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洞子意味着整个墓穴保存完好,没有盗洞,也就是说里头的殉葬品应该也相对完整。武义律用手试了试墓门内部的泥土,此处的封土与墓道内的血泥不同,整体呈灰白色,厚厚的一层,捏在手里,粘粘的,湿湿的,更像是从别处运来,特意涂抹在此处。往前走了一段,倒是一幅凌乱的景象,中门被整个拆了下来,跟巨石、树枝、泥土一起拥塞住了整个墓道,凌乱不堪,像是有人匆忙之间离开又想封住这墓道所留下的。
跟在后头的兵士们面面相觑,一个年长些的兵头满脸疑惑,道:“怎么会是这个模样?”
武义律沉思了一刻,转过身对手下说:“不管这是什么,我们终归要进去。你让兄弟们开始清理拥塞,自己注意看着点。我现在去回禀玄帅。”
赵匡胤与漠离已经在营帐里等了两天。在相处的这两天里,赵匡胤不止一次回想起漠离在祭祀台上那摄人魂魄的模样一个善于用谎言去控制人心的女人,既危险又充满魅惑。他抬头看了她一眼,漠离正神色如常地坐在跟前,专心地翻看着一本写着古怪文字的书册,举止高雅,满头的青丝梳成了层层叠起的乌云状,半垂双睫,眉宇间带着一股成熟女子的雅致。赵匡胤眼底赞赏的神色便满溢了出来,“漠离,”他思索了许久,还是坦然说道,“我从未想过你会狠得下心杀了那么多匹灰马。”
漠离像是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般,面上的笑意如一池静水微起波澜,头也未抬起便说道,“我早说过,人心是这个世上最贵的东西,只不过日常被人轻贱惯了,一旦受人重视,反而显得奢贵。”
赵匡胤琢磨她的话,哈哈一笑,“我与漠离所见相同,但即便如此,要让赵某做出这般决断,怕也是要捂着胸口,心疼上数日的。如今只希望这血渭大墓里的财宝千万要争气,可不要让漠离蚀了本,又让赵某丢了面子。”
漠离放下手里的书册,笑了笑,道,“蚀了便蚀了,难道玄帅以为漠离会是那愿赌却不愿服输之人么。”
“那倒不是,只是,”赵匡胤微微摇摇头,迟疑了一刻,说道,“我从前仅仅很想要这墓中财富,而现在,我又好像尤为在意,不愿输了这桩。”
漠离笑道:“这两者都一样,有何不同?”
“当然有不同,前番的话里没有漠离。”赵匡胤轻轻地说道,双眼盯着看她,见她脸上忽地腾起两团粉色轻霞,映得脸色愈发晶莹如玉,将原先的镇定与淡然一瞬之间换成了耐人寻味的娇羞。赵匡胤轻轻咳了咳,眼睛里蒙着浅浅的笑意,转开话题说道,“不过,那石碑上究竟写了什么?马儿写字?我可是不信。”
漠离噗嗤一声,用袖子掩着嘴,放肆地笑起来,一双黑白分明的双眸露在外面,透着狡黠与精灵,“若我说,那上头的字我也没读懂什ʝʂɠ么意思,你可要怪我。”
“你也不认识?”赵匡胤闻言抬头,眼睛里尽是惊讶之色,“你不是说巫女曾教过你古吐蕃文么?”
漠离歪了歪脑袋,脸上竟流出了些许如少女一般的顽皮,道:“是教过,可我那时候年纪小,也没全学会呀。那字歪歪扭扭的,辨识艰难得很。我看了半宿,只觉得眼晕脑胀,只想睡觉。第二日醒来,一想,何必这般为难自己。反正大家都不识得,索性胡编一番。如今石碑也埋进了土里,日后再无人知晓了。”
赵匡胤无奈一笑,凑近了些,笑骂道:“胆大如你,将赵某与众将士如此戏弄。”
这一句话说得亲昵,恰到好处地勾起了漠离心中的一丝绮念,细品之下,这丝绮念又像是裹上了一层蜜糖,透着淡淡的甜蜜滋味。漠离笑道:“但我可丝毫都没有欺骗你的意思,你这般随意一问,我立刻就说了实话。”
赵匡胤抚掌大笑道:“愿我与漠离永远坦诚无所欺瞒。”
两人正待还要再说几句,却听到武义律那如破锣一般的声音在账外响起。武义律简单汇报了一下,赵匡胤也懒得多问细节,立刻站起身来便往这边来。
住所离得不远,三人赶到墓室,兵士们正在劳作,大门之内,白泥膏已经被清理了大半,地上零散地堆放着一些树枝木条,长长的甬道时不时有人出来,又有人轮作进去。那尽头便是尚结赞的栖身之所,他们弯下身子朝里头看了看,只是一片黑漆漆的,像一个噬人的洞口,一股似有似无的香味从那头飘散过来。
军中圆头兵头捏着一把泥土,前来回话:“墓曾经被人打开过,大门底部有撬动的痕迹,顶部原本还雕着两只雄鹰,也被人砸坏了一只。”
赵匡胤皱了皱眉,问道:“那里面的东西呢?”
