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越磕磕绊绊的声音在室内格外明显,当他背完最后一个字,额头上已经出了一片细密的汗。
严秀才诧异的看了宋越一眼,他昨儿下午身子有些不适,便先回了书房,还不知乙室发生何事。
“尚可。”严秀才评价道。相比宋越过往的表现,今日确实不错。
严秀才默了默,挑了两句问:“相彼盍旦,尚犹患之,何解?”
宋越:………
窗外的清风还带着清晨的湿意,拂过宋越那张苦逼的脸,不见凉爽,反而激出又一层汗。
他下意识看向右后方的杜长兰父子,杜长兰默默扶额,真没见过这么蠢的。
宋越那双招子转的再明显点儿好了,真以为严先生老眼昏花是吧?!
果然,宋越迟迟说不出释义后,严秀才头也不回唤:“杜长兰。”
“在。”杜长兰顺口接道。随后他陷入一阵怪异静默。
难道老师古往今来都是一样的?
严秀才的声音并不如何宏伟,也并不刻薄,他只是叫了杜长兰的名字,却令杜长兰一瞬间梦回高中踩点上学被抓包。
杜长兰把儿子放在腿边,起身回答。
“相彼盍旦,尚犹患之”原是出自《诗经》。《礼礼・坊记》这一段是孔圣人引用。
所谓引经据典便是为此。从已经存在的书籍里引用段落,从而加以印证自己的观点。
要解释就得先解本意,但二者往往有种割裂感,这一句意思就是‘一种名叫盍旦的鸟,在夜里叫,叫声让人反感’,这种行为是让人抵触的。单拎出来的时候,学生们当然会觉得莫名其妙。
所以需要联系前后文,分析孔圣人为何会如此说,要传递的观点是什么。
这一段中心思想就是讲上下级关系要明确,君臣有别,君民有别。
所以这两句完整的释义应该是:‘如果臣民以下乱上,就像盍旦鸟在夜里鸣叫一样,令人不容。’
杜长兰口齿清晰,回答时遣词用句也通俗易懂,其他人本来还有不解,现下听他说完都懂了,甚至印象深刻。
但杜长兰也把握着度,确保他回答的话,都是严秀才讲过的内容。
末了,杜长兰笑盈盈的朝严秀才拱手一礼:“先生明鉴,学生可不敢学盍旦鸟不知分寸,在学生心中,先生秉性高洁,胸藏文墨,是顶顶好的人,学生对先生的敬仰,如滔滔不绝黄河水,绵绵不断长江流。”
话音落下,满室寂静。
众人回过神来,心中有千言万语涌来,却说不出一个字。
崔遥牙口紧咬,心里抓心抓肺的难受:去他爷爷的杜长兰,昨晚回去是不是他儿子又给他开小灶了!
昨儿杜长兰都还不怎么会背文章呢。
严秀才眉头微挑,深深看了杜长兰一眼:“看来私下是用功了,坐罢。”
之后严秀才又考校其他人背诵,惊讶的发现其他人也能答个七七八八。
这可真是怪了。
严秀才便也挑明问了,谁知众人闻言,或隐晦或明显的看向杜长兰……怀里的孩子。
宋越小声道:“先生,蕴儿真的是神童,他是我们中第一个背下文章的。”
宋越的话,无人反对。
严秀才看向陆文英,陆文英抿了抿唇:“先生,杜蕴确实非同一般。”
但比起杜蕴,陆文英更惊讶的是杜长兰。那份随堂笔记是真好用,他昨儿回去之后,靠着笔记又明了许多。
杜长兰眼眸弯弯,不闪不避的迎上严秀才的目光。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既然杜蕴在眼前,严秀才便也同考校其他学生一样,考校杜蕴。
小孩儿听到严秀才提问,立刻从他爹怀里落地,像模像样的作揖,只是他人小,刚落地就躬身行礼,带着小身子也往前栽,幸好被杜长兰提住后领。
杜蕴今日又换回杜成亮小时候的衣裳,颜色已经洗的灰白,手腕和领口都泛起了毛边,可他小脸板正,眼神坚定,自有一股书生气。
稚嫩的童声在室内响起,比之昨日,杜蕴背的更流畅许多。但随着严秀才考校杜蕴相关段落的释义时,杜蕴就只能睁着一双黑亮亮的大眼睛望着严秀才。
世上确实有三岁孩子背上百首古诗,这是他们远超同龄人的记忆天赋,但是能背下文章古诗,并不代表能理解背诵内容的意思。
如果这种天赋不加以后天培养,最后也只会泯然众人。
两刻钟后,严秀才对杜蕴的情况有了大概了解。虽然杜蕴不算神童,但在他们这块小地方,也确实罕见了。
所以晌午时候,严秀才再次将杜长兰叫去书房。
“从前你学的《三字经》《千字文》这些开蒙书籍,可还记得?”
