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画师的画技在宫里御画院中也只能算是个中流,可毕竟顶了个皇家画师的名头。在外行走,便养成了说一不二的拗直性格,对自己的画作更有一份近乎任性的傲气。此刻见大家已经明白了他的难处,他索性放下画笔,双臂抱胸站在原处吹着胡子。
见他这般模样,旁边众人便跟着出点子,有说反正也只是画,什么颜色还不是画师手中的画笔说了算,给改个颜色不就行了。
这人刚说完,孟画师气得胡子都要竖起来了,瞪圆了眼睛道:“若是画作不尊重眼见之景,而放任手中画笔恣意妄为,那便只配叫作涂鸦,不配为画。”说完这句,孟画师又朝方才说话那人走了一步,继续道,“何况你说让我随便改一个人的衣裙的颜色,那我问你,要改谁的衣裙?又要改成什么颜色?”
那妇人哪里答得上来,连着退了两步,默然无语。漠离急忙出来圆场,笑道,“这也是我的疏忽,大家都想着新年要图个吉利,要穿个红衣裙什么方才喜气,倒没想到颜色都撞一起去了。”漠离说话的声音又清晰又爽利,登时让气氛缓和了不少,眼见着孟画师那气呼呼的胡须都跟着柔顺飘逸了许多,漠离又含着笑问道,“画师在宫中伺候多年,想必类似的情况也遇见过,漠离请教先生,若是这样衣物颜色相淹,该如何处理呢?”
孟画师见漠离位尊而谦和,自然也不好继续摆架子,便拱了拱手,先道了一歉:“说来这也怪我,起笔之前应先提醒贵人。可这两年我这眼睛昏花的厉害,一时之间也没注意到。不过淹色这种情况,也不算什么奇怪。宫里贵人多,稍有不注意便有个撞色、淹色、混色的。处理起来也不麻烦,无非就是让人换条衣裙就好了。”
听他这么说,漠离的脸上一阵轻松,笑道:“这样便简单了,我去换一身衣服就好。”
漠离说完就要起身,可自有那反应快的虞夫人,在漠离身形移动前便喊了出来:“夫人玩笑了,这撞了衣服,哪里有让位尊者换衣的道理。礼数和规矩都要乱了么?”虞夫人一边说着,眼风却在解忧脸上迅速掠过。
漠离随即笑道:“什么位尊位卑,今日我算是主人,你们都是宾客、贵客,哪有让客人换衣的道理。”
虞夫人翻了翻白眼,阴阳怪气地道:“夫人话可不是这样说的。若今日我与夫人衣衫相撞,而逼得夫人换衫的话,回去我家那位都使必定跟我没完。”她这话一说,便有不少人随即附和,纷纷认为该换衣服的理应是解忧。
这理应二字,在解忧听来倒觉得莫名其妙。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裙子,偏深的褚红色,与漠离的朱红色马裤相差甚远。若不是要画人像,若不是这背后又是一树的红梅,是万万不能让人想到撞色上去的。可是提出要一同入画的也不是自己啊?
解忧有些气闷,索性怀了看戏的心情就坐在原地,倒想看看接下来漠离会不会真去换衣服。
孟画师见妇人们七嘴八舌的说话,摇摇头,道:“诸位夫人,别争了,容孟某说一句,这也不是尊卑的问题,也不是主客的问题。大家来看二位的衣着,卫穆夫人上身穿的长袍及膝,与这位娘子的罗裙颜色相淹。夫人即便换了下装也无济于事。除非孟某把这幅画整个儿弃了,从头再来。”
这幅画便画了大半个时辰,若是更衣后从头再来,不知道要何时画完是一回事,光这新年毁画的意头便不甚吉利呀。这么一来,众人的目光又都落在解忧身上。
解忧见孟画师的说法确实无可挑剔,便起了身,依依福了一福,道:“我去换衫吧,只是今日出门着急,未带多余的衣裙,若是派人回府去取,又不知要耽搁多少时间。”
漠离脸上立刻堆笑,道:“哪里能让娘子回去取,若是不嫌弃,我的衣物尽可以借娘子一穿。”说完,也不管解忧再想说什么,扭头吩咐身旁的女使,道,“把今年我新制的那些衣衫都拿出来,由娘子自己挑选吧。”
说到如此份上,解忧心中虽仍有疑虑,却也不再多言,只随着一名女使,往后屋去了。
漠离别院并不算太大,正屋偏房一共二十多间屋子,后院廊下屋前都放了不少箱笼,仆人女使一眼望去也有五六十人之多,但每人都各自其职,井然有序。正中最大的那间便是漠离的寝室,解忧被引着走进去,便见先前的那位女使拿了十几条下装出来,颜色各异,却都华美非常。那女使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梳着两个弯弯的团髻,手脚麻利,嘴上也很是灵巧,一面跟解忧介绍道:“墨色和白色这大过年穿上也不吉利,蓝色绿色若在红色旁边,怕也不好看。别的颜色,我都给娘子放这,娘子可选一条自己喜欢的。”
解忧谢过,指尖在那些锦缎衣物上轻轻掠过,忽地她发现了有些异样,抬头看了女使一眼,问道:“怎么都是裤子?”