兵头砸吧嘴,说道:“不好说,不过属下看来,应当没有被摸走。”他指了指被搬出来的两只石马雕像,说道,“玄帅你看这两具雕像,原本是放在大门后头,给墓主守灵的。两个马头都是用铁铸的,拿到外面铁铺里,或者换钱,或者融了打造兵器,都是不错的买卖。结果,你猜怎的,他们把这两匹马搬离了原位,跟泥巴树枝一起,堵在了墓道里。这个做法,哪里像是想要往外运东西,更是像是要堵住里面的东西不让出来咯。”
赵匡胤眉心一蹙,呵斥道:“胡说八道。”
这兵头在黑衣军里已有数年,与别的士兵不同,他识得一些字,也颇有些见地,一贯与赵匡胤熟稔。如今见他呵斥,倒也不慌不忙,只咧嘴笑了笑,道:“百无禁忌。我跟着玄帅这些年,开的墓没有上千也有几百了。这封堵墓道的事,也不算稀罕事,可从来堵的只有同伙的活路,还没见过堵什么妖鬼诈尸的死路。有何不能说?”
赵匡胤瞪了他一眼,道:“你自己心里头明白就行了,窝在心里便好了,偏要说出来作甚。是怕别人不歪想么?看不见我才费了多少周章才压制住大伙对血泥的恐惧。”
那兵头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说:“您也没费多少周章,那死的不都是卫穆夫人的马么?”赵匡胤一听,目光冰冷如刀刃一般扫过来,那兵头一缩脑袋,迅速闪去了一旁,高声道,“我再去看看。”
漠离缓缓从后边走了过来,曼声笑道:“我瞧玄帅与属下士兵相处倒是相宜。”
赵匡胤轻轻一笑,也不置可否,微微落在漠离身上,似有些许犹豫,却又说道:“这墓有些蹊跷,不知道尚结赞在里头还准备了什么惊喜。待会墓道打开了,我与武副将先进入看看。”他语下迟疑不定,却亦怀着希望说道,“本也是想邀你一同前去的,可里面风险难料,我担心……或许你迟一步进来要更稳妥些。”
漠离摘了身上宽大的披风,露出里头穿得那一身茜色轻袍,又将发髻重新束紧,轻巧一笑道:“莫要小瞧了我,我到这里来,可不是为了稳妥二字。”
赵匡胤点点头,眼中尽是温和软绵的赞许。几人又等了一会,待到晚霞如金色的彩缎一般铺洒在天空时,兵头来报,墓道已经通了。武义律招呼着,待里头浊气散尽,又放了两只活鸡进去试探,倒是无碍,便自己走在前头探路。
赵匡胤一手举着火把,另一只手护着漠离,先后走进了墓室。朦胧的火光下勉强照亮了墓室中的道路,将三人的影子孤寂地拖在地上。
外面不觉,进去了才发现尚结赞的墓室结构极大。从正门入内后,用灰色石板铺成的路蜿蜒向前。墓道四周的气味令人很不舒服,三人扯了纱帕下来捂住口鼻,却抵不住那腐朽发霉的味道仍猛烈地往鼻腔里灌。走了一段,便遇到了左右两个耳室,左面的是战马殉葬,几十排整齐的马骸骨与马具层层累叠在内,绳索早已成灰,皮革与缰头倒是完好,约有数百之数。右面的耳室放有各类兵器,数以千计的刀、革、斧、箭以及各类铠甲,分门别类堆放于此,其中尤其以箭镞居多,整整二十大箱,全是刚打造好便封箱封存的金属箭头。武义律只粗略地翻看了一下,便笑道:“这尚结赞如此奢侈,别的不说,光这些箭镞便足够打上几场攻城战了。”
赵匡胤冷笑道:“尚结赞自诩勇猛,一生战无敌手,却在晚年遇到了浑羡,两者纠缠十几年,他也未占得什么便宜。死后带着这么多兵甲马匹下葬,恐是心中生了怯意,怕在阴曹遇到死敌而留下了后手。”
武义律笑了笑,“这倒也是正好,正好便宜了咱们。”他细细看了看屋内,有一小部分兵器有被人搬动的痕迹,但却不知何故并没有搬出这间耳室,武义律与赵匡胤相视一眼,悄声说道,“玄帅,瞧着这样,尚结赞下葬后,怕是当真是有人进来过。”
