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言之:君子之道,辟则……”杜长兰换了一支未蘸墨的毛笔,手指灵活一转,以圆木那头抵着书页上的字。
杜蕴跟着小声念,其他人不以为意,还以为杜长兰在认真背书。
坊记篇主要讲述子防范失德的言论,一篇两千字左右,便是白话文背下来也够呛,更何况文言文。
所以严秀才今日只讲了四分之一,学生们用半日时间死记硬背,也不是不能完成的事了。
如果能通其意,更加事半功倍。
可惜整个乙室还记得释义的人,几近于无。陆文英很努力记了,可惜不多时又忘了。
这就是没有随堂笔记的弊端,世上哪有那么多过目不忘过耳不忘的异才。
杜长兰一边温习,一边教儿子,见小孩儿嘴唇发干,他打开竹筒给儿子喂了点水。
下午的日光格外烈,将整件教房映的明亮通透。
崔瑶的前桌宋越搓了把脸,想要背下先生今日所讲的文章,然而目光落在书籍上工整的小字上,脸色又耷拉了。
好难,他照着书籍都无法通顺读下来,更别说背了。他心里着急,却又无可奈何。
而蒸腾的热意透过大开的窗子倾泻进屋,宋越打开折扇扇了扇,对更近窗子的崔遥唤道:“阿遥,关一下窗子。”
崔遥想都没想拒绝了,他嫌关上窗子闷。
宋越嘟囔:“你不热啊,我都快热死了。”
两人你来我往聊起来,本就热烘烘的教房更添了燥意。
“既然二位这么有闲情雅致,何不离了学堂,去茶楼单开一间雅间,痛痛快快聊个尽兴。”
宋越心虚的闭上嘴,崔遥眯了眯眼,面色不善的盯着陆文英:“你什么意思?”
陆文英漠声道:“提个建议罢了。”
崔遥嗤笑:“到底是提建议,还是对我们有意见。”
教房里的气氛顿时剑拔弩张,杜蕴感受到这种气息,紧张的拽住杜长兰的衣领。
“蕴儿,你这样……”杜长兰俯首对儿子耳语。
小孩儿大大的眼睛里浮现犹豫,杜长兰拍拍他的小肩膀:“爹相信你。”
杜蕴抿了抿唇,他不去看对峙的崔遥和陆文英二人,细细轻轻道:“子言之:君子之道,辟则坊……”
崔遥和陆文英同时一愣,室内几道目光齐刷刷落在杜蕴身上,惊的小孩儿声音一抖。
可杜蕴感觉落在他肩上稳稳的大手,心又平缓了,继续背下去:“……因人之情而为之节文,以…以……”
杜长兰低声道:“以为民坊者也。”
他声音清越,字正腔圆,没有了外人面前的跳脱,在燥热的夏季犹如一阵凉爽的溪流淌过,令人神清气爽。
杜蕴顺着背下去,后半段虽然磕磕巴巴,但谁也没有打断他,直到杜蕴背完,满室寂静。
宋越一头砸在桌面,哀嚎出声:“让我死吧。”
第6章 杜长兰的好运气
崔遥也顾不得跟陆文英较劲儿,他几步上前,一错不错的盯着杜蕴,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杜蕴被看得身上毛毛都要竖起来了,咽咽口水:“崔…崔二伯伯。”
杜长兰撸着儿子头毛,嘻嘻笑:“怎么样,我儿子厉害吧。”
他嬉皮笑脸的模样,顿时将室内凝滞的气氛破坏的一干二净。
崔遥无措的抓头发,结果忘了自己头上还戴着方巾,直接给碰掉了。
崔遥也顾不得捡,像一只困兽团团转,“怎么可能,怎么就背下来了。”
“!!杜长兰,是不是你作弊。”崔遥指着杜长兰的鼻子,整个人都要不好了。
他仿佛受到了一种暴力,崔遥感觉有人朝着他的眼睛来了一拳。
有种超脱现实的荒谬。
其他人跟崔遥的感觉差不多,但却不信崔遥说的“杜长兰帮作弊”。
这不废话嘛,他们五个人十只眼睛,眼皮底下杜长兰都能作弊了,他们干脆把眼珠子抠出来好了。
杜长兰得意哼哼,打开折扇扇风,“我儿子是神童。”
那把折扇还是杜长兰从崔遥腰间顺过来的。
崔遥气的牙痒痒,叉着腰双目喷火。他倒不是嫉妒杜蕴,他就是讨厌杜长兰那个贱样。
宋越他们已经趴桌子上躺尸了,只有陆文英攥紧了拳,面皮剧烈抖动,似乎在隐忍什么。
“其实,背这个也是有窍门的。”杜长兰含笑的声音传来,下一刻他肩膀一痛,面前出现一道瘦弱的身影。
陆文英把着杜长兰,双目充血,“什么窍门?”