女使脸上的笑容一丝未变,只是目光中流露出了几分本来如此的自信,“我家夫人从来都是穿裤不穿裙。”她如是说。
原来如此,解忧在这一刻恍然明白了。传统的党项人与汉人在衣着上有个显著的差别,便是党项女子为了骑马方便而爱穿裤,而汉人女子则是将裤子穿在里面,外头再套一条裙子。故而在双方连连打仗、关系最恶劣的时候,不少汉人称党项女子不穿裙的行为不雅不礼,是蛮夷所为。但这些年,随着北方契丹的日益壮大,党项和汉人便停息了战火,相互抱紧,共同抵御契丹。随着两边通婚的越来越多,蛮夷之类侮辱性的说法便不复存在,同时,愿意在裤子外面再套一条裙子的党项女子也在少数。就光是今天在别院里的这些人,便有一多半是穿裙来的。
也正是因为这样,解忧几乎忘了党项女人穿裤不穿裙的传统,她以为漠离至少也是有裙有裤的。但事实上,在她眼前摊开的只有裤。穿出去?解忧做不到,这并不像是换一身衣服,反而更像是让她脱了外面罗裙的感觉。可若是不换?这出戏唱到现在,等的不就是看她的态度么?那幅画,那幅两人头一次共同入画的画作该怎么办?
事实上,比这两难选择更加令解忧感到疲惫的还是漠离。她究竟要什么?费着心思张罗起这么一出局,就仅仅为了整个尊卑?还是在进府之前先立威?亦或是她听到了关于自己受宠的消息,心中不忿,故而拿来发泄?解忧想不明白漠离对她的敌意究竟来自何处?她甚至想,若是自己在漠离的位置上,必定不会这般行事,斗耍虫子一般戏弄自己,能得到什么好处?
忽地一瞬,解忧又将自己这些想法全部推翻了。是没有什么好处?但也不会有什么坏处。既然对方是身份地位如蚁虫一般的人,那拿来戏耍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有敌意?自然也不是为了争什么尊卑。只是消遣而已,哪里会有什么目的。若不自己摆弄些风波出来,这后院妇人们的茶会不就太过于平淡无聊了么。
解忧的双手微微发凉,里室里烧得正旺的火盆也缓解不了从她内心深处涔出的寒意。无论是官宦后宅还是皇宫大内,妇人们之间的游戏向来如此。它像一层一层的蛛丝一般,缠住所有人的手脚,让人动弹不得,只能在方寸之间相互殴斗、相互撕咬,时时刻刻要分个你裂我优,至死方休。或许这才是宅中女子最为寻常的宿命。从前因为有贺氏,赵府后宅宁静而温暖。解忧见到最多的也只是宫中女子的惨烈厮杀,那时候偶尔也想过,若有一天,自己面临这样的处境,会是如何心境。可无论当时如何想象,解忧也没有想到自己此刻竟然还笑得出来。
一抹如艳阳般浓烈的笑ʝʂɠ容在她唇边缓缓绽放,与她此刻冰凉哀伤的心境恰好对比鲜明。
“娘子选好了么?”那女使见解忧半天没有动作,此刻却突然笑了起来,心中疑惑,便出声问道。
“不用选了,原来我们想错了。”解忧转过身,仪态得当地笑着对女使说。
“什么想错了。”女使疑惑地问。
解忧也顾不上回答她,转身丢下那半屋子琳琅绚丽的衣物,便向前院走去。
女使见她这般行事,大惊失色,也慌忙地跟了上去。
不多时,二人便回到了院中。漠离见解忧并未换装,略带责备的目光便落在了那名女使身上,“怎么回事,你拿出的衣物都解忧娘子都没看上么?”
