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不敢惹燕云盟。”翟清渠想了想,摇头拒绝道,“为了冶铁这点碎银子,担上这么大的风险,不值得。”翟清渠坦言说道,继续摇着头。
“这是你欠我的。你失言在先,我已经没追究了。”赵匡胤盯着他,无赖地逼道。
“我宁可一直亏欠着你,也不愿去惹他们。燕云盟不是寿州,没那么容易。”翟清渠继续摇头。
空气似乎有一刻的凝滞,屋外细细的雪粒顺着风飘进窗来,落在廊檐下,发出清越的碎响。赵匡胤闭目想了想,问道:“那你说吧,你还要什么?”
翟清渠摇得拨浪鼓似的脑袋停了下来,细细长长的眉眼往上挑了挑,漾出一抹老奸巨猾的笑意来,“从渭州出去,到凉州,再到敦煌郡,这条商路在西进府手上……”
“得寸进尺!”他还未说完,赵匡胤顷刻便明白了他的意图。
翟清渠一幅无奈的表情,摇摇头,口中唏嘘说道:“唯重利之下,方有为财不顾命的勇夫。”
恋财、贪婪,好个商人!这让赵匡胤心头稍稍一松,鼻子里哼了一声,又睨他一眼,道:“我可以帮你去谈谈。”
“还有一件,”翟清渠说道,“与燕云盟相关的所有事情,我只帮你做这一桩,查出他们银两的出处,旁的我便再不会插手,你也莫要再向我开口。”
“哦?”赵匡胤眉毛一挑,好奇地问,“话应该说得再明白一些?翟先生是与燕云盟有什么旁的渊源?”
“只是不想惹祸上身罢了。也不想燕云盟的势力一味做大。”翟清渠手中酒盏里清波微漾,“玄帅也是明白人,自然燕云盟这燕云二字实在假得很,它在一日,燕云便离汉人远一日。翟家为此出卖一点力气,也是应该的。但过深地搅在其中,以致于引火上身,那也实在没有必要。玄帅,翟某说得可够明白了?”
赵匡胤收起了目光里的怀疑和试探,酒盏与翟清渠轻轻相碰,道:“很明白。”
第27章 二十六雪夜
赵匡胤与翟清渠边谈边吃,不消多时,原本高高累起的鹿肉便不见了大半。两人吃了个十分饱,又重新筛了壶酒,一杯接一杯地对着窗外尽饮。雪下得正旺,初时只是细碎如盐的雪粒一把一把从空中往下撒,落在阶下,像铺了一层薄薄的白砂。不多时,细雪绽成了花,如羽毛一般顺着风在半空中旋成了白茫茫的漩涡,衬着微微的天光,闪耀皎洁的晶光。而屋内倒是暖和得很,两个铜制大火盆里烧着碳火,暖意漾起,便将外头的寒意滤去了大半。
“翟先生喜欢雪么?”赵匡胤伸手给他斟了杯酒,闲闲问道。
“非但不喜欢,还恼得很。”翟清渠长长的手指将握着青白玉色的小酒盅,缓缓饮下,缓缓答道,“雪只在一处美,便是文人的诗句中,绕帘渺渺落霓裳,呵手惊飞暖翠华,听上去多美。可你若在冬日里生过病,就会知道下雪的日子可一点都不美好。”
传言这位翟家的总账先生,少时因体弱多病,一直深养在家里,见过的人并不多。几年前,翟家老爷子将家中大帐忽地交给了他,且迅速接管了翟家各地的生意,不少人一时之间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的背景,赵匡胤用各种方式细探过,却总也不得所以。赵匡胤徐徐晃动着手中的酒盅,清香酒气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漾出,清亮的液面倒映着他浅浅的笑容:“我还真没在冬日生过病,不恼这白雪。但我恨桃子,犹恨那种大大的蜜桃。”
“为什么?”翟清渠不解地问。
“乾祐年间,我有次随军出征。路经一桃园,多汁美味,我贪嘴,多吃了几个。当夜起便腹泻不止,拉了小半月,连马背都爬不上去,被官家指面嘲笑。实乃人生第一糗事。”赵匡胤说起往日旧事,就像在说发生在旁人身上的趣事一般,面色丝毫不动。
