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儿嘴巴一瘪,眼泪簌簌的往下掉,呜呜咽咽哭出声,山风温柔的拂过他的面,像母亲的手擦拭他的泪。
杜蕴昂首,捧住杜长兰为他擦泪的手,委屈道:“爹,我想娘。”
杜长兰温声哄他:“还记得爹说过的话吗,娘没有离开你,她只是变成星星,你看。”
杜蕴顺着杜长兰的指向,盛满水的木桶里果然倒映出繁星。
杜蕴伸手去捞,水面晃动,繁星散尽,他急了:“爹,爹,不见了,娘走了……”
“没走,你等等。”杜长兰安抚他,过一会儿,水面平静,果然再次映出繁星。
杜长兰把着小孩儿的肩膀,鼓励他:“你心里想的话,都可以告诉娘。”
杜蕴蹲在水桶边,水面也映出他的小脸。
杜长兰以为小孩儿会诉苦,或者倾诉对亡母的思念,没想到小孩儿第一句竟然是……
“娘,爹对我很好。他像娘一样教我认字,陪着我。”
“……爹还给我买了小狗,是黑色的,就是娘曾经在绣帕上没绣完的那只…”
“我也有很乖,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水里,泛起层层涟漪,早就模糊了一切。可小孩的倾诉却没有停止。他将这七日的一切都一一道来,甚至连昨日吃了几块糖也说。
最后杜蕴说起了曾经,在小孩儿有限的记忆里,他还记得几个月前,他同娘亲在一起做点心,看烟花,踢皮球,那些回忆是那么美好。
母子俩后来逃亡的苦难都被杜蕴淡化了。
杜长兰静静守在一旁,等小孩儿说完后,他才从腰间扯下布袋,里面装着纸。
橙色的火焰映出小孩儿还带着泪痕的小脸,可那双稚嫩的眼睛却不见阴霾。明亮的像擦拭过的黑宝石,透彻澄净。
杜蕴靠在他爹怀里,请求道:“爹,我们看会儿星星再回家好不好。”
杜长兰:“好。”
可惜山上蚊虫不留情,最后父子俩灰溜溜下山了。山上的星星一闪一闪,杜蕴仰望星空,忽然激动道:“爹,那颗星星一直跟着我们。她就是娘。”
杜长兰留意脚下,一边应:“娘一直守着你。”
这一晚,杜蕴做了一个梦,他梦到了过去,在那些美好的画面里,自然的带进杜长兰。
他有爹有娘,是被双亲疼爱的孩子,他好幸福。
第12章 错觉
清晨的鸟雀叽叽喳喳,落在农家小院的墙头,小厨房外,杜长兰取了一碗温水漱口,杜荷捧着面巾递过去,小脸带笑:“小叔,给。”
小姑娘捋了捋头发,头顶两个小揪揪别着碧色的头花,清新动人。
杜长兰接过面巾擦嘴,肯定道:“阿荷真可爱,穿着小裙子比花儿还好看。”
杜荷欢欣雀跃,提着裙摆在院子里转圈圈。
杜长兰笑笑,朝狗窝行去,杜蕴正在跟他心爱的小□□别,他爱怜的抱着小狗,“黄昏时候,我就回来了,你乖乖的喔。”
小黑汪汪叫,肉乎乎的身体像个小火炉,伸着爪爪扒拉杜蕴的肩膀,不停舔舐杜蕴的下巴,黑色的眼睛无辜又动人,杜蕴喜欢的不得了,抱着小黑也亲了两口。
杜长兰面色一皱,抬手召来杜成礼和杜容,一番耳语。随后杜长兰带着儿子出门了。
他们走后,杜荷凑近杜容:“大姐,小叔跟你们说什么?”
家里其他大人也竖起耳朵,杜容刚要开口,杜成礼先道:“小叔让我们盯紧小黑,别让它吃屎。”
杜家大人:………
杜老爹哼了哼,之后还是让杜老娘去找根布条子将小黑栓起来。
路上杜长兰吓唬儿子:“你再亲狗,以后不准亲我。”
杜蕴急了,扒拉他爹的大手,试图劝说:“爹,你不觉得小黑很可爱吗?”