那女使急忙跪倒磕头,还未等她说话,解忧便笑着说道:“夫人的衣物我每件都很喜欢,只是我方才突然想起,或许我们之前都想错了。”
“想错了什么?”漠离态度可亲的看着解忧。
解忧也同样笑意盈盈地说道:“只是淹色而已,哪里需要换衣这么麻烦,怎么就画不了呢?”
孟画师听解忧这样一说,脸色一变,哼了一下,怒道:“娘子好大口气,什么叫怎么就画不了了?听上去,娘子倒是有更加高明的作画手法了?”
解忧看了孟画师一眼,含着冷冷的笑意说:“颜色是相近,可光影尽不同。两人位置不同,光影有深有钱,有明有暗,加上光影,色如何能淹在一起?”
孟画师一怔,光影深浅的道理他当然懂得,但那个需要花心思花功夫去做。他如今年纪大了,眼神也退化得厉害,给贵人们画新年人画,不过是想靠着之前的名头赚块钱,上色都是一色抹到底,哪里有细辩光影的功夫。面上却仍是嘴硬,道,“便是加上光影,这颜色也仍然相近,淹在一起,难看得很,孟某画不了。”
解忧叹了一声,轻轻挽起袖子,一面说了一句,“所以我说,我们想错了,换个画师,不比换件衣服简单么。”说罢,也不顾孟画师被气得铁青的脸,自己走到那幅未画完的人像画前面,细细看了看,抬头又赞了一句,“孟先生果然功力深厚,画上人物形态逼真。”
孟画师见她还有脸称赞自己,一时间竟分不出她究竟是什么意思,正怄着气,便看见解忧左手捞着袖子,右手便要去拿旁边的画笔,一时大惊,叫唤了出来:“不要动我的画。”
解忧哪里管他,笔毫在色板上舔上了颜色,随即就落在了画稿上,嘴上又将剩下的半句说完了,“……只可惜少了光影,便没了生动和神韵。”
孟画师听她这样说,立刻就要被背过气去。
漠离也没想到解忧会自己拿笔画画,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命人照料着画师,又笑道:“原来娘子也是丹青圣手。”
解忧立刻谦虚道:“圣手谈不上,但从小学过拿笔,涂鸦几下还是会的。”
孟画师听她这样说,也不敢昏厥了,挣扎着从搀扶的人手里挣脱开,爬到画前,就怕解忧会毁了他的大作。
事实上,孟画师的画作已基本完成,唯有两人的衣裙还未上色。解忧年幼在青楼学艺,琴棋书画、歌舞酒艺都有人专门教过。若论画艺,当然也谈不上什么出群,何况她临摹的画作多是些文人山水,属写意一派。跟笔法谨慎的宫廷画派本大相径庭。何况现在心口压着一股火,根本也就没有要仔细描绘的心思。沾着颜色的笔往画纸上抬手便是几笔,瞬间便涂出了半条裙子。孟画师只看了一眼,便觉得自己喉间一甜,一口血就要涌出来。
下一刻,却又见解忧将自己随身带着的丝帕往上面一盖,柔软的丝帕瞬间吸走了大部分颜色,裙色仍是那个色,却又浅了不少。干笔沾墨,解忧在几处逆光的地方加重了几笔,方才还觉得浅了的裙色登时又像是因光照而产生的色泽。
孟画师的半口血又咽了回去。他看见解忧作画的速度很快,落笔几乎是不假思索的,画完自己的裙子,又在漠离的衣物上补了一些衣褶,补了一些光影。接着,她又在原本是作为背景的红梅树上开始细描,加了许多的枝叶,许多红梅,枝叶交错,又在两人身上投下树影,片片梅瓣飘落,又落在两人肩头的,也有落在两人鞋边的,画面一下便生动了起来。
孟画师沉默了。若论画技,他自诩是不会输给眼前这个女子的,但若说到对画面的细心程度,对一事一物在画纸上呈现的方式,他又是远远不及的。