翟清渠倒笑得开怀,道:“你自己受不住,却怪得蜜桃头上。”
“话虽这么说,可你若见到那蜜桃多汁美味的模样,ʝʂɠ偏偏自己吃不得,那恨意便一发不可收拾。”赵匡胤摇摇头,抬眼看了看他,又道,“你也是自己体弱生病,却还不一样怪风怨雪。”
“那可不一样。你那是因爱生恨,恨是因自己得不到手。而我,”翟清渠怡然而笑,言语却如凝霜般寒凉,“从未喜欢过雪。自懂事起便觉得这东西冰冰凉凉,好生无趣。旁的孩童最爱在雪中嬉戏,我却连伸手摸一下都不愿意。就是这般厌恶,可当你生病卧榻时,它偏偏还能来欺负你。冰凉的雪粒,附在别人衣物上,从窗缝里,不知怎的就能落到脖子里,只消一粒,便能将浑身高烧的你冻得一个激灵。”
赵匡胤点点头,道:“你是因恨生恼,年年生恨,年年恼。”
翟清渠拿着酒杯与他轻轻一碰,笑道:“对。今年若不是要给你的交代,我可不愿这个时节来陇西。”
赵匡胤笑道:“如今只盼开春了。希望春日到了,凡事都能有些变化。”
两人聊得开心,不觉暮色渐浓,遥遥地望着这雪丝毫无减弱的样子。赵匡胤正要命人添菜,却见解忧捧着两方食盒,笑吟吟地推门进来。
赵匡胤已喝得微醺,看见她,不由笑道:“我与先生正好吃得没菜了,你便来添菜,当真知我心意。”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接过那两方食盒,打开一看,饭菜肉倒是齐全,只是看着略嫌简陋,白菜丁子用油渣爆炒的、配了条酒糟鱼和一些辣子茄条,下面的米饭是沉年旧米和糙粮混合煮出来的。吃到嘴里又柴又干,毫无平日所吃的米粒的清香软糯。赵匡胤本不是个挑剔吃食的人,可现在毕竟有客在,他只尝了两口,脸上便有些挂不住,怏怏地问,“这是什么?”
“这是米饭,这是菜帮子,这是鱼,是寻常百姓的日常吃食。”解忧似答非答地说,转眼见翟清渠动也未动,便劝道,“翟先生不尝尝么?”
“不了,我已经吃饱了。”翟清渠瞥了那食盒一眼,冷冰冰地拒绝道。
解忧对他拒人千里的态度丝毫没觉得难堪,反而继续劝道,“这也不是让先生填肚子的,只略尝一口,试试味道。”
“我不爱吃鱼、白菜、茄子,还有海椒,和米饭。”翟清渠手中捏着酒盅独饮,完全不妥协,盯着食盒一样一样数着说。
赵匡胤噗地一声,喝到嘴里酒几乎要笑喷出来,指着解忧说道,“他可不容易对付。好好说说,你这是要做什么?”
解忧跪坐在榻上,颇带怨念地看了一眼翟清渠,方才徐徐说道:“官人知我,先生也知道,我一直有心想经营些生意、赚些银两。琢磨了多时,却一直未有动作。如今正好,圣上在国内大修水利,动员了数万民众,要成万世之功。人这么多,国库的银子更如流水般花出去,其中机会更是数不胜数。这两年,官家各种赏赐我都留着,也算是积了一点小本钱,如今想试一次。”
赵匡胤蹙了蹙眉,问道:“你也想去买那运河的票券?”
“我不想。”解忧摇摇头,看了一眼翟清渠,继续说道,“汴梁时,翟先生曾教我,最好的商机不会在所有人蜂拥而去的方向,而在大家蜂拥而去的路上。如今陛下举全国之功兴修运河,凡河道所经之地有数千民工汇聚。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一日二食,难道就不是桩生意了?”
赵匡胤眼睛转了转,看了一眼案上的食盒,又看了看解忧,笑道:“你是想将这食盒卖到工地上?”
“是。”
赵匡胤想了想,道:“这可不容易,修河的工匠食饭由当地州府供应,随行都配有厨师。有些偏僻之所,州府供应不来的,也有自家人送饭,谁来买你这食盒呢?”
