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疲惫地跑着,哪怕再次经过张婆婆我也没有慢下脚步。只不过经过她的那几秒里,带起的风中充斥着毫无生意的腐朽气息,还有一句似有若无的感叹,“好好活下去。”
我气喘吁吁地跑到来时的出村口,望着大叔开车下去的那条道,犹豫了一会,卷起裤脚一头扎入了路边的树林间。
我小心翼翼地穿梭在树枝与杂草间,脚踝上渐渐添了些划痕与蚊虫叮咬的红肿。可我却根本顾不上这些,因为我越往下走,旁边大道上的人越多。
我心里有些打鼓,右眼不停地跳动,不好的预感笼罩在心头。我想不出还能有什么比我现在的处境更不好的事情。
直到。
我看到了熟悉的农用三轮车孤零零地停在路边,我看到了倒在围栏边被鲜血染红的残破竹筐,我看到了人来人往间或被踩碎或被哄抢的食材。
触目崩心。我一下子跪倒在树丛间,眼泪一颗一颗地落下,喉咙因极度悲恸与吃惊而撕裂干痛,我发不出声音,只能撕扯着声带无声哭泣。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啊?
我目眦尽裂地望着来往的人抬出两担裹着白布的担架,随手放置路边时还踹翻了三轮车腾出些空位。
被暴力对待的三轮车立刻发出鸣笛声,伴着双闪,一下一下撞击着我的耳膜,视网膜,心脏。我再也忍不住,正想不顾一切地冲出去时,一双手拉住了我半跪在泥土间的脚踝。
“姐姐!”,熟悉的低呼声让我止住了动作,我惊讶地回头,看到了身后一夜未归,依旧带着小狗帽子,但已面露疲惫的肖宇。
还未等我说些什么,他便捂住我的嘴巴,警惕地朝道路上望了望。好在三轮车的鸣笛声吸引了那些人的注意,无人在意我们这的动静。
趁着这个混乱的空档,肖宇一把拉起我便往树林里边跑。他灵活地躲避着枝桠和泥泞,甚至还能分出精力提醒我小心脚下的水坑。
我被他拉着盲目地往前跑,路痴的我此刻已经完全没有了方向。
为什么肖宇这样的贵公子,对这种深山村落中的地形如此熟悉?还是说,他只是对这里的地形熟悉?可是程匿曾和我说过,肖宇与我一样,都是第一次来。
短短不到一天的时间里,充斥着太多的为什么,以及震惊悲伤,还有不可置信。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脑袋已经混乱不堪,根本无法再继续思考下去。
不知跑了多久,肖宇终于停下了脚步。我环顾四周,这是一条我从未见过的路,路边停着他的黑色越野车。
他回头将我打横抱起,小心翼翼地打开车门,将我放置在副驾驶上。随机又从后备箱拿出医药盒,轻柔又小心的给我的脚踝上药。
我俩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他细心地给我的伤口包扎,红肿的地方抹药,而我也任由他摆弄,静静地望着他专注的侧脸,恍惚间,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是头一回如此清晰地看到他的眉眼。
滑稽小狗的帽檐下,是一双俊朗剑眉,纤长浓密的睫毛下却是有些违和的可爱狗狗眼,窄而挺的鼻梁,微微内勾的鼻尖,嘴巴却又是红润可爱的厚唇。
熟悉又违和。
我轻轻抚上他的面庞,抬起他的下巴,说不清满腔悲戚因何而起,也说不清自己此刻是怀疑多一分还是爱意多一分,我轻轻说道,“怎么感觉变样了呀,肖宇。你说,你变样了吗?”
肖宇正视着我的目光,他的眼里同样充满悲痛与绝望。
可是,他在痛苦着什么?又在绝望着什么?
我的生活里,件件事情都有他的身影,甚至他刚刚伸手捂住我的嘴的那一瞬间,我闻到了淡淡的蜜饯奶香味。
那个价比黄金的奇楠木,穿着墨绿漆皮鞋的男人手上的金丝奇楠手串。
我收起满腔悲戚,冷漠地放开手,抽出自己的脚,漠视他瞬间变红的眼眶,坐在副驾驶上淡淡说道,“你应该知道路吧,带我回程匿的别墅。”
......