不多时,解忧画完了,随意将手中的画笔往旁边的笔匣里一扔,发出两下清脆的声响。众人围上去一看,画面上,解忧与漠离,两人仍是那样并肩坐着,裙子与上衣的颜色仍然很相像,但由于有光影的变化,大家很容易就能看出解忧坐的位置更向阳一些,身上的罗裙被光照得微微有些泛白,也就浅了许多。而漠离的位置本就背阴一些,上面又有红梅的枝芽遮挡,身上衣物的色泽便浓烈饱满些,此增彼减,层次分明,哪里还有什么淹色之说。
漠离看完,赞道:“好画,生动而别致。我很是喜欢,孟画师你觉得呢?”她转过头去看脸色难看得要命的画师。
孟画师当然不想说好,在此刻说不好却又显得自己太小气,只别过头,哼了一声道:“此画,孟某不敢署名。”算是给自己留了最后一分颜面。
解忧也不管他人心情如何,用手帕擦了擦手指,指了指这幅画,诚挚地对漠离说:“方才夫人说,从前新年都是与小王爷一同入画的。解忧以为,能在新年共画者,必是最为可亲之人。亦是怀着这样的心念,方才不知尊卑地与夫人并肩而坐、共入一画。如今,此画虽有风波,却仍然完成。愿解忧与夫人能因此结善缘,亲近而友爱。也愿夫人新年里,诸事顺心,吉祥喜乐。”说罢,便深深地蹲了下去,行了一礼。
漠离脸上的笑容饱满而灿烂,她亲手扶起解忧,笑着说,“好好地行什么礼,这是再问我讨要压祟的赏银么?”
解忧陪着她们迂回绕弯搞了大半日,早已心累不堪,便摇摇头,道:“那倒不是,只是我还要去看锦柔,得先告辞一步。夫人莫要怪罪。”
漠离自然说不会,客客气气地真让人取了一盘银子赠给解忧压祟,又说锦柔这两日嘴越发挑剔了,解忧去的时候,正好劝劝她,孕中妇人,多吃多动才是正途。如此又亲亲腻腻地说了好一阵儿话,才将解忧送出去。
见解忧一走,虞夫人那浑不在乎的笑声便飘了过来,“瞧瞧,这位解忧娘子可不是个容易摆弄的。我方才说错了,什么十二、十六,都太少了,没个千儿八百的女使带过去,这人都摁不住。”虞夫人一边说一边笑,笑得猛烈了,前俯后仰不住地抖动,还时有几粒唾沫星子蹦出来,“就不知道这么多人,赵都督吃不吃得消。”
漠离看了她一眼,方才的笑容还凝在脸上,目光看着解忧离去的方向,似乎动也未动,“这摁不住的人,捏在手心里,才有意思。”
第24章 二十三施粥
画像风波并不算大,出了都护府那间热热闹闹的别院,仿佛就被人遗忘了,日后或许会变成陇西闺妇们茶会上的谈资,或许连成为谈资的资格也没有。解忧也表现得全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仪态如常地接人待物、应付料理着新年里的各项事务。唯有她自己知道,这桩看似简单的事情在她心里荡起的涟漪一阵接着一阵,无休无止,似乎再也平静不下来了。
第二日,解忧令人筹办的善施粥摊在南城桥头支起了大锅。粥摊所需费用来自城中官眷闺阁们的捐赠,这是解忧一笔一笔登门募捐所得来的。柴火旺盛的火苗舔舐着大铁锅的锅底,锅内稠厚翻滚的白粥散发出诱人的香气,领粥的人在铺前排起了长队,一口热粥嗦进嘴里,人人都称赞新都督的善举。
忙乎了大半天,队伍眼瞅着倒是越来越长。解忧在摊子后头忙得不可开交,一会让人补充大米,一会又嫌粥熬得稀薄了,接过大勺,顺手又加了一萝大豆进去。盛粥的人手忙脚乱,连着打翻了两碗,解忧看着心里焦急,又跑去帮忙打粥。如此来来回回,额上便盛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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