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忧听得入神,笑问道:“那第二次呢?”
翟清渠想了想,回忆道:“第二次是我刚刚接掌总帐一职,京兆府总号有一大批粟谷生了霉,当时的老掌柜舍不得毁弃,将好谷子与坏谷子混在一起,下发给各个分号,价格比往常低了两成。等我赶到京兆府的时候,分号的粟谷早已抢空了。我发了狠,裁换了整个京兆府号的人,再让他们一一弄清楚这些粟谷的流向。裁人换人时,老掌柜没说话,可见我要将这批谷子去向弄清楚时,老掌柜跪在我面前,求我不能查。他告诉我发霉的谷子吃了也许会生病,但也只是也许而已。那一年从陕西路至河套发了大灾,饥民无数。好谷子和坏谷子掺在一起卖,是给人救命的。翟家要将这笔粮食追回来,是要退还银款,还是能给他们全部换成好谷子?我心中大恨,只觉得左右无路。第二日便抛下所有事情,独自来登华山。那时应该是个深秋,山顶也是这般寒意逼人,云雾皑皑的。在山顶望这天地之大,我方知道行商之事,实乃夹在天地之间一条条缝隙中艰难行进之事。天下好,商事才能通畅。天下处处难,行商之人也势必路途逼仄。”
“那后来呢?”解忧追着问。
“从华山下来后,我让老掌柜自己选好继任者,又将他调到药行去做了一个小掌事。然后就走了。”翟清渠淡淡地说。
“你就走了?”解忧问道,想了想,又说,“别的什么都不做了么?我以为你会再让翟家药行做一些布诊施药的善事。”
“何必多此一举,”翟清渠想了ʝʂɠ想,继续说,“其实,我开始以为是老掌柜一人作恶,才急匆匆地回来要处理此事,后来想了想,各分号掌柜如何能不知道粟谷有问题,但却无人说话。我来了以后,又发现京兆府药行的药材的采买量比平时多了三成,售价却几乎与进价持平。所以我知道,他们早就通了气,做好了准备的。我待在这里,也不见得能比他们更高明,既然他们有料理结果的能力,我索性就走了。”
解忧撑着下巴思索了好一阵,难以置信地说:“像你这样的总帐还真是难得。要换作是官家知道下面臣子这般勾结一气,隐瞒不报,怕是根本不会顾念这事是好是坏,光是这群党之心,就该杀。”
翟清渠看着她,浅浅一笑,“这便是两者的区别,为官者的权力自上而下分发,上恩下承,所以上位者视大权如自家物件,当然吝惜,当然不愿下属掌握太多。行商则不同,利是从下往上汇集,行贩小厮,掌柜跑堂,再到我这个翟家总帐。每个人在这条利益线看似都在做翟家生意,但何尝又不是做自家营生。是故,我是不怕分权的,只要利益相契,每一个节点越壮大,在这条线上流通的银钱便会越到,最后流进翟家银库里的钱也会越多。”
解忧怔怔地听他说完,只觉得他的话比这景色更加令人心胸开阔,前些日子闷在胸中郁结之气至此便疏散了不少,她笑赞道:“翟家非得有你这番心胸和见识的总帐坐着,才能做这通天下货物,赚四海银钱的生意。”翟清渠在崖边,山风吹起了衣袍,将尽的阳光将他略显单薄的身影扯出了雍容清淡的味道,解忧心念一动,又问,“那你这一次再上华山,又是何缘故?”
翟清渠回首看了她一眼,眉毛微微一抬,疑惑道:“你问我?这一次难道不是你逼着我上来的?”
解忧一时语塞,客客气气地说:“我能有这么大能耐,当真能逼得了你做什么事。弃京兆府而临时改道华山,你定有你的缘由。”
浅橙色的天光将翟清渠的眼眸照得如溪水般透亮,一寸一寸地在解忧脸上移动,带着轻悦的心情,“那你来猜猜是为了什么?”
“猜不出来,”解忧摇摇头,说道,“我想过一个可能,也许是你看我之前心情不好,所以才特意带我来爬山散心的。可我也不敢真这么想,解忧何能,值得你这般费心。”
翟清渠也不置可否,反而问道:“那你可有散开心结呢?”