崔遥黑了脸,嗤道:“陆文英,这就是你求人的……”
“喏,这个。”杜长兰打断崔遥对陆文英的讥讽,把自己做的随堂笔记给陆文英看。
“我这个人记性不好,所以我觉得严先生讲的有难点的地方,先写下来了,准备回头看。”顿了顿,杜长兰眉眼一弯:“主要是给我儿子看,我一个人才懒得弄这个。”
他解释了杜长兰以前不做笔记的原因。
众人一时不知道从何吐槽。
陆文英捧着那张笔记,一字一句看的认真极了,做笔记也是有讲究的,得记关键点,否则大喇喇写一通,回头自己都看不懂。
宋越和陆元鸿探着脑袋看,宋越挠了挠脸,睁着一双未被世俗侵染的清澈眼睛:“是我的错觉吗,我好像能看懂。”
杜长兰嘴角微抽。
崔遥这下也凑过来,本来还以为笔记很难懂,结果看到字迹时愣了愣:长兰的字什么时候写这么好了。
虽然字体还是张牙舞爪,但莫名就是比以前的字顺眼。
一些生僻字,杜长兰用了常见的同音字写在旁边,还标注释义。
崔遥心里一动,直接拿过杜长兰面前的《礼记》,很顺利的读了下来。
室内鸦雀无声,宋越看看笔记又看看杜长兰,最后视线转了一圈,落在杜长兰怀里的杜蕴身上。
他怪叫一声,夺过杜蕴往上抛了抛,激动的对着杜蕴小脸猛蹭:“蕴儿,你真是个宝,活宝!”居然督促了杜长兰这懒散的家伙。
杜长兰懒懒的纠正他们:“是神童。”
这下众人都没有反驳杜长兰,谁让杜长兰一下子变得超有用呢。
崔遥劈手夺过陆文英手里的笔记:“先给我誊抄。”
宋越,陆元鸿和成忱都围着崔遥,留下陆文英跟杜长兰大眼对小眼。
少年人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汗水顺着脸庞滑落,在地上晕出湿意,少顷,他眼中闪过一抹坚决:“杜……”
“可以。”杜长兰不甚在意道。
陆文英愣在原地,那双阴郁的眼睛里是明显的茫然,杜长兰笑了笑:“都是同窗,何必见外。往后我或许还有问题请教陆兄呢。”
陆文英郑重的点点头,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
杜长兰失笑,杜蕴仰头望着他,“爹?”
杜长兰:“没什么。”
他活两世,本就占了便宜。余力之内,给努力上进的人行一点方便,有何不可。
他不认同陆文英的孤僻,但他欣赏陆文英的毅力。
酉时整,严氏学堂散学,小院里陆陆续续响起告别声,“先生再见”“先生明天见”。
杜长兰住在奉山村,学堂内无人同他顺路,他牵着儿子的手走在乡间小路上,一重风过,还带着热意的风拂面,汗水残留的盐渍瞬间变得刺挠。
杜蕴一张小脸都浮现红色抓痕,忽然感觉身边人停下,他疑惑的仰起头,一张湿帕盖在他脸上,头顶传来一阵笑声。
杜蕴扯过帕子,只看到男子欢快的背影,他鼓了鼓小脸。
如果是娘的话,肯定会温柔的蹲下来给他擦擦汗。才不像爹那样粗鲁。
杜蕴嘟着小嘴跟上,胡乱擦擦头脸,谁料杜长兰忽然转身,一指头戳在他额头,把人戳了个踉跄,好悬才稳住。
杜蕴心里的委屈劲儿一下子就上来了,大大的眼睛里蓄了水汽,仰望着杜长兰。
杜长兰摸出一块花生糖嚼了嚼:“爹的同窗,你都记住了吗?”