杜长兰面无表情:“不觉得。”
“可是是小狗啊,耳朵软软的小小的,身上的皮毛顺顺滑滑,还会蹭蹭舔舔。”杜蕴跑到杜长兰面前,小手比划:“它还会躺在地上,把肚皮露出来让我摸,它的爪爪也特别可爱,像茉莉花的花瓣。”
杜长兰哼笑一声,小崽儿会的形容词还挺多,前段时间见过茉莉花,就现用上了。
杜蕴不知内里,以为他爹被他说动了,一鼓作气道:“是吧是吧,爹也觉得我说的对吧。娘还说狗狗最忠诚了,对主人一心一意,还能守家打猎驱贼呢。”
杜长兰不置可否,杜蕴晃了晃他爹的手:“爹,你不要讨厌小黑嘛。”
杜长兰打了个哈欠:“没讨厌。”
杜蕴欢喜的蹦起来:“好耶,爹也喜欢小黑。”
杜长兰似笑非笑睨了便宜儿子一眼,玩文字游戏?
杜蕴心虚的挪开目光,他老实了一会儿,很快小麻雀又吸引了杜蕴的注意力。
小麻雀飞走了,又迎来花蝴蝶,三岁的孩童沿着蝴蝶追赶,没注意脚下,啪叽摔了。
疼痛从膝盖传来,杜蕴嘴巴一瘪要掉金豆豆,一道身影掠过他朝前去,杜长兰懒懒丢下一句:“快点,迟到了要被先生打手板。”
杜蕴面色一凝,拍拍裤腿立刻跟上他爹,父子二人比往日早了一盏茶到达学堂。
崔遥同杜长兰前后脚到,见杜蕴满头大汗,胸前还残留泥尘,惊道:“蕴儿怎么弄成这样?”
杜蕴刚要委屈,小身子一轻,被他爹夹腋下带去厨房。
崔遥:???
崔遥追上去,见杜长兰朝荆大娘讨了一盆热水和面巾,将荆大娘哄出厨房,他在屋内给儿子脱衣擦拭。
小孩儿白皙的小腿浮现淤青,刺目极了。
崔遥蹲在一旁,脱口而出:“杜长兰你打儿子了?”
杜长兰:“那是摔的,你个愚儿。”
崔遥梗了一下,偏偏此时杜蕴还一脸郑重道:“崔二伯伯,我爹对我可好了,你不要误解我爹。”
崔遥:………
合着你们父子情深,就他是恶人了?!
崔遥恨自己贱,干嘛跑这一遭。
他气咻咻离开,厨房内只剩杜长兰和杜蕴两人,小孩儿这才嘟囔:“爹,我腿有点疼。”
“是不是还有点困?”杜长兰带偏话题,趁小孩儿怔愣,对便宜儿子道:“等会儿你待爹怀里睡个回笼觉。”
杜蕴心中一喜:“可以吗?”