“是,但各地会有各地的想法,我想兴许有些州府有些工地不愿自带厨师,我愿意一地一地跑,一家一家谈。十家中有二三家愿买我的食盒,便由小及大,慢慢做起来。”解忧也知道这事做成不易,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她想试试。
赵匡胤的眼睛闪了闪,他有些想不明白解忧怎么突然想了这么一出,要去赚这辛苦银子。屋外的暮色落在她俏丽的面庞上,衬着一副从未有过的认真表情。赵匡胤唇角的弧度微微敛了,心里暗暗计算,自己也未曾亏待过她,府中大钱是没有,但日常开销用度也从未短缺过。莫非是自己最近哭穷哭得太厉害了,让解忧心生了要为他多赚些银子的想法?可他的问题哪里是缺这点碎银子。这般心里正暗自揣度着,余光却瞥见那不爱吃鱼、不爱吃白菜、茄子的翟清渠竟拿起了筷子,一口一口细细品尝起了自己面前那食盒里的东西。
“你这一盒成本多少?欲售价几何?”翟清渠夹起了一块炸得酥脆的油渣,眉头也没皱地放进了嘴里,细细咀嚼起来。
“各地的菜价、人工会有不同。以陇西为例,这样一盒成本约为5文,欲售12文。”解忧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朝廷发布的月钱,每工每月可得一两五钱银子,一日二食的话,我兴许能赚些小钱。”
翟清渠微微一笑,拿着筷子点着那个制作略显粗糙的食盒,对解忧说,“利润是不错,但你做这样一个食盒,要做盛饭的食盒、要有肉、有菜、有米饭,还要有人专职送去工地,其中繁琐工序,零零碎碎便有近二十种,任何一项出了问题,你这一日便白干了。”
解忧的脸微微涨红,低声说:“我也想过,起初兴许会难些,失误也多。但若做熟了,这样风险便能降下来。”
翟清渠放下了筷子,用白棉手巾擦了擦手,盯着她看了一会,忽而笑道:“你大体的想法是好的,若能将这事化繁为简,或许能事半功倍。”
“化繁为简?”解忧想了想,并不太明白,便微微摇了摇头。
翟清渠将食盒往前一推,笑着说:“吃喝之物,饮品便容易许多。别卖食盒,卖水。”
“水也能卖?”解忧惊讶地问,将水卖给修运河的人,听上去当真荒谬无比。
“单纯的水自然不容易,不过马上开春了,你倒可以问问玄帅,开春之后,人员聚集之地,最怕是什么?”翟清渠语气温和地说。
“疫症。”赵匡胤斜斜倚靠在位上,双手抱在胸前,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说道,“开春天暖,疫病容易流行,人员聚集之地,一旦有了疫情,那可是半点法子也没有。”
“你的意思是,我应当熬制些防邪驱瘟草药水在工地售卖。”解忧脑子转得很快,立刻想到了那日在翟家药铺前那壶岁月平安的药茶,“所谓病从口入,工地上条件简陋,工期紧迫,人们习惯直饮生水,即便没有疫症,吃坏肚子的也不在少数。我若根据当地水土气象各自配方,煮一锅药茶供人饮用,便可降低生病的风险。”
赵匡胤听她这么说,也点点头,笑道:“这法子不错,日后我带兵出征也要这么干。”
翟清渠见解忧理解得很快,言语间便有赞许之意:“别看这一进项小,细水长流的小钱远比比费心费力的大钱好多了。大帐算算,每个工每十日耗钱一文,让他们只喝你煮的药茶。民工们为保健康平安,也图方便,必定愿意。州府为避疫,也不会反对。若是沿河州府都推行此举,你算算该赚多少?”
