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离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图纸,咕囔了一句:“差不多吧,就在跑马铺旁,离军营也近,玄郎觉得方便就好。”
赵匡胤当然看得出她并不想谈论此事,眼眸微微一沉,便打发了武义律一句:“先就按我们商议的做,搞出些模样来了,再请夫人过去看。”
武义律应了一声,拱手一礼方才离去。赵匡胤给漠离新沏了一杯茶,茶香氤氲着送到她手里,笑着说:“怎么了?脸红红的,是胭脂的新色,还是外头天寒给冻着了?”
漠离双手握住茶盏,睨了他一眼,道:“走路急了几步……”
只说了这几个字,突然便停住了。赵匡胤等她说正事,可就这么等了半晌,却见漠离似乎也没有要主动往下说的意思,便笑问道:“这是怎么了?急匆匆地赶过来,却又不说什么事。”
漠离微微侧了头,脸上的神情藏在光影里,叹了一声,道:“刚才心里一急就过来了,可现在想了想这样不算小事,胡口乱说总是不对的,还是不说了。”
赵匡胤直视着她,继续笑道:“你都说不是小事了,若不让你说清楚究竟怎么回事,那必不能放你回去。”
漠离娇笑道:“原来玄郎也是惯耍无赖的。”她正了正神色,一脸的无可奈何,扭头对身旁的女使吩咐道:“去拿进来吧。”
女使应了一声,出去一会儿,又让人抬了个紫檀木的食盒进来。赵匡胤看了一眼那食盒,足有ʝʂɠ小半人高,上下共四层,外层雕刻着四季花果,夹层和手柄处都嵌着玛瑙与琥珀,看上去精巧而贵重,正是府里用惯了的物件。赵匡胤两道剑眉微微一敛,问道:“这是什么?”
“玄郎先听我慢慢说。”漠离的手压在赵匡胤的腕上,没有立刻回答,思忖片刻,柔柔的声音里透着些许焦急,道:“今天一早起来,都护府的人便来报我,说是锦柔住的东院闹毒物。我一惊,急忙赶过去,便看见在她寝屋的门前盘了两条银环王蛇,正在那里滋滋地吐着信儿。玄郎知道,在内殿里伺候的多是一些女子,哪里见过这样的毒物,惊慌之下难免乱走乱跑。便有一个不慎被那蛇咬了一口,当场便昏了过去。”
赵匡胤的眉头蹙了蹙,他并不在意受伤的侍女如何,只是问道:“锦柔没事吧?”
漠离摇摇头,道:“锦柔那个时候刚醒,在屋里倒是一直没出来。何况里头伺候的人听见声响后,便将房门关紧了,倒是无碍。只是这蛇毒性猛烈,被咬伤的那名侍女虽然立刻就被赶来的护卫断了一臂,却仍然还是被毒气攻入了心脉,至今昏迷不醒。”漠离微微咬着唇,说道,“现在想想真是后怕,若这毒物伤着的是锦柔,那可就回天无术了。”
赵匡胤嗯了一声,想了一刻,道:“这个时节,怎么会有毒蛇出没?”
漠离一脸严肃地说道:“玄郎说的正是,莫说是这个时节,就算是在惊蛰端午的时候,这庭院内外也一直是有人打扫的,哪里会容得这等毒物出没。”漠离的目光在睫毛的遮掩下微微闪了闪,极轻微极轻微地说,“除非是有人故意放进去的。”
赵匡胤的脸色陡然一紧,问道:“谁?”
漠离又沉默了半晌,再开口时,声音竟略微有些沙哑:“锦柔虽未被伤着,却也受惊不小,让我前前后后地查看。旁的倒也没什么奇怪的,只是这个食盒,”她又顿了顿,说道,“是昨日解忧妹妹带去探望锦柔的。”
赵匡胤看了她一眼,说道:“解忧与锦柔在汴梁时就有些交情,新岁里相互走动,带些糕点去探望亲友,也没什么不寻常的。”
见他这样说。漠离也不作声了,默在那里,头微微低垂着。
赵匡胤等了一晌,见她没说话,便又问道:“怎么不说话了,这食盒与蛇有什么关系?”
