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在林中,日头一点一点升上来,无云的晴空如碧玉一般,平凉山苍苍黛黛,缀着雪顶尤为壮观。山间树梢上还有不少白皑皑的积雪,阳光落在上面,泛起一层淡金色的光霞,氤氲出一番流光溢彩的暖意。赵匡胤与漠离未骑马,只沿着林间小路缓缓前行。二人心情甚好,一面闲谈,偶尔遇见雄鹰在低空盘旋,又要驻足点评一番。如此走走停停,费了不少时间才找到小山泉的所在。
此处泉水自山间流出,积成一潭碧水,清可见底。临泉而生了一大片翠绿的青苔,空气中漫着湿润香气,是难得闲适的去处。漠离一见便大爱,索性解开外袍,赤着手足,又散了头发,乌黑的长发浸入温润的泉水中,丝丝缕缕的发丝伴着水纹缓缓波动,犹如海藻一般,挑逗起阵阵涟漪。
赵匡胤在一旁撸起袖子,用泉冲刷脸上,余目瞥见漠离那天然去雕饰的美,不由一笑,便又将目光转开了去。漠离用棉帕将头发擦拭得半干,束在脑后,又用双手鞠起一捧水,将一夜的憔悴疲惫洗净,水珠顺着脖颈向下,在凹陷的锁骨处汇聚成小小的一湾,流露出淡淡的诱人柔情。她看了看赵匡胤,又看着地上淡淡的霞光,一刻沉静之后,道,“你说,我们日后会变成怎样?”
赵匡胤蹲在泉边,折了一条木棍随意划拨着水面,一面说:“无论如何,我们不要变成尚结赞与浑羡那样,一对只有输赢没有理智的对手。”泉水汩汩流动,阳光在上面落成了斑驳的光影,带着暖暖的风,“我不是尚结赞,我对权势与成败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渴求,更不想自己被这永无止境的权欲吞噬,变成一个怪物。如果可以选,我甚至甘愿碌碌此生,只为守护一个人后半生的平静,只是……”只是,只是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贺氏的早亡,在他的生命中蛀出了一个巨大的空洞。这段时间,他拼了命地想将它填满,可似乎无论怎么努力,无论怎样装作云淡风轻,他总是不时地会感觉到从这洞中吹来的阵阵寒风,“只是事与愿违,我如今既是陇西都督,守土一方,便要尽这守土之责,竭力为一方百姓考虑。”赵匡胤恢复了神色,正色道。
漠离笑了笑,说道:“那赵都督是如何为百姓考虑的呢?”
“慎战。”赵匡胤缓缓地说,“陇西经历了太多战火了,百姓们饱受其害,生活生计难以为续。未来必定还会有无可避免的战事,但在我治下,战不是不能打,但出战只为守护疆土,而不是为了扩张势力,更不该为炫耀武功。如今的大周与党项早不同于当年的唐与吐蕃,我们之间没有那么多血海深仇,不仅不是非战不可,相反,你我之间有很多合作的可能。”
“就如这次一同进墓一般?”漠离笑着说。
“就如这次一同进墓一般,不过再次是为了你我治下的万千子民的生计安宁。”赵匡胤点点头,重复了一遍,似又想起什么一般,笑着说,“方才在墓中,我大致看了看,耳室内存有大量兵器,你可尽数拿去,草原冶炼不易,兵戈刀斧全靠易换,如今能有余量换给你们的也不多了。而主墓室内则大多是些珠宝金银之物,你我平分即可。”
他说的没错,如今天下乱争,谁还舍得拿出这保命争地盘的家什来换牛马,西进王府即便富有,要换得这样一笔兵器也是破费周折的。漠离心头一暖,睫毛间便凝上了几分潮气,说道:“你自己不缺么?”