回到别墅,我从密码锁里拿出备用钥匙,走进厨房将冰箱里清晨大叔给我的水饺拿出来。
保温盒外结冰的冰凉刺骨感提醒着我,它的主人几个小时前还在鲜活开朗与我谈笑风生。我打开盒子,整整齐齐摆放的水饺仿佛还残留着大婶爽朗的笑声,亲昵地唤我‘小闺女’。
窗外此时传来远处的唢呐声,声声似杜鹃啼血,我的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胡乱抹了把眼泪,我抱着保温盒就要往外冲。
刚跑出门,肖宇倚在车边。“姐姐,”,或许是疲惫所致,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说,“我带你去。”
望着他眼下突兀的青色,我垂下眼,还是与他一起上了车。
一路无言。
他没有将车开到大婶的面馆那,而是路过面馆后转弯进了一家农家乐的后院。
透过车窗,我看到昨日温馨洁净的面馆上已经挂上了白色悼布。一个十七十八岁模样的女孩,抱着一个黢黑的小男孩瘫在面馆门口的阶梯上痛哭,身边还立着一根拐杖。
“姐姐,”,肖宇带我走上农家乐餐馆的二楼,敞开的窗户正好能看到大婶的面馆,“咸远村的习俗是逝去的村名会被抬着绕村子一圈接受大家的悼念后,再放置在自己家中一天一夜,逝者的亲朋好友们会一一拜访道别。”
“姐姐可以在这里等一下,晚上再去道别。”,肖宇坐在我对面,轻轻说道。
我并未回应他的话,只是愣愣地望着下面瘫在阶梯上痛哭相拥的姐弟。我望着那个不到十八岁的女孩,她泪流满面的稚嫩面庞上,写满了对未知的恐惧和无措。
忽然想起昨晚 大婶与我唠嗑时,她满眼笑意地与我炫耀着她的女儿,古灵精怪,活泼可爱,所有能想到的美好的词统统放在她女儿身上都不为过。她说等做出了那当地美味,赚了钱,她要给她的宝贝闺女准备一个巨大的十八岁成人礼物,还要亲手准备。
当时我在想什么呢?我在想着老爹给我准备的十八岁生日礼物,那个亲手准备的巨大礼物盒,我还和她分享了老爹给我过的十八岁生日,我告诉她当时我时幸福极了,是那种一辈子刻骨难忘的幸福。
大婶拍手欢呼,喜上眉梢地憧憬着那天的幸福时刻,她快乐地感叹着真希望她的女儿也能与我 一样有共同的感受。
一语成谶。
此刻阶梯上被迫承受着四面八方形色各异目光的女孩,与十八岁葬礼上的我渐渐重合。
老爹,活着一点也不好。该活下去的人活不了,不想活下去的人死不掉。
我撇开目光,不再看那家面馆。怀中抱着的保温盒上的冰块也早已融化,浸湿了我的衣服,我却毫无感觉。
突兀地,我笑了一声。
“没意思,”,我望着衣服上被打湿的那块地方,轻轻说道,“活着没意思。”
“什么?”,肖宇有些被我弄得猝不及防。
我依旧顶着那块湿透的衣料,笑着轻声说着,“肖宇,这一年来我其实好累。”
“你看啊,我自己原本就是半死不活了,耳聋眼瞎,本来只用躺着等死就好了。后来,你非要给我治病,让我察觉自己的记忆或真或假残缺不堪;后来你失踪了,我为了等到你,和我父母装傻充愣,发现了邱全仁在找证据;为了找证据,我来到这里,发现我老爹死有蹊跷。”
“为了弄清真相,我寻寻觅觅找线索,哪怕你们知道内情不和我说,哪怕你们每一个人都有秘密,但我还是为了老爹努力查找真相,甚至愿意去做那个什么治疗,只求能让自己找回记忆,弄清当年的事情始末。”
“我已经这么这么努力地活着了,甚至还和大婶大叔约定了要一起吃几百次馄饨。可到头来呢,我查到了什么?”
“我查到可能是自己害死了村长一家,我查到自己信任的程医生可能是杀死老爹的凶手,我查到我喜欢至极的肖宇也有可能在欺骗我,我甚至查到邱全仁和老爹真的认识,甚至,那个男人,那个我老爹念叨了十几年的男人,很有可能就是邱全仁。”
“而在刚刚,我才意识到,大叔大婶也是因为我而死的,对吧。”,我缓缓抬起头,看着肖宇,“搬尸体的那群人里,有一个人的手腕上带着金丝奇楠手串,而你的手掌有奇楠木的味道。”
我悲伤地望着他,悲伤到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你说,是不是很没意思?”
肖宇一言不发,垂着头,眼泪一滴一滴地下坠。
半晌,我对他说,“你找人把这盒水饺给那个女孩吧,我晚上就不去了。”
肖宇接过盒子,转身将它递给一旁低调到几乎隐形的一位女士。随后,他望着我,有些急切又有些艰难地开口说道,“我家生意很广,阳城的商业大头就那么几个,难免会相互有商业往来。”
“可是姐姐,我绝不会做伤害你的事情的。”,他目光澄澈地望着我,眼眶还残留着泪水,“姐姐,有些事情我也还没有查清楚,所以没有和你说。可是,你要相信你的爸爸。”
我有些震惊地望着他,他笃定的目光此刻于我而言,就如同是溺水着找到了独木舟。我急切地问到,“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对吗?你是不是查到了什么?”
肖宇谨慎地环顾四周,压低声音与我说道,“邱全仁是特禀体质,对黄金过敏。”
金丝缠绕的奇楠手串!
他不是邱全仁?!
第21章 (21)嘉果
我的脑海中短暂空白了一瞬,他居然不是邱全仁?他竟然不是邱全仁!
那他是谁?
我分明听到我爸妈在病房里毕恭毕敬地喊他‘邱院长’,难道就连我父母都没有见过邱全仁的真面目吗?