杜长兰眼珠转了一圈,连连点头:“记得记得,先生,我可勤奋了。”
这一看就是记不得多少了,严秀才没好气的瞪他一眼。
只是想到杜蕴,严秀才到底惜才,所以对杜长兰道:“你空下时,将你曾经学的开蒙内容教以杜蕴,若你有不明处,自可来寻老夫。”
严秀才怕杜长兰不上心,忍不住补充一句:“那孩子天赋尚可,你好好待他,将来必然能惠及你自身。”
这话可谓是充分了解“杜长兰”的秉性,才能说的出来。
只是如此功利,尤其对象还是一个三岁幼儿,不符合主流价值,严秀才见杜长兰一错不错的望着他,心中羞恼,嘴上加重了语气:“没你的事了,退罢。”
院里的热闹透过木门传进严秀才的耳中,他揉了揉眉心,不免懊恼,他刚才都说了什么。
可不如此,杜长兰粗心大意,十有八九会糟蹋了好苗子。
然而当事人这会儿没心没肺的跟同窗吹牛打屁,还从崔遥碗里夹走两大块烧肉,气的崔遥跳脚大骂。
严秀才不希望学生过早面对阶级的差距,所以学堂里都是统一的菜色,统一的价。
但是学生自己从家里带来的食物,学堂就管不着了。
今日午饭是姜沫豆腐和酸菜汤,杜长兰本身挺喜欢豆腐,但是豆腐在翻炒中出现破损,姜沫趁虚而入,一口下去,杜长兰闭着眼龇牙咧嘴。
对比之下,崔遥自带的烧肉别提多香了,再不济还有同是农家出身的陆元鸿带的鸡蛋饼。
成忱哼道:“长兰,你嘴不要太刁了。我觉得荆大娘烧的豆腐很好吃。”
众人都在各自座位上吃饭,杜长兰瞥了一眼身边坐在小马扎上吃饭的便宜儿子,用一张方凳做小桌。小孩儿从刚才起就一直皱着眉,都没松开过。
杜蕴小手攥着筷子,笨拙的将豆腐里的姜沫拨出去,最后还要用筷头拨着那块豆腐来回检查,确定没有一丁点儿姜沫了,才松了口气,就着米饭喂进嘴里。
杜长兰看的忍俊不禁,也没有打扰他,也是杜蕴在孝期,不然其中一块烧肉就分他了。
一般父丧或者母丧,多是服孝三年,但此举多在规范上流阶层,民间会宽松些,分为一年,百日,以及最短的三至七日。
杜蕴不过三岁,杜长兰应他一声爹,便替杜蕴做回主,只需杜蕴服孝七日即可。一来杜蕴对亡母有了交代,二来也不会消耗杜蕴。孟氏在天有灵,也会是欣慰了。
杜长兰想些有的没的,直到被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拉回注意力。
小孩儿面前一片狼藉,方凳上饭菜挥洒,一根筷子都砸在地上,他痛苦的掐着自己的脖子,小脸已经完全涨红了。
杜长兰瞬间变了脸,蹲在儿子身后,伸手圈住孩子,攥拳在孩子脐下一按,小孩儿喉咙里的食物残渣立刻吐了出来。
其他人都惊住了,离的最近的陆元鸿忙问:“没事了吧?”