“也缺。但我更缺钱。”
“你究竟要钱做什么?”漠离笑了出来,疑惑地问道。
“买地。”赵匡胤笑了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见漠离仍是一副茫然不解的模样,便解释道,“陇西不是没有土地,而是土地都被宗族大姓、各州军政屯在了手里,百姓们无地可耕、无粮可纳。这是内忧,非大变革不能动。我解决不了,陛下一时之间也无法可施。但却有个治标的法子,便是由州府出钱,将土地买回来,以低价租给农户耕种,农户每年纳税之余再多交一点点租金。州府再出政策,凡耕种满五年且按时纳粮者,这块地便归属他们了。”
漠离愣了愣,思索了一遍其中的关节,继而又问:“这得花多少钱?十个尚结赞的墓也不够。”
“是不够,一百个怕也不够。但这第一步必须得走。”赵匡胤的笑意细腻而温和,缓缓道,“我与翟家掌帐有些交情,他教了我一个法子,翟家、王家、慕容家都是周边的大富大族,都有自己的银庄钱号,若我第一批买地低租推行得顺利,翟家便可放给我第二批钱财,用第二批钱再买地再租出,就会有第三笔钱、第四笔钱进来。天下银钱天下用,只ʝʂɠ要民生能转起来,百姓能休养生息,渭州就什么都会不缺。否则,一味的用武拼强,无异于临泽而渔,池水早就干涸了,哪里还有鱼呢?”
赵匡胤说话的时候,清凉的山风从他的面上轻轻拂过,捋起了额前的发丝,露出一双如星子般明亮的双目,嘴角毫无芥蒂地向上扬起,有一种捕获人心的力量。漠离微微低下头,笑着说:“慎战、休民,玄帅的想法固然很好,但这是太平年间的做法。”
“是,所以我要尽可能地延长陇西的太平年岁,一日算一日,一月算一月,若是能稳上一年两年三年五年,一切能好上许多。”赵匡胤似笑非笑地说。
“这可不容易。强敌当前,你北面有刘崇,更远的地方有契丹。你连武器都不留,震慑之力又从何而来。”漠离本性自然,但这些年在西进府看过不少利益相争之事,对这军政的规则心里也有些算计。
“强攻死守当然是要靠兵器武力,但说到震慑之力,一把刀斧、几杆长枪可起不了什么大用处,更重要的是靠盟友。”赵匡胤眉目蕴着光凝在漠离身上,唇边扬起一抹动人心魄的自信笑容。
漠离恍然大悟,噗地笑出声来,道:“算盘都打在我身上了。”他既挑明了话题,漠离自然也懂了他的盘算。陇西与西进府若能结盟,从渭水到瓜州的防线将连成一线,形成一道兜住契丹西南方的铁墙。一旦这种局面形成,这个男人便可借此再与西边的高昌结盟,那时,契丹铁蹄再厉害,出兵之前要评估腹背受敌的风险了。同样,对西进府来说,李重中再是蛮横,对西进府有所作为前也要掂量几分自己的斤两。这个事,在她来渭州之前,与府中谋士商议过多次。时至今日,漠离微微笑了笑,嘟着嘴说道:“可与你结盟又有什么好处?你又没有牛马,没有土地,更没有珠宝银钱。”
“是啊,这些微末的好处我都没有。”赵匡胤轻轻摇摇头,敛了笑意,正色道,“但我有大周的万万兵马在身后,来保证我守护盟友的决心。”
“你的决心?”漠离急忙地问道。
赵匡胤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你不信?”
两个简单的问句中断了所有的猜疑。天际边勾勒出连绵不绝的平凉山,东升的日光如流觞一般轻轻倾落在身上,淡黄色的光芒盈盈流转,朦朦胧胧,将沉默无语的两个人一把拢了进去。漠离抬头看他,阳光洒在他的额头上,将脸上轮廓照得鲜明,一双眼眸黝黑深邃,遥遥不见底。这个的男人,是否是西进王府日夜期盼的盟友?是否又是自己苦苦渴求寻觅的良人呢?漠离并不能确认,但她心中却有个异常清晰的念头,她希望是他,她不顾一切地希望是他。“我信。”漠离沉默了一刻,缓缓说道,“玄帅坦诚,我亦不敢不与你交个底。老西进王是个厉害人物,经营有道,府上兵马,良田,草地、牛马、奴仆,数不胜数。这两年虽有些折损,但日子还算不错。只是怀璧其罪,汗王如今忌惮西进府的势力,对我母子步步紧逼。上个月豁然出兵强行夺走了赫尔海草原,又斥令我需在同辈宗族中择人改嫁。手段下流龌龊,我不愿低头,更怕头一低,从此便再无翻身的机会。如今希望求能寻得一靠山,让我母子有一地可容身。漠离以为,渭州是上策,玄帅亦是良选。若你心中有意,我愿以沙、凉二州为陪嫁,灰马、牛羊各以两千为数,彼此缔百年之好,结万世之盟。”
沙州、凉州乃塞外重镇,若能得此二州,与渭州守望相助,局面自然大好。赵匡胤心头一动,眉尖却微微一挑,又问:“那漠离所求为何?”
