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巧也顾不上跟刘妈妈生气,便要差人去看个究竟。正吩咐着,便见一个外院打扮的灰衣丫鬟从角门跑了进来。召唤至跟前,那灰衣丫鬟喘着气回禀道:“舅老爷,带着几个家丁一早便来了,直言要见夫人。传话的小厮只说了句夫人出门礼佛去了,舅老爷便气大了。开口便骂,说夫人好大的能耐,这样的天气便是佛祖也出不了门,便说咱们哄他。接着就动手打人。大家也不敢拦,舅老爷家几个粗壮家丁不知从哪里搬来了几架云梯,架到了檐上,要去揭房上的琉璃瓦。说,说要将王家都揭秃了看看里面是什么模样。”
王巧气得发怔,冷笑着骂道:“这么大的风雪却也挡不住他们上门来薅我家银子。我们王家还没姓胡呢,让他们等着,你们再去给我召集几个会武有力的家丁来,看我不把这个混账舅舅脑袋上射个血窟窿。”
她说完,旁边伺候的丫鬟还真要跑去喊人,刘妈妈拦也拦不住。解忧与王巧也是初见面,本不想掺和这闲事,可眼见实在闹得荒唐了,却也不想她们吃亏。解忧在心里将想了想,便伸手压住了王巧高高举起的弓箭,笑着劝道:“三姑娘,既然你称呼一句舅舅,那便没有在长辈脑袋上开窟窿的道理。何况两家真闹到武力械斗,谁都落不着个好。”
王巧扬了扬头,倨傲道,“我不怕他。”
解忧笑了笑,“倒不是怕与不怕的事,只是收拾起来啰嗦,整日东家吵西家闹的,不嫌烦么?”
王巧哼了一声,又说:“解忧姐姐,你是不知道我这舅舅有多不像话,自己家不争气,家产败得差不多了,就整日惦记着我家的好处。先头父亲在世的时候,便拿着大棍子赶出去了几回。两三年没敢上门,如今我父亲不在了,便长出息了,上房揭瓦的事都干得出来。”
解忧心道,这高门府院里,谁不还得有几个糟心亲戚,却也不足为奇,“那你也不能真跟他们动手呀。这是你家地盘,只消动了手,有理也变成没理了。”
那刘妈妈原先不待见解忧,如今见她帮着劝王巧,便顺着说道:“这位娘子说的对,姑娘千万别冲动,闹起来,还不是让夫人难做人么。”
“那怎么办?”王巧气呼呼地将弓往地上一砸。
刘妈妈求救式地看了看解忧,解忧想了想,说:”其实你也不着急做什么,索性便让他们掀,谁也别拦着,且拿个账本记着,再去请些街坊邻里来做个见证。掀了几块,摔了几块,都点好数,日后上门索赔便有了个依据。”
王巧听她这么一说,眼珠骨碌一转,拍手笑道:“我就说这长得跟神仙一样的姐姐一定是冰雪聪明的。你们都听见了,快去把家里那十几个帐房先生都叫出来,站一排给他们计数,记一笔便齐声喊上一声。我倒看看舅舅这老脸究竟还要不要了?”