“有,这是我登过的最高的山,见过的最美的雪,离开尘世最远的距离。”解忧往远处遥遥望了一眼,嫣然一笑道。
翟清渠点点头,亦笑道:“那你就要好好领我的情。”
解忧笑了笑,知他是在回避问题,却也不再追问,只道:“我这半生,前面一截被人养在小阁子里,见的人虽多,可人人都是一副面孔,一副心思。后来跟了玄帅,在汴梁时,多半时间被拘在宫里,看着粉黛们相互厮杀,一着不慎,还容易把自己给搭进去。命大熬了下来,又去了陇西,原以为能松一口气,可这也没几天,新的笼子又要做好了。人人都说天地之大,可天地真的很大么?为什么我的天地里只有双目可视的寥寥方寸?”
忽地一下,有一种莫名的痛楚在翟清渠的心中一刺。他抬起头,满目的霞光里,净是这个容颜秀美的少女,楚楚地将自己的身体缩在他给披上的那件小袄中。翟清渠心里升腾起了一阵难以言说的感觉,他分辨不清这种感觉究竟是快乐还是悲伤,他只知道它异常强烈,像一股烈焰呼啸着从他万古如冰的心原上驶过。翟清渠猛地站起身来,深深地呼吸了几下,冷冽的空气吸入身体里,心事沉浮,他慢慢恢复了先前的清冷,“我见过天地之大,比这里能看到的大得多。”他微微一笑,用手指了指东方,解忧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东边一片云海翻滚,“东海有胥民,傍海而生,他们在海上耕种,捉鱼养珠,我曾经从他们手里买过一粒明珠,双手相合不能环握。那时候日日夜夜将它养在水里,希望有一天能明珠能自裂,而仙物出。后来,裂是真的裂了,却发现不过一粒混着蚌粉的大蜡丸。”
解忧忍俊不住,用袖子掩面大笑。翟清渠又引着她看向西方,笑着说,“西边过了陇西,再出雁门,转到敦煌郡,便有一条千年的商路,商路上各色人物各异。有眼睛碧绿像灵猫的,也有皮肤黝黑似碳的。其中又有一种竹忽人最有意思,他们无国无家,没有土地,不会耕种,一生都在商路上奔波。极贪利,却又极重承诺。翟家先祖曾向一位竹忽人购买了一批毛织品,付了七成的定金,后来因战事阻隔,未能交货。三年前,我在敦煌郡,那位竹忽商人的孙子带着货来见我,拿出当年签下的凭据,一晃已是六十余年。我开箱验货,见那些毛织毡布件件如新,便问那人。竹忽人说,他因当年双方只约定了数量,而未约定式样,所以从他祖父起年年都会备下这么一批货,等到年末时,若仍无消息,便会将他们卖出。来年再采购时新的样式,祖父如此,他父亲如此,到了他这一辈亦是如此,只有家中破产的几年未曾更换。我心中自然感动,便问他余款多少?他给我说了一个很高的价格。我好奇问他,我家先祖之前已经付了七成,你现在要的价格都可以买重新买这么一批货了。那竹忽人倒是有理,说这么多年他们家为了守住这么一批货也是垫了些本钱的,毛织品这些年有涨得厉害,若仍按当年的价格收钱,他们便是要亏大了。最重要的是,你是可以花同样的价钱买旁人的货,但旁的货背后可没有这样一个重诺诚信的故事。只有买我的货,事后将这个故事放出去,人们必定争相来买这些货品,到时候该卖多少钱,还不是卖主说了算。”
解忧听得津津有味,忙追问道:“那后来呢,你付了么?”
“当然付了。还与他成了好友。”翟清渠的眉毛闪了闪,笑道,“若有一天,你能见到他,就会发现他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汉语说得极好,还跟我说就是为了守住翟家那批货,被家里逼着学的。我却知道,他家的生意有半数都跟汉人相关。哪里需要人逼着学。”
解忧高兴得很,用手指了指南面,说道:“那南边呢?这边有什么?”