小孩儿怔了一瞬,乖乖点头,杜长兰龇牙笑:“也是,你都收了人家见面礼,再记不住人可就不礼貌了。”
杜长兰几口啃完一块糖,舔了舔唇:“成忱给的花生糖真好吃,回头问问他在哪儿买的,又酥又香,一嘴的花生味儿,吃了还想吃。”
杜蕴听着他爹的描述,口水泛滥。
此时,杜长兰变戏法似的又摸出两块花生糖,递一块给儿子:“你要是不要?”
杜蕴忙不迭点头,朝杜长兰伸出小手,接过花生糖往嘴里塞。
“小心点别扯着牙。不然没了牙齿,说话漏风。”
杜蕴顿时不咬了,选择慢慢磨。忽然他鼻尖发痒,小手一捻,手心里躺着一瓣洁白的花瓣。
杜长兰睨了一眼:“茉莉?”
见杜蕴不认识,杜长兰对他道:“你凑近闻闻,应该还能嗅到一点残留的花香。”
杜长兰在路边张望,忽然眼睛一亮,“蕴儿,跟上。”
他放下书箱,脱了外衫,一下子没入灌木丛里,像一头野兽横冲直撞,也给杜蕴撞出一条路。
杜蕴小脸上都是茫然,一错眼他爹就跑远了。
杜蕴:???
杜蕴含着糖,纠结不已:他是劝他爹呢,还是劝他爹呢?
杜长兰摘了一大捧茉莉花,轻盈跑回来,“走了小崽儿。”
杜蕴小跑着跟在他后面,“爹,你摘这么多花做什么?”
“晒干泡水,清肝明目。”杜长兰停下脚步,俯视儿子,装模作样叹道:“小崽儿,你要多读书,不然你就成了杜不懂。这也不懂,那也不懂哈哈哈哈哈。”
杜蕴瞬间涨红了一张小脸,跺脚道:“我才三岁。”
杜长兰嗅着怀里的茉莉花香,淡淡道:“喔,我三岁都能背一千首诗了。”
杜蕴直觉不信,可看他爹云淡风轻的样子。杜蕴又迟疑了。
杜长兰忍笑忍的肚子疼,小孩儿真好骗。
父子二人回到村里,天色已经暗了。
杜蕴一下子拘谨起来,下一刻被人提起,落入一个灼热的怀抱里。
杜家院子在村子中间,杜长兰抱着儿子,大步穿过半个村子,敲响了杜家院门。
杜蕴几乎屏住呼吸,双眼死死盯着院门,终于,那扇院门从里面打开了。
杜蕴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小手死死圈住杜长兰的脖子。
杜老娘刚要大骂,猝不及防怼过来一大捧洁白的花,清雅的花香直往她鼻尖钻。
“当当当,送给娘的礼物。”杜长兰那张清俊的面庞从花叶旁边探出,眉眼带笑,讨喜极了。
他笑盈盈道:“最近天热,我见娘有些上火,回来时特意摘了茉莉,书上说晒干泡水喝,可以清肝明目。”
杜老娘攒了一天的火气,忽然就泄了大半,只是仍强撑着:“让你去念书,你弄这些干嘛。”
杜长兰把茉莉塞他娘怀里,趁这间隙,他飞快把杜蕴放下,一手牵杜蕴一手揽着他娘往屋里走,同时脚一勾,院门稳稳关上。
“圣贤书第一页,就教我要明了父母的艰辛,父母对儿女的恩情,我入了学堂,自然也时时不忘爹娘……”
杜老娘再也绷不住冷脸,被小儿子哄的眉开眼笑。她只觉得学堂真是个好地方,把她的小儿子教的多好。
躲在厢房门后,旁观一切的杜成礼等人瞠目结舌。
小叔真乃神人也。
白日里的时候,爷奶铁青着一张脸,他们大气都不敢出。