漠离微微拧了下身子,道:“听玄郎的语气,倒像是解忧妹妹去探望锦柔,便是出于玄郎的授意,那接下来的话,我可就不能说了。”
赵匡胤微微一笑,道:“那倒没有,你有什么便说什么?你我之间所有的心思和想法都可以摊开来说,没有相互猜来猜去的必要。”
漠离也笑了一下,但很快笑容便湮灭在面上了,道:“那我可就直说了。府上游走进来了毒蛇可不算小事,随即便点了一名知事的勘验,让几个稳重的婆子跟着,在府里里里外外查了半日,便觉得这两条蛇正是藏在这食盒里被带进去的。”
赵匡胤面上顷刻间便浮上了一块浓密厚重的乌云,神色看上去很是骇人,“藏在这食盒里?”他淡淡地重复了一遍。
漠离连忙说道:“我也觉得不太可能,便让勘验仔细查个清楚,莫要冤枉了好人。可是,”漠离一面说着,一面自己动手将那食盒一层一层打开,指着最底一层问道,“玄郎可知这是什么?”
赵匡胤瞥了一眼,道:“蓄水的盒子,夏日置冰,冬日置碳火或热水,温着盒中食物。”
漠离点点头,随手便将那食盒整个儿翻了过来,指着底部的一个两只宽的小孔说道:“可是解忧妹妹昨日送来的这个食盒里,没有放置炭火也没有热水,却在这个位置有一个小孔。”漠离抬手捋了捋鬓边的发丝,嘴角噙着一缕漫不经心的笑意,“说起来这也算不得是什么稀奇的法子,将两条冻僵的毒蛇藏在隔板内,留有一个孔供其出入。小孔先用冰封住,外边倒是不易被看出来。放在室内后,温度上升,冰块融化,蛇也渐渐苏醒,顺着小孔钻出来。蛇这种东西,最是怕寒,天生就爱朝着最热的地方、最热的人奔去,而放眼整个都护府,火笼生得最旺,身上温度最高的,不正是怀着孕而畏寒的锦柔么。”
赵匡胤的双眉越蹙越紧,双眉间出现了两道深深的痕迹,形成了一个川字,沉默了片刻,他沉沉地说:“你的意思是,解忧在食盒里藏了两条毒蛇要去害锦柔。”
这并不是一句问句,赵匡胤语调平平,似乎像是在陈述这件事情一般。漠离有些琢磨不透,便继续说道:“目前也只是推论如此。玄郎方才说解忧妹妹与锦柔在汴梁时便交好,感情不错。可我怎么听人说起,解忧从前与张都护有过一段情事,不可与人言说。后来,张都护与锦柔结婚,我作为一名女子,其实也能理解这种不甘心……”
“理解什么不甘心?”赵匡胤似乎一直在神游,此刻却突然问道。
漠离一惊,心中暗想他这提问的方式与落脚实在有些突兀,但也只好硬着头皮答道:“这只是一种假说,若是我昔日的恋人娶了别的女子,即便我如今生活也不错,但在心里却总免不了存在一丝与那女子较劲的心情,若是再浓烈些,说是恨意也不足为怪。女子心思大多如此,玄郎可不能只看到场面上相笑相宜。”
赵匡胤似乎在很认真地听她说话,一直微微地点头,却又一言不发。
漠离被他这么一打断,便微微调整了一下思路,续着之前的话题说道:“眼下我这便有些为难,这件事情,查下去吧,怕伤了解忧妹妹的颜面,不查吧,又怕伤了锦柔的心,更怕会离了玄郎与张都护。眼下这雁门关可是一分都乱不得。”
听她提到了雁门与张令铎,赵匡胤的眉毛又紧拧在了一起,烦厌的怒气升腾至了眉心,一晌之后,他抬眸看着漠离,目光中隐隐有些寒意,“那你建议如何?”