解忧眼睛一亮,思路自然也跟着开阔起来,“除了因地制宜,我还可以根据时节变化,定期更换药茶配方,以免被别人轻而易举的学了去。”她一面想,一面高兴地说,“我还要给这种药茶取个好名字,让人人都知道,这样只要一地用得好,便可在十地乃至百地推广。我得找个厉害的大夫,写出好用的方子。我该去一趟汴梁,实地瞧瞧此事可不可行。”解忧一句追着一句快速地说,满是期待的目光从翟清渠转落在了赵匡胤身上。她说得太高兴了,似乎忘了她该做什么,该去哪里必须先问问他的意见,而不是这样浑不知觉地就将“去汴梁”这三个字先说了出来。
赵匡胤微微一愣,酒力侵蚀着他的头脑,醉意似乎比方才更浓了。他从未见她这般高兴过,从未见她对一事有这么强烈的兴致。在他的印象里,解忧是个沉静聪慧的女人,纵然有时会有一点点女儿家的顽皮与小气,可从来都是严守着分寸的,便是玩笑时也不会越矩。他的心情有些难言的沉闷,许是喝多了,胸口闷闷的,透不过气来。“好,你想想要做什么,什么都好。”赵匡胤说道,面上满是宠溺的笑意。心里却在安慰自己,只是这么一点点小事,她愿意去做,那便试试吧。他又端起了酒杯,将ʝʂɠ半杯残酒一饮而尽。
解忧趴在席上,面上的笑意如三春里繁花盛开,继而,她朝他郑重地拜倒,行了大礼,“多谢官人。”她的声音似从远处遥遥传来。
席上还有一个人坐在那里,仿佛永远吃不饱,又在专心致志地用筷子去夹果碟中仅剩下的那一粒花生。
* 翟哥哥出场了,就要赖在台上不走了。解忧跟他在一起的状态要活泼一些,老赵是没救了,越来越压抑。。。
今天下了个决心,打算增加一下更新的频率,未来半个月努力做到隔日一更,看能不能挽救一下这略显惨淡的人气。。
第28章 二十七醉酒
宴散时,外头的风雪还是很大。雪粒好似无数的雨点从煌煌夜空中落下,溅在地上沙沙作响。赵匡胤欲留翟清渠在府上过夜,他却推说明日一早约了人,不便爽约,只得冒雪归去。临行前,又说道,再有几日翟家有一商队要回汴梁去。若是解忧当真打定了主意,倒不妨同行,相互还有个照应。赵匡胤依礼谢过,一路送至大门,见他脚步也有些虚浮,登了车,又眼见着那驾乌油毡的车拐进了墙角,方转回来。
白雪在墨黑色的夜里格外耀眼,书斋里已点着灯,从笼着棉纱的窗口映出朦胧而模糊的光亮。赵匡胤在屋外站了一会,任由寒风将混沌的头脑吹醒了几分。他眉头一松,大步走进去。屋子里的气息稍微有些沉闷,许是长久闷闭着窗户的缘故,人一进去,不仅觉得寒意甚重,便连书架上那成堆累放的书卷也似乎散出了一股墨臭。解忧后脚跟了进来,搓手顿足了一阵,先骂了管事的婆子不晓得提前把屋子烧暖,急着吩咐左右先拿了包水磨细碳上来,向中间那四方黄铜火盆内一倒,又将四面的油纸暖帘放了下来,接着往角落的镂空香炉里添了一勺香粉,乳白色的烟袅然升起,鼻息间的气味方才舒服点。
赵匡胤径自坐在书案后头,沉默地坐了一刻,扯开了外袍,只单穿了件素香色的棉丝常服,又伸手将那发冠摘下,胡乱丢在一旁,一双眼睛直直跟着解忧前后忙碌的身影。
解忧心头发虚,摒了下人,走近他身前,一股浓重的酒味迎面扑来。她从旁拎了件暖袄披他肩头,温言道:“官人今日喝了多少酒,怕是醉了,我再去熬些醒酒汤来。”她欲走,忽觉腕上一紧,赵匡胤一把攫住她的手腕,竟挣脱不动。解忧大惊,怔然看着他,他却仍是无语。解忧心里害怕,面上却赔笑道,“当真是醉了。”
赵匡胤见她面露惧色,手自然便松了劲,虚晃了晃脑袋,亦笑道:“多饮了几杯,不碍事。”他沉默了一刻,又问道,“想回汴梁?”
解忧面上的笑容微微一滞,“官人若是应允,我倒是有这么个念头。”
“是因为漠离的缘故?”赵匡胤盯着她问道。
解忧面上尴尬地一酸,道,“经营些小生意,赚些碎银子,在官人眼里便不算是个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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