不对,这根本就说不通,我妈说七岁那年是她时亲自我送到‘秋天孤儿院’,当时接待她的人就是邱全仁。
忽然,我脑海中灵光一闪。
除非,那时接待她的根本就不是邱全仁,而是这个鹰钩鼻男人!
也就是说,这个男人我七岁时就应该认识了,然而我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记忆。
寒意从脚底窜上心头,“还有什么事情是可以告诉我的?”,我望着肖宇冷静地问到。
“姐姐,”,他轻声唤着我,“有时候不知道也是一种选择。姐姐现在这样的生活着难道不好吗?”
我笑着反问道,“我现在这样的生活是什么样的生活呢?”
“肖宇,你说说,我现在这样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
肖宇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姐姐是想知道他们怎么去世的是吗?”
“对,还有那个男人到底是谁。”
“其实具体情况我也并不清楚,当时我还在赶回来找你的路上。等我赶到时杨家大婶和杨大叔已经双双失足滚下山崖了。”
“这怎么可能!”,我有些激动地脱口质问,“大婶说她从小就长在山里,是山里的娃娃,爬山对她来说如履平地!”
“失足跌落悬崖是地方警察给出的判断。”,肖宇顿了顿,有些棘手地皱了皱眉,“姐姐,他们做事情谨慎又胆大,我推测是杨家大婶去摘嘉果叶时撞上了他们。”
“嘉果叶?”
“对,嘉果。传说在不周山上有一种果实,吃了可以使人逆生长,而且永远不会感到疲惫。”
看肖宇认真的神情,我有些发笑,“这种骗小孩的胡话你居然会相信?”
“不是骗人的,”,肖宇斩钉截铁的语气让我有些发愣,他说,“不是骗人的,邱全仁研究这种果实快有二十年了,并且,他研究成功了。”
“十一年前失踪案后,绵远村大量村名离开,正好也给了邱全仁他们机会和更大的场地做实验。再加上四年前的火灾,更加快了绵远村几乎变成了废村,于是他们扩大规模,干脆直接改造了绵远山后山的土壤,隔一段时间就会派人在清晨过来秘密地种植与采摘嘉果。”
“后来,偶然间咸远村的一个村民不小心误摘了嘉果的叶子,当成调料食材加进了菜里,没想到只吃了一口便像着了魔似的迷上了这种独特的味道。”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村名们便疯狂地去抢嘉果叶。邱全仁得知后,干脆开始在特定的圈子里宣传起了嘉果叶。”
“只宣传嘉果叶?”,我有些不解。
“对,只宣传嘉果叶,”,肖宇抬头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邱全仁的惯用伎俩了,用一个小阴谋去隐藏背后更大的阴谋。”
电光火石之间,我突然连串上了所有的事情。
邱全仁研究这个所谓嘉果,应该是用到了类似大麻、罂粟之类的东西做辅助,所以嘉果叶才会有令人上瘾的功效。
而他,借着这个踩在法律灰色地带的叶子在小圈子里宣传,诱引那些权贵手底下的小人物们慕名前来,直到他们有了成瘾性后终身对他和他身后的权贵们忠心耿耿。
而真正核心的嘉果也由此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完美隐身,村民们就算察觉事出蹊跷,也只会觉得他们是在种植嘉果叶,而村民们本身就受着嘉果叶带来的暴利,自然不会多说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们在绵远山动土改造。
实际上,那传说中的嘉果早就被邱全仁的人定期采摘,在无人的清晨,在充满生命力的大婶怀揣着美好憧憬的清晨。
甚至不必他们亲自动手,服下嘉果后的眩晕已足够使一个成年人失足跌落在这陡峭的山崖。
好啊,好啊,果然是他的惯用伎俩,就如同他让一个人出现在大众面前替他办事,而他则完美隐身在这所有龌龊事情之外一样。
想通这一切的我红着眼眶,咬牙切齿地喃喃道,“难怪,难怪我还在疑惑为什么咸远村如此热闹,我却从没有看到任何关于这里的宣传。难怪张婆婆说她一家都是被我老爹害死的,甚至张婆婆她自己,也是被我害死的。”
老爹啊老爹,你倒底在其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你知不知你到底在做什么?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才能替老爹赎罪?
“姐姐,”,肖宇伸手握住我的手,轻声安慰到,“姐姐不必自责,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张婆婆是一直强撑着见到你后,她才选择自杀的。这是她的选择。”
“所以,你根本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对吗?”
肖宇沉默了一会,正准备说话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此时,那个低调到几乎和周围桌椅融为一体的女人走到肖宇身边,“少 爷,外面是警察,是江城省里的警察,说是接到举报有人吸毒。”
我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女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长相,丢到人海中便再也寻不到的不起眼。可偏偏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能将楼下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地告诉肖宇。
“吸毒?”,肖宇玩味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又笑得云淡风轻,“也是,又怎么能不算吸毒呢?”
“你知道警察会来?”,我有些好奇,为何肖宇好像什么事情都能未卜先知,“还是说,是你报的警?”
“我不知道警察会来,但我知道那小子,”,肖宇看向下方面馆门口,不知何时,躲在姐姐怀里哭泣的黢黑小男孩艰难地站了起来,护在姐姐身前,坚韧又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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