杜长兰一边给儿子顺气,一边对崔遥道:“劳烦给我打碗清汤。”
崔遥二话不说往厨房跑,眨眼间就回来了。杜长兰接过汤小心翼翼喂杜蕴喝下,“还喝不喝,想喝就眨一次,不想就眨两次…”
杜蕴有气无力的眨了两次眼,黑长的睫毛上被生理性的泪水润湿,蔫哒哒的靠在他爹怀里。
杜长兰看着小孩儿脆弱的模样,少有的生出自责的情绪。他抱着儿子走到角落里,其他人识趣的离开乙室,还关上了门。
“对不起。”杜长兰抚着儿子的小脑袋,对儿子道歉,是他没有看好孩子。
午后的日光格外烈,然而杜长兰背着光,一张脸都埋在阴影里,像一道浓墨粗暴的划过宣纸,克制的浓烈。
杜蕴眼里浮现茫然,歪了歪小脑袋。
忽然,杜长兰感觉脸上痒痒,一双小手捧住他的脸,软软的童音唤:“爹~”
“不怪爹。”杜蕴想直起小身子给杜长兰一个大大的mua,但是身上没力气,又跌回杜长兰怀里。于是学着他娘亲曾经哄他时那样,温柔的抚摸杜长兰的脸,“没事没事喔,不好的都过去喔。”
杜蕴仰着小脸,认真道:“爹特别好,蕴儿喜欢爹。”
那双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杜长兰,像果冻,又软又甜。小孩儿的小身子也软软的,小脸也软软的,像一个易碎品,像一朵花儿,任何一点意外就没了。
杜长兰虽有心理准备,但仍然有被惊到,孩子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若要教养好,必得花费诸多心力。
可是……
“挥走挥走,坏东西都挥走。爹不难过了喔……”
小孩儿自己都还不舒服,还忙不迭安慰他,杜长兰心里一软,收起眼底的愧疚,把儿子搂的更紧些。
第8章 合作
日落西斜,树叶沙沙声中,学生们陆陆续续离开学堂。
杜长兰抱着儿子同崔遥并行,“咱们先去福瑞楼等着。”
崔遥应声,又凑过来摸了摸杜蕴的小脑袋:“休息小半日,蕴儿看起来无事了。”
杜长兰不置可否,唰地打开折扇给儿子扇风,轻声询问:“饿不饿?”
杜蕴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小脑袋。
然后崔遥就发现杜长兰盯住了他。
杜长兰:“昨天的笔记给你誊抄了。”
崔遥:………
杜长兰:“今天的笔记也给你誊抄了。”
崔遥:“………”
崔遥咬牙:“我去买!”
杜长兰扬起一个明朗的笑:“我要一份驴打滚,给蕴儿带一份绿豆糕。”
崔遥瞪了他一眼,转身朝糕点铺行去。
福瑞楼在兴平镇的南面,两人沿街行走,杜长兰一口一个驴打滚,点心软糯香甜,最外层的黄豆粉堪为点睛之笔。
杜蕴本来在吃绿豆糕,看他爹吃的香,于是眼睛一错不错的盯着他爹的嘴巴。
杜长兰视若无睹,还叮嘱儿子:“你小口吃糕点,别再噎着了。”
“嗯嗯。”杜蕴胡乱应下,眼睛还是盯着杜长兰的嘴巴。他也想吃驴打滚。
崔遥想起晌午时的情景,虽然还有些后怕,但对杜长兰有些改观:“你那个时候反应真够快的。”
而且杜长兰的法子也很新奇,不是拍杜蕴后背,而是用手勒杜蕴的肚子。
当时杜长兰动作太迅速,众人只来得及看见一个大动作。
“不是勒肚子。”杜长兰纠正崔遥,而后讲述正确的救治法。
两人边走边聊,背着书箱的年轻人在街上行走不稀奇,但其中一人还抱着一个五官精致的小孩子,就惹人注目了。
一刻钟后,两人进了福瑞楼。掌柜认得崔遥,亲自领着人去二楼雅间。
“小公子喝什么茶?”