好了,主角们差不多、终于,都出场了……真不容易啊……
第31章 三十决断
许是出于对解忧的赞许,当日,二人的晚膳便安排在了胡夫人所居住的暖阁内。
两个干练的婆子引着二人自东门入,只见这间屋子这里装饰精巧,画壁雕栏,应是装有火壁的缘故,屋内暖意如春,樑檐下垂着几个镀银的香球,盈盈摆动,泠泠作响,带着香氲袅袅。
解忧端坐桌前,无所事事,便去偷看翟清渠。他倒是一副怡然,立在窗前,像是在认真揣摩外头的天气,又像在端详那只做工精巧的风铃球。等了半盏茶的功夫,便听得一阵细密的脚步,夹杂着环佩叮当,两行伺候的丫鬟婆子簇拥着一珠光宝气的贵妇来到正位坐定。解忧这两日已习惯王家的做派,偷眼扫了一眼那胡夫人,她四十多岁的年纪,相貌生得着实一般,保养得却是极好,万缕青丝细细梳起,在头顶挽成一个盘髻,缀满珠玉,华丽得令人不敢直视。她目光只在解忧身上微微一顿,转瞬便笑意盈盈地对翟清渠说道:“近日府内事忙,此时才得闲与先生相见,勿怪失礼。”
翟清渠端的一副恭敬谦逊的样子,拱手道:“夫人客气,翟某路遇暴雨,不得已至府上叨扰,幸得夫人款待,若说到失礼,那也该是不请自来的翟某。”
胡夫人抬了抬手,笑道:“你我都是一家人,这不过是些微末小事,无须一提。”又看了解忧一眼,语气越发亲和了几分,道,“今日小女轻狂胡言,怕是冲撞了娘子,我已训斥过她。娘子莫要见怪。”
解忧连忙回礼,道:“三姑娘秀外慧中、纯然天真,与我甚是相投,何谈冲撞二字。”说完,又想了想,笑道,“何况,我这番与翟先生匆匆一过,府上的事情听了看了,也就忘了。”
翟清渠对午后发生的事也略有耳闻,见解忧一番解释,知道胡夫人实不过是心中犯虚,便又笑着说:“这位杜娘子是翟某的女弟子,常居京城,身份亦是不凡,无论是高官府邸、官家大内里都是常客,是极稳妥的,夫人大可不必担忧。”
解忧听他这番当面称赞自己,脸皮居然热了热,便低下头,将满满的目光都投向眼前一桌子的珍馐美食上。
胡夫人见翟清渠这番作保,也松了松气,一面招呼着布菜用餐,一面又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自怨自艾道:“这本是家丑,我原也不好到处与人说。但我实在是个没见识没主意的,翟先生见多识广,与我家又是亲戚,眼下正有件难之事,还望先生与我分解一番。”
两家虽有亲戚之名,却着实离得有些远。昨日还倨傲地懒得见人,今日见面就一副要把藏心窝子话剖出来的模样。解忧心中暗笑,这胡夫人为人处世当真也是糊涂得很。但翟清渠却是无所谓,只微停了停,便笑道:“夫人客气,请讲。”
胡夫人想了想,说道:“说起来本也不算个新鲜事,先夫忽然故去,留下一屋子妇孺,手足无措的,我也不知拿这偌大的家业如何办了。”胡夫人衣着富贵华丽,可一开口说话,便如苦主一般絮叨,“我膝下有三女一子,大女儿可人嫁得早,夫婿原是个文书吏,后得先夫提拔,约莫做了个六品清流,为人懦弱,也抵不了什么大用。二女儿远嫁去了蜀地,对娘家的事情更是鞭长莫及。小儿子今年九岁,稚子幼童虽袭了爵位,但这里里外外哪件事情不是还得靠我强撑。我也是个没本事的,原本指望娘家人能在此刻帮衬一下,可他们出身乡野,眼中只瞧见了王家这些雕栏画栋、富贵金银,便想着怎么往自己兜里装,哪里还顾得上半分骨肉恩情。我如今也只好躲着他们,为难得很。”
翟清渠的脑袋微微倾了倾,疑惑道:“夫人是要守住中丞大人留下的家业,那自然是要找王家人帮衬,怎么找来娘家人插手?”
