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自然最好。”赵匡义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
解忧想了想,又说:“这是其一,第二是我得找你借人。”
“什么人?”赵匡义闲闲问道。
“身手要好的,还要信得过的。”解忧笑了笑,“我这次也是大意了,与芳儿两人跟翟家商队从渭州回来,竟连个自己的护卫都没带,日后常要出门,身边还是得带着人方才安心点。”
她这个要求提得有些奇怪,说完后自己心脏砰砰直跳。若只是日常护卫,在府里随便点几个家奴便好。可眼下的处境,怕是寻常家奴也无用。她又不愿写信给赵匡胤,其中原委,糊涂的地方还很多,说得多了便是是非,说少了又像是有什么隔阂。倒不如直接问赵匡义要人简单些。
赵匡义也没想这么多,他只关心:“娘子是遇上什么麻烦了么?几个人够使唤?六个?十个?”
解忧笑了笑,说:“我又不带人去打架,不过是图个心安。绝世高手,一个就够了。”
赵匡义想了想,大大一笑,又大咧咧道,“我回去便让手下那些人打一遍,最后胜出的那个高手,便给你。”
解忧起身福了一礼,笑道:“如此,便辛苦了。”说完这些,又陷入一片宁静。窗外一棵梨树,枝上长满了花蕊,有些开得早,星星点点的,如白雪般缀在枝头;有些开得晚,如今还是闭合的花骨朵,一粒一粒,如洁白玉指般立在上面。窗前的人神色淡薄,静得令人动容。她的目光轻缈缈地落在贺氏的灵堂前,轻轻地问:“老夫人好像不太乐意这桩婚事?”
赵匡义也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嗯了一声,低头又喝了一口茶水,想了想,说:“你们在渭州不觉着,大哥这亲事着实定得有些匆忙了,事先也未跟家里说,只一封家书就来让我们备礼。母亲大人见先嫂的丧期都未过,这不是摆明了要被人戳脊梁骨的事么,怎能不生气?”他停了停,又说,“我也没有责备的意思,这几日我得空还劝母亲呢,大哥这么自然有这么做的道理。陇西那局势,我们也都不清楚,不能用过太平日子的想法揣度渭州的事。可这道理,母亲不愿意听,你也塞不进她脑子里,只能慢慢哄着呗。”
解忧见他说得坦然,自己也没别的可说,便又福了福,道:“那我先替官人再谢一次,要靠三爷在老夫人面前多说些好话。”
赵匡义被她接二连三地谢过,只觉得自己异常重要,心中大悦,连忙说:“娘子客气了。”说完,目光深深落在解忧面上,犹豫了片刻,又道,“有句话我也知道说出来不大合适,母亲生气除了礼仪不规,还有就是这位卫穆夫人,名声着实不佳。就连朝中同僚对大哥这桩亲事亦有不少非议。听说她擅巫术、心黑手狠,是个惹不起的人物。大哥选她做续弦,好处是好处,大家都看得见,可坏处倒也未必没有。”
解忧其实不想掺和这事,只听见卫穆二字便觉得头疼,淡淡笑了笑,胡乱应付道,“朝中同僚有些非议,兴许有别的缘由。”
赵匡义想了想,又笑着说:“娘子说的对,大多是嫉妒大哥年纪轻轻便能独掌陇西,马上又能得到党项西进府的支持。故有些流言中伤的,旁的倒也没什么。但这流言传得狠了,什么离奇的都能凭空捏出来。”
“有什么离奇的?”解忧顺着他的话往下问。
赵匡义思忖了片刻,说:“有一则说法,说是当年老西进王为拉拢长孙思恭,曾把自己的这名爱妾卫穆送去过渭州。”
“若无实证,这便是平白污人清白了。”解忧的太阳穴猛地一跳,觉得自己脑袋更疼了。
“事过多年,当事人都不在了,又怎么可能有实证呢?但我怀疑母亲怕是听说了一些,又不好开口说。这几日在她总绕着弯子打听这位准嫂子的情况。”赵匡义摊摊手说道。
解忧想了想,“若流言当真严重,还得知会官人。”
赵匡义摇了摇头,说:“我不敢。大哥那脾气你也是清楚的,敢拿流言说事,他能把我打废了。我还是乖巧点,他让我多哄哄母亲,我便多哄哄,哄不住最多骂我无能。我劝你也别多说,大哥想知道,自然有法子知道的。”
解忧愣了愣,从前赵匡义青涩莽撞,却也算得上是一腔真诚,并没这么些小心思。如今,世事将他磨得圆滑了一些,倒不知该说是好还是不好了。解忧淡淡地说:“三爷与从前当真是不同了。”
赵匡义听她说完这句,胸中的情绪顷刻又沸腾起来。当然不同了,他今年已经二十三岁,早不是当初见面时十几岁毛手毛脚的少年了。这几年,他从太子监学子到秘书省少监,在赵匡胤的保举下,又在参议军事的职位上做了半年。现在,又争取到了督建河道的实职,能做的事、掌握的权力越来越大,也给他带来了越来越多的信心。他大着胆子抬起了头,看着一抹一抹浅金色的阳光自门外流入,映在解忧沉静的面上,生动鲜妍的容颜令人望而生悦。他的喉结微微一动,未等发出声来。却见解忧扭过了头,脸上带着几分歉意地说:“我若还有一事拜托,三爷可会觉得太过繁琐了?”