赵匡胤也在思索此事,也是沉默无言。便又去看漠离,她站在一旁,正耐着性子用小刀去刮那墙上的泥土。墓内光线昏暗,辨不清土质土色,只好先收进了随身的包囊里。赵匡胤等了一刻,说道:“这些东西随后收拾,我们去主墓室看看。见到他的棺椁再说。”
从耳室出来,三人又沿着方才的路继续往前,墓道越走越开阔。开始仅供一人通行,越往前走,三人并行亦有余量。武义律担心墓道中有置暗箭机关,一直走前面,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一路竟然平平安安,毫无阻碍。莫说是陷阱机关,就连一只挖土的耗子都未曾见到。走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墓道两侧的颜色却越来越鲜亮,在晦暗的火光下隐隐耀出幽幽莹莹的闪光。
用火把照过去,方才发现从这里开始,墓道里的墙壁上开始出现了一幅接一幅的壁画。漠离取出一个火折子,小心地吹亮,一面去看那两侧的壁画。地道的两侧和顶壁皆是五彩的壁画,细细看来,头顶的画中,云雾缭绕,仙山隐隐,画中人有男有女,踩云驾鹤,显然描绘的是仙界中的景色。而两旁的壁画,画中人物神态丰富,喜怒哀乐浓缩于画笔之间,是烟火人间事。漠离仔细地看了看,又思索片刻,对赵匡胤说道:“看来尚结赞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事都画在这里了。”
墓主将生前所经历的事件绘制在墓室中,其实倒也算是常事。顺着漠离的声音,赵匡胤和武义律转过身去看右侧的第一幅,画中一个身着吐蕃贵族服饰的男子抱着一名刚出生的男婴,周围跪着满脸喜色的奴仆们,磕拜在地上,口中像是正在大声说着恭喜之词。那男婴裸着身子,圆圆乎乎的脸,肥胖而强壮的四肢,正被托于画面的正中,想必便是尚结赞本人了。漠离说道:“尚结赞出身于那囊氏家族,祖父尚结息便是吐蕃大相,母亲更是出身皇族,是德赞的亲妹,故而他一出生便受到万万人的瞩目。”
赵匡胤点点头,又去看第二幅。方才的婴儿如今已长成一少年模样,一身吐蕃贵族的打扮,站在一群长安学子中侃侃而论。漠离介绍道:“尚结赞年少时曾求学于长安,以雄辩之力著称于世。曾在长安国子监,立论三日,无有敌手。也正是因此,带他回到吐蕃后,不到三年,便迅速被封为小相。”
漠离指着第三幅继续说,“这幅画是尚结赞狩猎图。据说他曾亲手捕获了九只毛色纯白的白虎,并将白虎颈部到背部最柔软的一块皮毛剥下来,缝成了一件衣袍,堪称旷世宝物,作为聘礼向赤松德赞求娶赞贤长公主。德赞问赞贤长公主的想法,公主说虎裘极美,杀虎的少年该是一名英雄。只是这般ʝʂɠ英雄的时刻,自己竟然没亲眼见到,难免可惜。德赞也不明白公主的想法,只讲原话转述。尚结赞听到后,立刻驱马跑到公主宫前,将她带到城外山林里。两人出城没多时,竟又遇到了一只白虎。尚结赞哈哈大笑,说,是天神要将公主赐予自己为妻。说罢,立刻杀了那只白虎,并将虎皮缀在了公主衣裙上。公主同意了婚事,两人婚后感情甚笃。民间也因此流传出了十虎求妻的典故。”
赵匡胤注视着这幅画,画面极为开阔,青蓝色的天、饱满翠绿的地,日光如金,画上的尚结赞立马背、左手持长弓,右手将一把又长又尖的长矛刺向一只猛虎。山风将他脑后的长辫吹起,说不出的少年风流、说不尽的意气风发。而不远处,一个妙龄少女正紧张地看向他,少女抿着唇,面上装得很淡定,实则心里分外紧张的情绪都被画师淋漓尽致地呈现出来。