杜长兰笑应,将小上衣翻面套儿子身上,在众人此起彼伏的背诵中,杜蕴很快陷入沉睡。
杜长兰轻轻拍着儿子的背,默记文章内容,从小崽儿摔倒后的步子就能确定伤势,仅仅皮外伤,不必太在意。
严秀才看见杜长兰怀里熟睡的杜蕴时,眉间的皱纹都更深了。
杜长兰率先道:“先生,这两日您讲的文章,学生已经记下了,学生背与您听。”
之前的《坊记》乃是《礼记》第三十篇,严秀才现下讲到第三十二篇《表记》,二者相辅相成,互为表里。
杜长兰将儿子放在位上,倚墙而眠,他正色道:“子言之:归乎!君子隐而显……”
安静的屋室内,男子的声音清越流畅,似溪水潺潺淌过,悦耳动听,通篇背下来没有停顿。
众人还未从惊讶中回神,杜长兰开始讲述释义,同样是白话,严秀才讲解时总透着文绉绉的雅气,而杜长兰说的更通俗,更口语化,众人虽然学的不好,但总归有些印象,经杜长兰一提,顿时印象深刻。
末了,杜长兰还提了一嘴《表记》与《坊记》的关系,以及传达的主流观点。
学术之说,从非一家之言,读书人考科举,必然要根据时下的主流学派而走。
杜长兰没有文人的执着,哪种学术观点有利他,他就倾向哪种,接受的毫无负担。
反正数百年后,另一种观点又会占据上风。东风与西风,不过轮流转罢了。
随着杜长兰话音落下,室内平静无声,但严秀才紧蹙的眉头不知何时已经舒展开,日光映出他琥珀色的瞳孔,里面似乎含了一点笑意,但再看去,先生依然是严肃的先生。
“坐罢。”严秀才沉声道。
杜长兰将儿子搂回怀里,认真听课,手上迅速做笔记。
崔遥偏头瞧他,本欲酸杜长兰几句,却忽然顿住。
上午的日光格外艳丽,连光都透着橘色,清晰映出空中的泥尘似一面光雾,拦在他和杜长兰之间。
光雾后的男子侧脸坚毅,线条冷厉,连脊背都挺直直的,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卓然气质。崔遥有些恍惚,他这个同窗兼好友什么时候变了,他觉得陌生。
倏地,男子扭过头瞪他一眼。
崔遥不恼反笑,对嘛,这才是他熟悉的杜长兰。
“崔遥。”严厉的声音传来,惊的崔遥一激灵,他犹豫着起身,气弱道:“先,先生。”
严秀才冷冷问:“老夫刚才讲到何处?”
崔遥……崔遥答不上来……
他意料之中的被严秀才狠狠呵斥一通,赶去后面贴墙站着听课。
杜长兰扭头对他做口型:笨蛋。
崔遥:………
崔遥:可恶啊啊啊!!
杜长兰还是那个混小子,气质卓然什么的都是他的错觉!
第13章 卖鸡蛋
转眼到了休沐,散学时众人讨论休沐日如何度过,崔遥还记挂着之前杜长兰说的“盲盒”,所以当成忱问他时,他想也不想道:“我回县里。”
成忱咕哝一声,又问杜长兰,杜长兰嘻嘻笑:“我当然在家侍奉双亲,为双亲解忧啦。”
乙室没一个人信,杜长兰也不解释,挥挥手同众人告别。
“诸位叔伯再见。”杜蕴挥着小手,奶声奶气道。
众人笑应:“蕴儿再见。”
杜长兰夸张大叫:“我儿子比我受欢迎,我好难过。”惹的崔遥拿糖砸他,杜长兰抬手接过,挑了挑眉:“谢了。”
崔遥:………
他荷包里怎么没放个砚台呢。
杜长兰牵着儿子的小手离开学堂,天边一片火烧云,晚霞满天,父子俩在瑰丽的余晖下,分吃同一块麦芽糖,杜蕴美的眼睛都眯起了。
“爹,天空好piu亮。”小孩儿口中含着糖,吐字模模糊糊。
杜长兰遥望天边:“蕴儿觉得天空像什么?”
小孩儿想了想:“像一把火,还像…像橘子皮。”他被自己古怪的回答逗笑了。
杜长兰没有笑,而是赞同的点点头:“确实像橘子皮。”
杜蕴:“诶?”
杜长兰缓缓前行,悠声道:“霞飞天,山风清,一重夜夜续天明。”
杜蕴挠了挠小脸,有点没懂,“爹,什么意思啊。”
杜长兰笑笑:“有感而发罢了。”
自古文人将晚霞喻为末路,暮年,诗词中总是带着沉重阴郁的色调,怀着悲壮的心踏入黑暗。然而黑暗尽头却是光明。与西方的潘多拉魔盒倒是异曲同工。
“要不要听故事?”