翟清渠看了一眼,微微沉思了片刻,又笑道:“南方蜀地,乃天下大美所在,山深木秀。我曾有一年在蜀地逗留了数月,皆因一棵美树。”
“因为一棵树?”解忧问道。
“那棵树叫凤羽树,长在我住处的后院中,花与叶都是一般模样,形状尤如鸟雀的翎羽。不过叶是翠绿,花是殷红。平日里看着倒也没有什么出众的。可是有一天午后,我在那颗树下小憩,风微微吹过,抚落了一地的殷红花瓣。我睁开了眼睛,亲眼看见这一地的花瓣,一瓣一瓣,竟翩然自地面向空中飞起,每一瓣的尾端都缀着一粒光,我伸手去碰它们,花叶围绕着你的指尖跳舞,你甚至可以清晰地分辨出那一片是调皮的、哪一瓣是性格温和的,霎那间置身如斯美景,胸中被一种强烈的情绪蓄满,是极快乐也是极悲伤。”
解忧听得发愣,怔怔道:“天下还有这般奇景?”
翟清渠浅浅一笑,道:“我爱极了这花叶倒飞的景致,是故天天在树下逗留。直到有一天,有人将膳娘带到我面前,告诉我是她在我的饮食里做了手脚,每日的一碗菌菇汤,便是我能看到这般奇异景象的真正原因。我失落无比,心神茫然地听膳娘说她之所以这么做,全因爱慕我,只是希望我可以在那多留几日,那些菌菇只致幻,不致死。我问那膳娘,菌菇于常人兴许健康无碍,可你明知我客居此处是为养病,身体本就不好,殊知在这致幻的菌菇不会害死我。那膳娘倒也答得干脆,说她只是想赌一把,即便我的身体因此日日衰落了下去,那也好过我离开了此地,从此再也见不着。”
解忧看着他,喃喃说道:“这位膳娘爱得痴迷了。”
“爱么?”翟清渠的唇边浮出一丝冷峻的笑,“打着爱的名号对人肆意伤害,是不是可以显得自己无辜一点?那日后也不要赠什么香包传情了,看到心仪的男子,你便上去直接扎一刀,接着便照料他的伤,等快养好了,再来一刀。这样岂不是简单方便,一生一世就在一起了?”
解忧被他气笑了,道,“你这样说未免太极端了。”
“ʝʂɠ话虽极端,但就是这么个道理。爱一个人的心是源于望她处处好,时时好,这种不折手段的只是一已私心,何配谈爱。”
解忧有一时怔然,点点头,又叹道:“你说的对,可是你也不能要求蜀地一膳娘便有翟家总帐这般阔达的眼界与心胸吧。”
翟清渠看了她一眼,唇边的笑意疏离,道:“我没有要求过她什么。所以最后我也是只是将她放了,不惩不罚。我其实也分不清究竟是厌恶她多一点,还是厌恶揭穿这一事实的人多一点。膳娘拼命让我记住她的名字,我也当真没有记住,偶尔忆起此事,只记得那株树美到窒息。”
解忧心道,这便是他的冷漠了。
晚霞一点一点收入了西山之后,四面的光影缓缓黯沉了下来,解忧的目光微微朝北面望了一眼,那边是一片深沉的灰青色,北面有契丹,有连年不绝的战事和尸骨累累的屋舍。两人沉默许久,她未问,他也未言,山巅之上只剩下了寒风在低声呼啸。
“该下山了,天真的要黑了。”翟清渠拢了拢衣领,淡然地说道。
两人正提步要走,却猛然忽见脚下云海翻涌得厉害,犹如海浪一般一卷一卷地朝着山癫扑了过来。白茫茫的云雾撞在山石上,一阵接着一阵,无数的白雾聚在一起便凝成了水珠,下沉上轻,山顶风大,水珠顺着风翩然飘起,竟从脚下逆行飘至头顶,又施施然朝着更高的地方飘去。解忧震惊无比,痴愣愣地看着漫天漫地逆行而上的雨珠,被夕阳串成了线,每一粒的末端都缀着一粒如钻璀璨的光。
翟清渠也惊住了,他从未想到在此处竟能遇到一场逆行而上的雨,他抬起头看着雨雾中那个女子,缓缓地用手指去触碰那些水珠。水珠从她白皙的指尖越过,绞成了行,随着风的流动爬上了她如凤羽花般美丽的面庞,湿润了她长长的眼睫。翟清渠的胸口被塞得几乎炸裂,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剩下了沉默,默默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一点一点亮起来的光彩,这番景象,竟比当年树下那场花雨更加令人窒息。