接着第四幅便是尚结赞与赞普长公主的婚仪,场面浩大,满目的赤红与黄金,极尽奢华。第五幅是尚结赞以使臣身份出使长安,受到礼遇。紧接着几幅均是他作为臣子力推的几个事情,清水会盟、兴兵役、变耕田、改教制等常见于史料的记载,画中尚结赞的形象越来越高大,赵匡胤看来倒有些无趣。
转折出现在主墓室门前的几幅画,这几幅画的色调不似之前那般明媚,灰蒙蒙的有几分阴郁,更有几分残忍。这几幅画连起来完整地讲了一件事,赤松德赞晚年,尚结赞小妹那囊氏被封为王妃,与另一权势家族的王妃蔡邦氏争夺厉害。尚结赞的独子伍仁被蔡邦氏所生的二王子牟如当着尚结赞的面斩杀于宫廷之中。尚结赞心痛无比,事后,赤松德赞将王子牟如流放荒原九年作为补充。但尚结赞仍不满意,二年后,在一次宫廷祭祀中,尚结赞用弓弦勒住了蔡邦妃,而那囊妃则用一把匕首恶狠狠地刺向了蔡邦妃的胸膛。
蔡邦妃被刺杀后,吐蕃贵族震惊。在蔡邦氏的带领下,逼迫赤松德赞下令杀了尚结赞。为救丈夫,赞贤公主以身伺天,自焚于银宫,换得一纸他的赦令。画面上,橙红色的火苗吞噬着一座豪华的宫殿,火焰的上方被佛光笼罩着,两列排列整齐仙人来接赞贤的灵魂上天,画面顶端蔓延至墓道顶部,自然而然地接入了仙界的画面里。而在火焰的下方,黑暗似乎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将尚结赞的身影化成了一片薄薄的黑影。
史书上记载,赞贤公主死后,尚结赞离开拉萨,开始了长达三十余年的战场征伐生活。
这幅画结束,三人已经走到了主墓室的门口。两扇木门,左边画的是尚结赞,右边画的是赞贤公主,两人都是年少时的模样,尚结赞相貌俊秀,举止俊雅。赞贤公主看上去要比他小几岁,一袭纯白色虎皮裘迤逦于身,清雅而贵气。两人的画像分立于门上,犹如朗月与星空耀于山间的一对璧人。
漠离盯着画像,唏嘘道:“没想到,尚结赞竟是如此重情义之人。若无妻死子丧这场变故,兴许他也不会成为后来令人闻风丧胆的尚阎王。”
赵匡胤沉默了一刻,接着她的话,笑道:“漠离即便看惯了人心,却对人还怀着最好的期待。我们谁也不知道若无变故之下,他会是怎样的人。”
两人也再无多言,伸手去推那木门,推了两下,发现竟被人从内用门栓扣上。漠离疑道:“顶住大门的活舌是自动滚落的,工匠完工出去后,便不能再进来。可这墓内的两扇木门,里头扣锁上又是什么意思呢?”
赵匡胤也试着推了推,那门随着他的动作咯吱作响。他也不敢用全力,只想了想,说道:“有两种可能,一是有人从里面锁上了,另一种可能是这里头藏有机关。”
武义律一听有机关,便立刻挡在了前面,上下摸索了一番,用腰间取出一柄薄刃小刀,沿着门缝插了进去。刀刃不一会儿便抵到了门后的木栓,武义律试了试,小心地用力,借助刀刃的力量,一点一点将那木栓缓缓朝旁边移动。一刻之后,只听见砰的一声,木栓掉落在了地上,在空阔的墓室内发出嗡的响声。武义律稍一用力,那门便吱呀一声,朝两侧缓缓打开。
又一阵呛鼻的气味迎面扑来,百余年来,被尘封的往事再次被惊起。
三人捂住口鼻往后躲了躲,武义律拿着火把朝里头一照,说道:“还当真是有人在里头扣上了门栓,呀,不对啊,这里面怎么会有这么多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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