杜蕴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要要要。”
杜长兰也不多废话,清清嗓子开讲:“传说中,神明用黏土捏造一个女人,她美丽……”
黄昏的风褪去燥意,带来丝丝凉爽,也携着男子清越的声音传入杜蕴耳中。夕阳将一大一小两道影子映得长长的,始终交织在一起,静谧又美好。
杜蕴听的入了神,最后停下时,杜蕴才发现他们进了一家书肆。
他仰着小脸,疑惑唤:“爹?”
杜长兰:“纸笔用完了,爹再买些。”
照旧是一刀最便宜的竹纸,两支毛笔,以及一块墨条。这是读书开销,走公账。
杜长兰转身将笔墨放进书箱,杜蕴站在书箱后,被杜长兰的身影遮了严实。
忽然,杜长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掌柜,这是我誊抄的三字经,你看看。”
杜长兰起身望去:“陆兄?”
陆文英也惊了一下,难怪刚才他觉得柜台边的背影有些眼熟。
杜蕴也从杜长兰腿后冒头,跟陆文英打招呼。
掌柜笑道:“原来二位公子相识啊。”
陆文英面皮薄,连连摆手:“小子农家出身,当不得掌柜一声公子。”
掌柜笑笑,没在这个称呼问题上多纠结。他拿过陆文英誊抄的三字经看,杜长兰也伸长脖子瞧。
朝廷科举规定字体是正楷,只要加以苦练,字体都差不到哪去,很适用普通学子。
若是换成其他字体,风格和艺术性太强,学子们就需要临摹名家字帖。这对没有门路的平民学生来说,无异于关了一半科举大门。
润白细腻的宣纸上誊写一个又一个大小相同,字形工整的楷体字,看着就赏心悦目。
陆文英扫了一眼身边的杜长兰,双唇紧抿,抄书在读书人之间再寻常不过,陆文英也不知道他为何会如此紧张。
半晌,掌柜数出一串铜钱交给陆文英,笑问:“后生可还愿意继续誊抄。”
陆文英点点头,这一次他接了千字文的活儿,杜长兰旁观全程,心里计算。
十个字一文钱,书肆出纸张。看起来赚钱,但读书人却没有算毛笔和墨条损耗。
若将笔墨花费抛除,最后也只落一点点辛苦钱罢了。
所以当掌柜半开玩笑半认真,询问杜长兰是否抄书时,杜长兰摇了摇头:“我那□□爬字不敢丢人现眼。”
陆文英有些意外,但不是意外杜长兰拒绝,而是意外杜长兰拒绝的理由,竟然是自贬。
这段时间通过杜长兰的笔记,陆文英窥见杜长兰习字的“进步”。杜长兰抄书没有问题,陆文英更相信这人是懒散,不愿受这份苦。
双方在书肆大门前告别,杜蕴立在杜长兰腿边,掰着小手指算:“爹,20个字就可以买一个素烧饼了。赚钱也没那么难。”虽然跟他爹一口气挣八十两不能比就是了。
杜长兰揉揉儿子脑袋:“成啊,你回去写20个大小相同,字形工整的字,爹就给你2文钱。”
“爹说话算数。”杜蕴赶紧勾着他爹的尾指拉了拉,写字而已,有什么难。
回去路上,杜蕴缠着杜长兰接着讲完之前的故事。
次日清晨,杜老娘在饭桌上就分派今日众人的活计,最近天热,雨水又充分,野草比庄稼长得还茂盛,需要人工除草。
杜老娘扫了小儿子一眼,话锋一转,“家里攒了一篮子鸡蛋,天热存不住,长兰今日拿去镇上卖了。”
张氏心道十来个鸡蛋卖啥啊,公婆就是想让长兰光明正大躲懒。不过张氏转念想起公婆承诺秋收后,就把成礼几个小子送去学堂念书,心里那点不快又没了。
杜长兰一口应下来,饭后提着一篮子鸡蛋,带着便宜儿子出门了,这次还带上了小黑。
小孩儿一路蹦蹦跳跳,小狗追在他身后,一人一狗玩的不亦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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