他这么一问,胡夫人几乎便要哭了出来,道:“夫家人岂是好说话的,中丞在时,阿谀奉承的、溜须拍马的,不知多少,可人一走,便有族老拿着条规族利出来,说此前分家没分干净,还要将家中那千余亩的良田划归给叔伯家。我自受不了这等欺侮,这才找了娘家人前来相帮。”胡夫人一面说着,一面从袖中抽了一条丝帕出来,在眼睑下按了按,抽泣道,“这前门拒虎,后门引狼的苦处我算是尝到了。如今便指望小女儿早日出嫁,女婿能帮上我这个不顶用的妇人。”
翟清渠将手中的茶盏转了转,又与解忧相看一眼,笑道:“夫人这么说,看来对三姑娘的亲家颇为满意。”
提到王巧的婚事,胡夫人双眼便立刻闪出了光来,忙道:“这是中丞生前定下的亲事,定的是枢密院丞史薛大人家的二公子薛致。原便定在今年五月完婚,没料到中丞去年忽地就离了我们。本也是该让巧儿守完孝再说,可这孝期三年,女儿家的年岁便大了,再则我们也等不起。我便去找了薛家商议,薛大人倒是豁达,说不计较这些,两家人还是依时完婚。我特意找了位颇有声望的道ʝʂɠ人,给巧儿占了一卦,舍了她名字中一个字,以算敬孝。这方撤了家中孝仪,许是事情做得匆忙了些,激得巧儿与我相抗,竟说什么也不肯嫁了,天天在家里闹腾。这不,下午便惹出了一场笑话。”
她说的头头是道,可在解忧听来,这胡夫人才更像是个笑话。从古至今,莫说这官宦富贵人家,便是一国君主壮年去世的亦不知多少,哪个不是留下寡母幼子没人照料,日子难捱。可像她这般做事不得章法,胡抓乱扯的却也是罕见。为了千亩田地便与夫家闹翻,惹来了娘家人的虎狼之心又不能妥善料理,为逼女儿早日出嫁,便连改名撤礼的糊涂手段都使了出来,怪不得这王家府邸外头看着一片光华富丽,内里的却净是主仆争闹、上房揭瓦的荒唐事。解忧心里一阵唏嘘,又想那位薛家公子自己亦曾见过,旧时曾是永乐楼的常客。为人算不得纨绔,亦算不得风流,而今回想起,勉强算得平平如常而已。如今乘着父辈们定下的一桩婚事,便担起了王家的这份期望,也是可叹。至此,不由地牵动了思绪,想到今日王巧在雪中射箭,红果白衣,那一派天真的模样,心里又是一阵唏嘘。
“薛公子家世贵重,为人质朴纯良,果然是良配家婿。”解忧刚刚在心里感叹完,便听见翟清渠颇为诚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翟先生也这么看?”胡夫人似找到了知音一般,急忙说道。
翟清渠没有继续说下去,端起了面前的一杯茶,细细抹了抹上面的泡沫,唇边蕴着温温吞吞的笑意,反问道:“夫人方才说有难处求教翟某,可翟某觉得夫人其实对事事都已有了决断,并无什么为难的问题。”
“不不,眼下就有一桩,”胡夫人想了想,似有些不好意思一般,说道,“虽说若婚事顺利,待巧儿出嫁后,贪婪的恶亲戚们自会有所收敛,可那女婿家毕竟也不能天天照应。前几日,我母亲来找我,说是二哥家中子嗣昌盛,愿将长子过继到我的名下,做王家子孙。这个侄子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为人很是可靠,今年已二十有余,早已婚配。若家中能有这样一个男丁撑着,其实倒也是好的。只是,这侄子过继给姑母的事,我却有些拿不准,便拖了几日。谁料到,三哥今日竟直接找上门来,定要个说法。我这心里便更拿不准了。”
解忧心里暗道:这王家还真够热闹的,王中丞去世才半年,这边要嫁娶的、要过继的便纷至沓来,一个赛一个的有能耐。她正要听翟清渠如何应对,抬头却看见翟清渠的目光遥遥落在她的身上,淡然一笑,便开口问道:“夫人的问题,若是你该如何决断呢?”
解忧心想,这明明是你与她家是亲戚,怎么拖我一个外人下水。转念又想到这两日人家好吃好喝地招待,又将这府中秘辛相告,亦算得上是信任。说几句话又有何难,便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微微思忖,道:“这本也不该是我胡乱能说的事情,但既然夫人问了,我恰好想起一桩事来。武皇晚年,朝中曾有争议,是该立李家为嗣,还是武家。武皇犹豫不决间,宰相李昭德奏说,立子,则千秋万岁后配食太庙,承继无穷;立侄,则未闻侄为天子而附姑于庙者。姑侄的关系,于亲亲言,可见一斑。”
胡夫人眉心一动,想了想,又问道:“可这是要过继给我,愿做王家的子孙。日后我与他便是母子,不再是姑侄。”
解忧盈盈一笑,又道:“夫人这位侄子可不是幼子,早已成年,心智感情已是定数。说句大不敬的,他认了夫人为母,他的亲生母亲便不在堂了么?夫人认了他为子,亲生儿子便可不顾了么?为小利而弃根本,为一时轻松而引后续无穷尽的相争,当年武皇不会这么做,如今料想夫人也必定会慎重思量。”
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只不过之前未有人像这般跟她说透说明白了。胡夫人想了想,连连称叹道:“是是,我明白娘子的意思,我心里其实也想过他们这不过是一着过河计,把侄子送过来,将来还是少不了拿钱去贴补亲生父母的。但怎么说呢,我母亲,我二哥可都是我娘家人啊,我实在也是没法子推,也没法子躲。”
翟清渠放下了手中茶盏,之前缥缈涣散的目光终归聚拢了几分,唇边的一缕笑意颇耐玩味:“没法子躲是因为躲的还不够远。邠州是个小地方,先中丞大人的家事自然没人敢问,没人敢管。躲去个大点的地方,有京兆尹,有大理寺,你说他们还敢这般胡闹么?”