杜老娘把茉莉放回屋里,饭桌上气氛还有些冷肃。杜蕴紧紧贴着杜长兰坐,不敢吭声。
黄豆大的灯火被夜风吹的摇摇晃晃,在黄泥巴墙上投下长长短短的影子,交织混合,像在无声拉扯。
杜老爹斜了杜蕴一眼,夹了一筷子野菜,不轻不重道:“蕴儿他娘刚下葬,他为人子,也该给他娘守孝。”
“这不是没给他吃荤嘛。”杜长兰也给儿子夹了一筷子凉拌野菜。
农家里的野菜多是开水烫熟,撒上酱油和盐,算不得什么美味,不饿肚子罢了。
张氏在桌下踢了丈夫一脚,杜大郎干笑道:“长兰,爹的意思是让蕴儿留家里披麻戴孝。”
“那不成。”杜长兰一口拒了:“我没了蕴儿不行,我现在念书都靠我这个宝贝儿子了。”
杜长兰咽下饭菜,擦擦嘴,把儿子抱怀里,轻轻拍着儿子的小背哄:“蕴儿,你现在把白天学的文章,当你爷爷奶奶面前再背一遍好不好。”
小孩儿怯怯的望着他,杜长兰揉揉他的脑门,“蕴儿最聪明了。”
杜长兰起了一个头:“子言之:君子之道,辟则……”
杜蕴有些紧张,所以杜长兰念了好几句,这孩子才接过去,但其他人没有注意到这微妙差别。
随着稚嫩的童声磕磕绊绊背起文章,桌上啪嗒响起几声动静,杜大郎的筷子在桌上滚了几圈,直接落在地上。但谁也没功夫注意这个。
直到杜蕴的声音落下,响烈的鼓掌声在堂屋回响:“太棒了,我儿子真的太厉害了,怎么能这么聪明呢。”
杜长兰把儿子搂在怀里,又揉又夸,杜蕴的忐忑不安顿时被挥开去,小脑袋晕晕乎乎,开心的不行。
杜家人这才回神,杜大郎刚要说话,却不小心咬到舌头,痛的他眼泪哗哗。
杜长兰得意洋洋:“老天爷对我太好了,我前半生靠爹娘,靠兄弟,如今我长大了,直接给我送神童儿子,我后半辈子都有着落了。”
张氏的脸色一阵扭曲,你也知道你在靠兄弟养!!
这个消息太惊人了,后面杜家人怎么吃完饭的都不知道,恍恍惚惚回屋了。
杜蕴冲洗干净,被他爹抱回厢房,小脸上还带着红晕。
只是他想到什么,问:“爹,明天…我还能跟你去吗?”
“当然可以。”杜长兰给儿子擦头发,给儿子吃了一颗定心丸:“以后你可以天天跟爹出门。”
果然,次日杜长兰抱着杜蕴大摇大摆离家时,杜家没有一个人阻止。
看着那道远去的背影,大房和二房同时想:杜蕴这份聪明怎么就没落在他们儿子身上呢,长兰的运气也太好了。
杜老爹/杜老娘满心欣慰:小儿子的后半辈子瞧着是有着落了。
第7章 心有余悸
小镇学堂里,风掠树影,朗朗的读书声从院内飘出。
宋越正在摇头晃脑背书,忽然面前投下一大片阴影,他顿时一激灵站起身,“先…先生好。”
严秀才淡淡道:“贫不至于约。”
宋越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顺着往下背,其他人的读书声自觉弱下,后桌的崔遥举着书本偷瞄,被严秀才扫了一眼就老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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