“一是护住西进府的平安。西进府不与李重中争汗位,但是我们的,别人也不得轻动。若汗王再有举动,希望盟友必能施以援手。”
赵匡胤点点头,“守望相助,是结盟第一要义。”
“二是西进府择选一批青年,送至渭州,学习帅军领兵之事。”这等小事竟要如此郑重提出,漠离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解释道,“如今西进府人才奇缺,老王爷死后,原先有能力的将领叛的叛,自立的自立,不怕玄帅笑话,如今有能力上阵领兵的,我一只手都能数过来。此次出发前,我选了三十个聪慧能干的……”
“我亲自教他们。”赵匡胤没等她说完,便打断了她的话,黑白分明的目光柔柔的看着她。。
“还有一个,”漠离心头温暖,站起身来,与身齐长的头发如浓墨一般倾泻在身后,散着悠悠的香气,泉水中的倒影隐隐绰绰,她在原地转了一圈,满目间含着如春风般绚丽的笑容,说道,“你爱这里的山水么?雄儿今年刚满六岁,再有六年,他便能成亲,便可自立。如今我再嫁人,心头却也放不下这骨头至亲。我希望在他自立之前,不离陇西。”她盯着赵匡胤,一字一句地问,“赵都督,这陇西都督的位置,你能应允漠离再做六年么?六年之后,无论是汴梁还是天涯,漠离必定生死相随。”
六年,并不太长,却也不太短。本身干脆的应允了也不是不可以,但这个要求像是一个母亲对幼子念念不舍的痴念,而非两国之间基于理智的约定。赵匡胤心头掠过一丝不豫的情绪,这份情绪牵起了他对眼前这个女人的一寸迟疑。但也只是短短一瞬,这一切便被他强压下去了。“我理解你的不放心,李殷雄今年六岁,总角之年便要执掌这样复杂的局面,任谁也放心不下。但我也不敢妄作承诺,都督职位授之于朝廷。赵某只能承诺,除非万不得已,绝不离开陇西。倘若有一天,我被一纸调令调走了,你也可以留下,我一定尽我所能来帮西进府。”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光凝视着漠离,语气中充满了无可奈何,“这是我对自己能力所能作出的最大承诺。若,漠离因此无法接受,我虽心存遗憾却也好过妄作承诺。”
漠离微微一愣,见赵匡胤双目澄净明亮,神色没有一点犹豫,只好轻轻莞然一笑,负手深施了一礼,道:“乱世之中,却求一长定安稳的许诺,是我的妄想了。此后,西进府愿与玄帅共进退。”
第21章 二十意外
两人既已成约定,相视一笑间,忽而意识到,两人很快便要结为夫妻。虽彼此皆是二婚,却也有尴尬和不知所措,方才轻松闲适的气氛顷刻间便消失不见了,连语气都有了几分羞涩。“你我虽是为彼此盟约才结这百年之好,虽是非常时期非常事,但婚姻大事毕竟重大,还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方显郑重。”赵匡胤想了想,说道,“我也不愿以私定之名娶你,将来平白受这委屈。”
漠离想到当初张令铎与李锦柔便是差了这一招,背地里受了不少非议,心知他是为自己着想,便低头微微含羞,笑道:“好。”
赵匡胤又说:“只是我们如今身在陇西,与汴梁相距千里,需得花费些时日。若你不放心西进府,也可先回去。春暖之时,我亲自去迎你。”
漠离轻轻摇了摇头,道:“不妨,我就在渭州待着。”她见赵匡胤一脸的怔然,噗嗤笑道,“玄郎忘了,我此番可是来给锦柔守护生产的,她如今还未生产,我又怎好先走。”
赵匡胤被她一句玄郎叫得微微出神,黑黝黝的脸颊上也泛起了一层温热,他心思不在这上头,竟把这一出生生忘了,只好虚笑道:“你与锦柔关系倒是亲近。”
漠离道:“小时候别人都怕我,只有锦柔那天真开朗的性子愿意与我亲近。长大后,各自成家,各自忙碌,能有个招呼往来,便算是大幸了。”
