雨幕中行来,发间蒙了一层细碎雨珠,身上也映着深深浅浅的痕迹。握着娘的手,一步一步朝病床前行去。
杜老娘的声音还在继续,她紧紧握住两个儿子的手,不知是对儿子们说还是对自己说,“在大面儿上,爹娘并未偏心太过,勉强将一碗水端平了,是不是。”
“是,是!”杜大郎低头埋进自己的臂弯,短短两个字仿佛耗尽他所有的力气。
杜二郎已经说不出话了。
屋内哭声细细,杜老爹从始至终沉默不语,犹如一尊铜像立在一侧,冷静地旁观这一切。
少顷崔大兄和李家来探望,杜成礼出面接待了,断断续续又有其他乡绅前来,杜成礼疲于应对。
天上的雨愈发大了,天色沉沉,一辆骡车停在杜家大门前,杜家两个出嫁女儿从车内下来,一头扎进院门,屋内又是新一轮哭声。
杜成礼的儿子感受到府里肃穆的气息,紧张的咬着小手,被娘亲抱回屋中轻哄。
如此捱了一夜,次日杜老娘连饭食也不进了,把杜家兄弟俩急得团团转。
杜老爹行到床边,对老妻道:“你多少吃些,撑着身子。我已经托崔大郎联系商队,咱们即日出发,去岭南,咱们去寻长兰。”
众人不敢置信的望向杜老爹,张口无言,杜老娘死寂的眼中却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光亮,她强撑着半坐起来,死死拽住杜老爹的手,也不知她哪里来那么大力气,犹如一把钳子,攥的人生疼,细声问:“真的吗?”
那声音极轻极轻,风一吹就没了,却是杜老娘所有的希望。
杜老爹认真点头:“真的。”
杜家人感到一种巨大的无措,甚至不知自己该不该劝说爹娘,还是应该跟随爹娘一同上路。
崔家那边动作很快,下午就联系到商队,备了路引,杜家人还没商量出一个章程,杜老爹就让人把杜老娘抬进马车。
杜大郎和杜二郎二话不说跟上,就这般毫无征兆的踏上寻杜长兰的路途。
信件先一步传至杜长兰手中,惊的他一个哆嗦,赶紧命辛起和杜成磊去接应。
莫十七闻言,迎上前来道:“大人,我也去罢,我将商队里的大夫也带上。”不仅如此,她还带了吊命的老山参和人参等一堆上等药材。
杜长兰看着队伍远去,心中焦急,辛菱宽慰道:“大人,老夫人肯…肯定没事的。”
辛菱说出话自己都觉得虚,杜家都将老太太送来岭南,那非要见大人一面的架势,怎么瞧也不像大好的预兆,反而像是......像……
辛菱小心觑了一眼杜长兰,老夫人别不是闭眼前见大人最后一面罢。
杜长兰心里惦记亲人,对其他事都有些淡淡。年关逼近,却无一丝欢喜,唯有焦灼。
这个年关何止杜长兰过不好,上京也差不离,大雪盖不尽午门外的血腥,朝官笼罩在谋反案的阴影下,相较而言,薨了的温文太子反而不算什么。
大雪纷飞中,虞蕴拢了拢身上的狐裘,白色的狐狸毛衬的他一张脸分外秀气。
大内侍远远见着他来了,赶紧打伞相迎:“可冻着殿下了,快擦擦脸上的雪。”
自五皇子一事后,虞蕴明显觉出大内侍待他亲近。他思来想去,唯一想到是他爹的缘故。
虞蕴猜了个差不离,当日杜长兰令其他人退下,未闻秘辛,大内侍也逃过一劫。因此大内侍心里记下了杜长兰的情。
第213章 异军突起四皇子
“孙儿给皇祖父请安, 皇祖父万岁万岁万万岁。”少年人的声音清脆,犹如啃咬蜜果飞溅的甜汁,给烘烤的暖意融融的大殿带来甘甜清新。
嘉帝放下奏折, 对少年招了招手, 虞蕴上前几步,搀扶嘉帝在殿内走动。
“这些日子可还好?”
虞蕴点头, 应道:“劳皇祖父挂念, 孙儿一切都好,前两日孙儿偶然梦的父亲, 于是去城外庙里上了一炷香,又与三皇叔闲聊片刻。”
嘉帝侧目, 笑问:“你们叔侄闲话什么。”
“一些佛理。”虞蕴神情有些微妙, 无奈中夹杂一点儿心虚,最后在嘉帝的目光下败下阵来:“好罢, 孙儿志不在此, 所学连皮毛也算不得,因此多是三皇叔在说, 孙儿做了听客,后来实在挨不住了,孙儿就借口有事溜了。”
殿内响起一阵轻笑, 嘉帝揉了揉少年的脑袋,认真道:“你人年轻,那些佛理不适合你,索性你也不喜欢,往后就莫碰了。”
虞蕴点头如捣蒜, 随后想起自己答应的太快,又矜持道:“孙儿谨遵皇祖父口谕。”
嘉帝一愣, 摇头大笑:“你个皮小子,都推皇祖父身上了。”
虞蕴讨好笑笑,祖孙俩闲话家常,不知不觉到了晌午,大内侍提醒用膳。
嘉帝惊讶:“往日朕觉得半日许久,蕴哥儿一来,时间晃的一下过去了。”
大内侍躬身笑应:“陛下开怀,时间自然过得快了。”
嘉帝留虞蕴在宫里用午膳,午后还特意留他在偏殿困中觉,谁知下午天上飘起绵绵细雨,裹着寒风似铁针扎入皮肉。
嘉帝心疼孙儿,索性又留虞蕴在宫里歇了一宿。
入夜,宫里宫外便传遍了。
三皇子府寂静无声,唯有灯火摇曳,二皇孙女看向母亲,恳求母亲去将庙宇中的父亲哄回。
元文太子已故多年,温文太子也去了。论嫡论长,储君之位都该轮到三皇子了。
三皇子妃抚了抚鬓发,避开儿女恳切的目光,叹声道:“非是我不愿,而是你们父亲意已决,我也无能为力。”
二皇孙女强忍怒火,上前把住三皇子妃的手,继续劝说:“母亲,您看看虞蕴,他不过占了已故太子之子的身份,就被皇祖父看重。而我们父亲乃是正经皇子……”
寒风呼啸,无孔不入,漆黑的天幕犹如一个巨大的空洞。无尽的细雨飞雪从中涌出,带来铺天盖地的寒意。
在这茫茫死寂中,橙色灯火映出一抹朦胧剪影,步摇轻晃,如狂风暴雨中寻求庇身之所的雨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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