“一壶碧螺春,一壶毛尖。”顿了顿,崔遥又道:“再来一碗红糖醪糟水。”
掌柜视线扫过杜长兰怀里的幼童,笑着应下。
福瑞楼的雅间比他们之前去的茶楼好多了,不但分有内外室,墙上还挂上字画,设有多宝柜,摆着不值钱但颇为意趣的摆件。
外间中央的圆桌圆凳,更是由红酸枝木打造。而这不过是酒楼里的其中一间雅间。看起来陈旧的兴平镇,贫富差距也如此大。
杜长兰放下儿子,将书箱置在进门处左手边的圈椅腿边。
刚好伙计送来茶水。
“小公子,陶壶里沏的碧螺春,朱泥壶沏的毛尖。您慢用。”
掌柜还特意送了他们两碟点心,一碟瓜子。
崔遥对零嘴毫无兴趣,拿过朱泥壶给自己倒了一大盏茶,一路行来渴死他了,遂狂饮三大杯。
杜长兰试了试糖水温度,温度适宜才端给儿子,等儿子用完了,他才去看周围的摆设。只是他刚走出几步,身后就跟来小尾巴。
杜蕴自然的牵住他爹的手,仰着小脑袋看画,杜长兰逗他:“你看得懂吗?”
杜蕴眼珠一转,朝杜长兰伸出小手:“爹抱我,我离得近就能看懂了。”
旁观的崔遥被逗笑了,心说不愧是杜长兰的种。
小孩儿坚持不懈的举着手要抱抱,软软催促:“爹~~”
杜长兰哼了一声,还是将他抱起,杜蕴立刻圈住他爹的脖子不松手了。
小孩儿呼出的热气打在杜长兰脸上,杜长兰刚擦过的面庞又浸出细汗,不一会儿就汇聚成豆大的汗珠洇湿在衣襟里。
杜长兰扯了扯领子,无奈道:“你不热吗。”
杜蕴犹豫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
杜长兰叹气:“那不抱着行不行。”
杜蕴就不吭声了,还把脸埋在杜长兰颈处,汗湿的小脑袋一拱一拱的。
杜长兰:………
崔遥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杜长兰白了崔遥一眼,单手抱儿子,另一只手疯狂打扇,风意驱走灼热,带来凉爽,杜蕴舒服的眯起眼睛。
杜长兰一心两用,还有闲心品画。他问儿子:“见过真牡丹吗?”
杜蕴愣了一会儿,才从仅有的记忆中扒拉出一点画面,迟疑道:“…还有点印象。”
杜长兰又问:“那你觉得眼前的牡丹图好看吗?”
杜蕴仔细看了一会儿画,又睁着一双大眼睛偷瞧杜长兰,咬着小手指不说话。
杜长兰温声道:“这幅牡丹图俗了。”
杜蕴似懂非懂,杜长兰合上折扇,以扇轻点:“看线条,凝结刻板,缺乏生气。你想想牡丹花的边缘是这样吗?”
杜蕴想了想,而后摇头。
杜长兰的折扇挪移:“再看颜色,花太红,叶太绿,就显得臃肿了。还有落笔……”他用折扇虚点一处花瓣:“色浮滞胀,墨色浑浊……”
杜长兰讲的通俗易懂,又细致点明何处不足,杜蕴不但能够听懂,还将其一一记下。
随着杜长兰讲解结束,雅间内响起一道明烈的掌声,杜长兰抱着儿子转身,来人一身蓝色长衫,身量略高杜长兰半个头,长方脸,五官平平,蓄有短胡,笑起来的时候,很有一种侠气爽朗之感。
刚才对方进屋的时候,他就留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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