漠离稳了稳心绪,心中虽隐约预感赵匡胤不会如老西进王那边好控制,可还是微微呶了呶嘴,说道:“这不就是为难了,才赶过来找玄郎商议的么。其实,若是较真讲起来,我也没什么像样的身份插手管这件事。但锦柔毕竟是我娘家亲戚,而玄郎与我如今又定了亲。这两边的关系在这里摆着,我也不能真就把自己往外摘,就不知轻重地说个想法吧,”漠离顿了顿,又道,“处理起这样事情来总还是逃不开公正二字。如今这事远还没有到定论的时候,不过是一个勘验查出了一些端倪。究竟真相如何,动机如何,都还得好好查证一番。只是,无论是查或证,都绕不开要找解忧妹妹问询几句。这总得玄郎首肯之后,方好行事。恰好眼下正是新年,各家各府上都是忙乱成一片,查起来也不容易引人注意。早日有个结果,也能早日给张都护一个交代。”
该说的意思,漠离几句话便说完了,赵匡胤看着她,问:“这也是锦柔的意思?”
漠离立刻笑道:“我如何会是这么不知轻重的人,食盒的事情我还没告诉锦柔。”
赵匡胤点点头,道:“这样甚好。”说罢,他面上一沉,站起身来一把便将那小半人高的食盒拎起。在漠离反应过来之前,赵匡胤已经走到了门前,手臂蓄力,用力一甩,那么沉重的食盒便直飞了出去。精雕细琢的紫檀木撞击在石头上,伴着几声咔擦的脆响,直接碎裂成数十块。
赵匡胤满意地看了看那堆碎木头,双手拍了拍灰,扭过头笑着对漠离说:“问题解决了,你也不用为难了。”
漠离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动也动不了,脸色青一阵红一阵,仿佛那个食盒倒不像是摔在了地上,更像是掼在了她的脸上。半晌之后,漠离才从舌缝挤出一句话,“玄郎对解忧妹妹当真是护得紧。”
赵匡胤此刻已经坐回了原位,双手撑在膝上,目光如炬地盯在漠离身上:“我信解忧,她若是真怀了你说的那份不甘心,那锦柔此刻已经没命了。”他冷笑了笑,道,“藏两条毒蛇在食盒里,不过是小孩唬人的把戏而已。”
漠离的脸上又像是被人抽了一耳光般,默了片刻,方才说:“玄郎信解忧,我自然也相信。可要想让别人相信,这总是得查验一番的。”
赵匡胤盯着漠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语气仍是惯常的平淡,“查验?要如何查?又要如何验?除了解忧之外,又还要查验哪些人?”
从前在西进府,府里姬妾出了任何问题,老西进王习惯大手一挥,全数都交给漠离处理。哪里会像ʝʂɠ赵匡胤这般,在一开始就抓着这些可能出现的细枝末节问个没完。漠离一怔之下,却也不怯,认真地说:“该如何问便如何问,妹妹有诰命的身份,又有玄郎的恩宠,想必也不会因此被伤了分毫。与此事有关的无非也就是妹妹身边服侍的几个人,动静大不了。”漠离说完,又看了一眼不远处被摔得支离破碎的食盒,咽了一口气,语气颇为不悦地道,“打理后宅事务如同君子坐堂,不偏不倚才是正途。若是一次徇私,坏了风气,那便失了威望,日后再想服众便是艰难了。”
赵匡胤一脸好笑地看着漠离,口中玩味地说着:“公正?不偏不倚?漠离你可知道什么是公正?”赵匡胤也并没有等漠离开口,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公正就是用尽所有力量、穷尽一切可能,去把事情搞清楚。询问解忧以及她身边的几个人,够么?远远不够。这个食盒离了解忧的手,在锦柔府上过了一整夜,中间多少人接触过,或是可能接触过。这些人里有没有包藏祸心的,要不要询问?今早发现了蛇,请人勘验,到找到食盒之前,又经了多少人的手,其中也不乏漠离你的人吧,那要不要也一并查问了?免得日后落人口舌。”
漠离一时间有些咂舌,没想到不过三言几语的功夫,赵匡胤便将嫌疑落到了自己头上。她不知道赵匡胤这是真的怀疑自己,还只是试探一下,心里一急,掌心被涔出了一层薄汗。“玄郎……你,你不能为了维护解忧妹妹,便疑到了我头上?这事如何会与我有关。”漠离低下头,带着不尽的委屈怪嗔道。
赵匡胤的目光在她面上凝了半晌,隐隐聚上了力,忽地又轻松一笑,道:“这不就是公正么?”漠离一听,心下大寒,还想再说几句,赵匡胤却没有给她留时间,随即又含着冷冷的笑意,问道,“我若是真的拿着这份公正去问询解忧,漠离你不怕么?”