第35章 三十四道观
二人从落雁峰下来,天色渐黑,四处景色幽玄。方走了半炷香的功夫,天便黑透了,寂寥的空中仅有一两粒晦暗不明的星,风扬了起来,裹着细碎的冰雪,刮在脸上,拉出一道道的小口子。翟清渠点了个小火把,思索片刻道:“这样走太危险了,我记得在莲花峰附近有一间道观,我们前去借宿一晚,明日天亮了再下山去。”
解忧早已累乏不堪,连忙点头称是。
路倒是不难寻,摸着岩壁又走了大半个时辰,便在雪松重重处瞧见了一间道观,规模不大,依山而建,顺势而为。整个道观建在一个山坳中,周围山势将其笼在其中,倒是难得的风水好去处。两人大喜,又走了一刻,摸至门前,瞧那正门上头有一木色匾楹,上书“莲花宫”三字。翟清渠叩门许久,方有一老道前来开门。那道士一身墨色的道袍,下袍摆被捞起,衣袖也挽在肘上,但天黑也看得不甚清楚。解忧嗅了嗅,只觉得那道士身上有股血腥味隐隐飘来。
那道士见是游客借宿,也不多言,只将二人迎了进来。观内有两进房舍,前殿供奉着三清真人,塑像高大,殿内龛上点着十八盏长明灯,鲜花、清水、果盆等供奉之物一应俱全,可见此处平日香火应是不错。转至殿后,是一湾圆形莲池,池边栽有数株松树,可惜天已黑透,四下里万籁俱寂,只能听见风在松叶间扑簌而过的声响。老道士手持一柄羊角灯在前面引路,步履不急不缓,道,“每月总有几个像公子这般下不了山而投宿观中的,是故贫道常年在观中备着几间客房,被褥都是现成的,待会再拿些碳火过去,烧些热水,便可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明日再下山去。”
翟清渠作一长揖,从身上解下一布囊,递了过去,笑道:“如此甚好,鄙人这边也有些银两,算是给真人添些香火。”
老道连连摆手,道:“公子客气,出家人不贪着黄白之物。何况收留迷路之人也不过举手之劳,哪里敢贪功。”
翟清渠倒也没坚持,四下看了看,又笑着说:“如此便只好叨扰真人清修了。”
老道士一副纯真质朴的模样,笑着说:“哪里哪里,公子客气,勿怪贫道失礼,只是不过是观中畜养的一只母驴忽然生产,那驴犊子在胎中,位置不正,那母驴生了几个时辰,方才有一双驴后蹄被娩出产道。贫道和两个徒弟无奈,只得将驴蹄又推了进去,想伸手进去调整胎位,许是手艺不精,弄疼了那母驴,竟发起狠来,挣脱了绳索,还差点踢伤了贫道徒儿,也再不让人近身。”说话间,三人已行至后院,果然挨着后墙的地方建有一驴棚,里面灯光比别处要亮堂一些,隐约有驴低鸣之声,听上去很是痛楚。解忧心中暗道,怪不得方才觉得他身上有血腥味,原来是在帮母驴生产。
正想着,又见一年轻的道士端着一盆热水从院中跑过。老道喊住他,问道,“可曾生下来了?”
谁料那小道只用力地摇了几下头,一言不发便又朝着驴棚跑去。
老道说:“这是我徒弟,生下来便是哑的。人倒是耿直,会做事。”间又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翟清渠,指了指一旁黑洞洞的屋舍,不好意思地说,“公子的厢房便在此处,只是怕有些嘈杂,怕要妨碍公子歇息了。”
翟清渠微微笑了笑,道:“不碍事。只是还得请真人借些灯油。”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老道刚说完这句,只见听驴棚里驴嚎叫之声大起,仿佛比刚才更痛苦了。那小道又跑了出来,立在离三人两丈远的地方,一脸焦急,双手在空中猛烈比划了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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