胡夫人双目一亮,忙道:“先生是说汴梁?”
翟清渠缓缓站起身来,心中像是忍耐了许久,面上却端着一贯如常的温润礼仪,“汴梁不好么?马上就要开春了,金明池畔、琼林苑里烟柳弥漫、草长莺飞,这样的好时光,夫人真不该错过了。”
第32章 三十一月下
从暖阁出来,方才还肆虐的风雪已敛了踪影,唯留下苍青色的夜空中一轮稀蒙的月,朝世间倾泻着浅浅银辉,银色的月华溶进银色的残雪中,连廊两侧的枝桠直刺入天,透过漏窗,投在地上的影子扰乱了两人的脚步。
翟清渠走得很慢,像是被心情压住了脚步一般,走几步复又停下来,目光落在了近处一方浅池上,池面结了一层薄冰,却依旧能看清冰下水里的鱼儿追逐着蜉蝣、追逐着雪影,盈盈游动,好生快活。
解忧立在他身边,也跟着看了一会,思忖片刻方才问道:“你在想什么?”
翟清渠往暖阁的方向微微看了一眼,叹了一声:“世人糊涂。”
解忧也笑了笑,道:“自然是糊涂,但这世上众人,总是愚昧糊涂者居多,盘小账而忘大义者遍行,你也不是佛陀菩萨,成日没事只管点化渡人。有些事,胡夫人想得通固然好,想不通,你也强拗不回来。”
翟清渠微微摇了摇头,又像是心中还有几分不忍一般,说:“胡夫人我是渡不动的,只是心中觉得王中丞太遗憾了。”他停了停,双眼微微上移,目光又落在了灿灿琉璃瓦面的盈盈白雪上,“彰德军节度使王饶,十二岁便跟着他父亲征战沙场,屡立奇功,生前罕有败绩,一手一脚带出了彰德军上下数十万军士凝聚一心。彰德军啊,那才是王中丞留下最要紧的东西。可你看看如今,本家争良田,胡家看上了这琉璃瓦,而三姑娘那位被寄予厚望的未来夫婿也不过是一介文官,可有人提过一句彰德?无人承遗志,这彰德军怕是不出一两年,便要四散了。”
解忧听他的语气里颇带几分唏嘘,便有些惊奇。定睛看了看他,夜风满袖,月华披肩,一件寻常的烟色暖袍穿在他身上,整个人都像溶进了银色的月光里,仍是那位清淡雅闲的翟家总账,嘴角挂着那缕不在意的笑,只是眼中的几分惋惜不似平常,反而给人一种不真切的朦胧感。“我原以为你在这上头是最通透的,没料想,竟也会生出这般惆怅来。”解忧缓缓笑道,微微抬了抬下巴,又说,“权力交替本就是常事,帝业都可更替,何况彰德军乎?”
翟清渠轻咦了一声,转而又微微一笑,道:“我也有些不信,这话竟然是陇西都督赵玄郎身边人说出来的。”
这本是一句揶揄的玩笑话,解忧却入了心,认认真真思索了片刻,又认认真真地回答道:“玄帅有他此生极想做的事,我虽想竭力帮他,心里也确实盼他事成,可也不至于因此便对世事诸情都失了自己原本的看法。世间三物,财富、权力、情爱,世人一旦拥有,便希望能长长久久地握在手中,享尽了这一世还却还不够,恨不能子子孙孙万世相存。殊不知这三物,恰恰如镜中花、水中月、琉璃瓦上霜,瞧着好看,却最是不能长存的。”
翟清渠听她这般说道,饶实有趣,索性靠着那连廊扶阑坐下,衬着这天空地净的景致,单手撑着下巴,细细思索了一番:“听着这话,你倒像是大彻大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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