漠离抬眸正好撞上赵匡胤冷冷的笑意,心中骇然,身上的冷汗便多涔了一层,也只好勉力说道:“玄郎确实是位好郎君。”
赵匡胤哂笑:“好不好我不知道,但我即便对天下人都生了疑心,也不想去怀疑自己的枕边人。”听到这话,漠离几乎有些坐不住了,赵匡胤一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音色更加深沉了几分,“我出身小吏人家,少年时跑马戏花、放肆不羁,是先夫人用一粥一食,一家之温暖将我劝回了正途。汴梁城里多的是斗得厉害的宅院王府,有妻妾相争的,也有兄弟相残的,这样的事情听得多了,就知道在自家院里能够放心地喝一杯水、吃一碗饭是多么难得的事。”赵匡胤手上微微用力,将漠离往自己身旁带了带,又道,“我前半生都在阴谋与杀戮中打滚,无论是在汴梁为仕途办差,还是在外为疆土征战,遇到过无数敌人、对手以及伙伴,对这些人我都可以去猜疑、利用、甚至背叛。但对于先夫人给我留下的这个家,我必定会守住它的安静,家中的女子,即便不能事事如意,我也竭力要她们日日平安。食盒的小孔里钻出来的是毒蛇还是鸩鸟,我不在乎。我更要防的是后宅里因疑而生出的灾难。漠离,你明白么?”
漠离如何会不明白,她原先在西进府,正是利用老西进王的疑心击退了诸多对手,自己一步一步上位的。此番她也觉得只要自己略施小计,拿着解忧与张令铎的旧情说事,必定能挑得赵匡胤对解忧生疑。男人的心思,从来如此,并不难猜。女人的斗争,以此为柄的,也举目皆是。但她没有想过,赵匡胤会以简简单单一句话“我信她”,再加上一句“后宅里不生疑心”,便将她准备的所有招数都堵了回去。
冬日的暖阳在漠离眼中全然失去了温度。一个男人,真的可以对自己的女人全然放心,不生疑么?漠离没有心情去思考这个问题。因为更显然的是,后头那句,因疑而生出的灾难,才是真正冲着自己扎过来的尖刀。想明白了这节,漠离急忙调整了自己面上的表情,浅浅一笑,道:“我当然明白,其实这样也好。本也不是什么大事,能化小、化了才是两府上下安稳和谐之道。锦柔那边我自会圆说妥当,免得日后张都护吃心。”
赵匡胤松开了握住漠离的手,随手捏着茶盏,喝了半盏已经凉透了的茶水,又道:“不用了。锦柔那边让解忧自己去说。拎了个破食盒过去,也是丢人,去赔礼慰问一番总是应该的。至于令铎那,我会写信将这件事的始末详情告知的。”
这便是要把漠离从整个事情里彻底剔出去的意思。她心中有些许不满,却也不好再说什么,更不能为此脏了自己的羽毛,便咕囔了一声:“玄郎写信去雁门?这是不是小题大做了?”
赵匡胤看了漠离一眼,道:“世上所有疑心都起源于你知晓却未言这六个字。我既然希望令铎不要因此事生隙,最好的办法就是将我知道的尽数告知他,是非如何,他心里也会有个判断。更何况,”赵匡胤手里的茶盏徐徐转了半圈,“汴梁与雁门之间,没有小事。”
第26章 二十五生意
漠离从都督府离开时,天将将要黑。赵匡胤将她送至门前,嘱咐了一句万事小心。当漠离的车乘从视线里消失后,赵匡胤僵在脸上的笑容便如碎冰般忽地裂开了。他转身回府,大步往解忧住处走去。
一进院子,赵匡胤才知道解忧白日受了寒气,如今喝了发散的药,刚刚睡下。听这么一说,赵匡胤也不急着进去。让人拿了书信奏报过来,又新烧了火盆,便在外隔间里自顾自地忙了起来。
解忧发了些虚汗,沉沉地睡到半夜。醒来时,忽地听见外头似乎起风了,吹得窗纸呼呼有声,其间又听见有人咳了一声,解忧猛地坐直,摇醒了睡在脚榻上芳儿,问道:“谁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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