赵匡胤点点头,竟不知接下来还能再说什么。两人相互偎坐着,一股清淡的草木幽香被微风徐徐拂到鼻尖,便觉得此刻已胜却了无数好时光。还待再消磨一会,却听见远处有一小队笃笃的马蹄声,正朝着这里奔来。
此处已是渭州边界,平凉山的那头便算是刘崇的地盘。赵匡胤不敢大意,拉起漠离急忙寻了块巨石,藏了起来。
待那对人马走近了,赵匡胤方才看清,是五人五马,还拉着三匹空骡子。赵匡胤定睛去看,那五人虽是寻常百姓的打扮,可单看下马的姿态,便知是训练有素的军人。
那五人到小泉附近下了马,倒也不急不缓,有人从背囊里拿了些干粮出来,有人去喂马,也有几个心平气和地闲聊了起来,像是在等什么人。赵匡胤与漠离躲在巨石后,泉水掩住了呼吸声,两人相看一眼,心中便明晰了几分,从那几人ʝʂɠ的闲谈得知,正是刘崇的汉军。
等了好一阵,当日头移到树梢顶端时,目力所及处来了七八个推车的壮年。他们人人穿着玄色布衫,上肢魁梧,手中推着一架巨大的木车,车上的东西被毡布盖得严实。
前头那几个汉军见到他们,立刻站了起来。领头的络腮胡笑着说:“铁子胡,你们这速度咋比娘们还慢呢,兄弟们在此等好一会了。”
那铁子胡也不是个好脾气,将手中推车往地上重重一放,瞥了络腮胡一眼,冷冷道:“爱等等,不爱等就滚。我这么些好家什,还怕没处出手不成?”
络腮胡见他不高兴,笑嘻嘻地凑上去便要搂他的肩膀,一面说:“才说一句咋就急了。你这是好家什,我这也是足斤足两白花花的银子,回去换几个白花花、软绵绵的娘们放被窝里,轮流睡,那滋味可美着呢。”
铁子胡像是个踏实做事的,看不惯络腮胡这兵痞子的模样,便伸手打落了搭在肩头的手,没好气地说:“推着百十斤的车子走上路,你来试试,看看脚程能不能快过我。”
络腮胡笑道:“要不说你们燕云盟当家的也太抠唆了,这么大好的生意,却连匹骡子都舍不得给你配。”
铁子胡鼻子里哼了一声,道:“骡子,下辈子做梦吧。如今来了个黑面都督,日子可比不得长孙在的时日了。渭州早有严令,莫说一匹马一匹骡,就是一捆干草都要登记造册。我们在这搞些骡子,那不成了招风的大树,给人打眼的么?苦命苦命,自己做牛做马罢了。”
铁子胡抱怨完,漠离偷偷看了一眼旁边的赵匡胤,脸果然挺黑,不由想笑。赵匡胤皱了皱眉,冲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脸色便更黑了。漠离几乎忍不住,连忙用手捂着了自己嘴。
那头络腮胡与铁子胡闲扯完,便要验货。铁子胡将车上的毡布一拉,露出车上被捆扎得整整齐齐的战刀来,略略一看,约莫二三十把。锃亮的刀面、锋利的刀刃,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朔朔寒光。络腮胡抽了一把,随意舞了几下,薄薄的铁片在风中发出噼啪的声响,韧性极好。他又往前方一劈,一根胳膊粗的树枝应声而断,切口整整齐齐毫无牵葛。
络腮胡满意地赞道:“果然是铁子胡,出手不凡。”
那铁子胡哼了一声,手掌往前一伸,掌心向上翻了翻。络腮胡领会得,立刻解下一个布袋子,递了过去。
那布袋子看上去极沉,铁子胡打开细细掂量了一会分量,方才点点头。后面的推车便依次推了过来,掀开毡布,里头全是刀斧、盾枪等物,拢共百把有余。最末的车上放了一套铜盔铁甲,三大片和两小片的铜盔,兽首形状的护肩、披膊和成锁链结构的甲衣,无一不是精工细作,遥遥望去,便可知其分量菲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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