赵匡义连连摆手,“怎么会,尽管说。”
解忧微微想了想,笑容温润,澹澹如水,“这是夫人旧居,灵堂一日还在,我想这院内侍奉便该如生前一般。以示尊重缅怀之心,是自家的体面、也是两个哥儿的颜面。”
赵匡义点点头,道:“那是自然。”
解忧顿了顿,又说:“老太太如今住在三爷府上,缺人手照料自然也是情理之中。但我想着,旧仆照应惯了,最好还能留在这里,多少算是全了忠孝之心。若真是有些短缺,我从府里另点些熟手过去,与先前调走的几人置换一番可好。”
赵匡义并不是愚钝之人,听她这么说,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扭过头与瑶儿确认了一番,脸哗地一下便落了下来。大半日的好心情ʝʂɠ顷刻败了个精光,哪里还有什么多余的话。嚯地一下,站起身来,骤风一般就往外走。
解忧见他怒气腾腾的背景消失在门口,不由微微摇了摇头,叹息道:“其实三爷跟从前还是一样。”
第38章 三十七画鹤
昆池附近的有一滩小湿地,上面长满茂盛的芦苇和香蒲,枝叶茂盛,空气清新明媚。这里离后宫主殿路途遥远,是个僻静的所在,只在盛夏时节里,常常有鸬鹚、鸳鸯、野鸭一众水鸟在此展翅梳羽,游玩嬉戏。而如今,天气尚寒冷,过了午后,阳光一照,水雾里灰蒙蒙地浮了层虚白,两只白鹤在水雾中缓缓踱步。白鹤偶然扇动羽翅,动作既安静又逸雅,几只细足半隐水中,美得彷如仙境一般。
而解忧却对这一美景视若无睹,她的目光定一只纤细雪白的手上,手握着一支紫竹画笔,正一羽一羽地描绘着水中白鹤的姿态。
“容我想想。”画画的人停了停,眉头微微蹙了蹙,曼声说道。
“只是借几日,又不会不还,不能太小气了。”解忧在她身旁寻了块平整的大石头坐下,笑着说。
“京羽又不是物件,由得你你说借就借,说还就还么。我总得先问问她自己的意思。”秦雪乍轻轻睨了一眼,笑道。
“也是。”解忧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双足悬起,轻轻点在地上,很是自在。
秦雪乍的眼风轻轻在她右足上瞟了一眼,“何况你之前不好好吃药,不好好休息,脚上的伤一直没治好,京羽一直还在恼着你呢。”
解忧的足疾旧伤此前一直得赖京羽治疗,临去渭州前,还特意嘱咐了休养之法,无非就是少动多休息,夜里用八根竹竿固定撑住小腿,再大量涂抹活血生肌的药膏,繁琐至极。解忧没这闲心疗养,早就听之任之了。如今被问到,脸上不由一红,赶紧赔笑道:“她若是愿意跟我去做这药茶生意,我保证言听计从,让吃药吃药,让扎针扎针,让睡觉就睡觉,绝无二话。”
秦雪乍笑道:“数月不见,你这赖皮的功夫倒是见长不少。”
解忧笑着摸了摸脸,“陇西风沙大,是把脸皮吹得厚了些。”
秦雪乍没理会她,微微转过身,继续在画纸上描绘白鹤身影,“是缺钱了么?怎么突然想去做生意。”
解忧一面看她画画,一面摇头,“不缺钱,但是想有更多的钱。”
“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赚很多很多的钱,在自己喜欢的地方买个院子,种上些花草树木、养上些鸡鸭鹅驴,能自己自足,外边的人谁也不见最好。院子里得有个水池,修上一排屋子,自己住一间,我也没什么朋友,肯定给你留一间。外院呢,就养一些身手非凡的护院,不喜欢的人谁也进不来。这种不用仰人鼻息的自在日子,是不是特别好。”
“在梦里是挺好的。”秦雪乍淡淡地说。
“何妨一梦啊,秦妃娘娘,”解忧神色微微一黯,刹那间却又被另一种神色点亮,“反正之前所求的得一良人,白首不相离,不也是黄粱一梦而已么。”
“那赵大人怎办?”
“他的梦里有金戈铁马,小院子可装不下。但他若有空想来看看我,护院可拦不住他。”
“这个梦做了很多遍吧,什么都想好了。”秦雪乍的手缓缓放了下来,头微微向她侧了侧,沉默地看了解忧一晌,“在陇西,过得好么?”
这一句寻常至极的言语落进了解忧的心里,她别开了头,笑容却比鼻尖的酸楚先一步绽了出来,“一言难尽啊。”
秦雪乍笑了笑,淡声道,“那我姑且认为是有好有坏,总也不是太坏。”
解忧嗯了一声,这么说来也没什么不对的,便问道:“你呢,从养德院出来,复位成为美人,还好么?”
秦雪乍眉目濯濯,仍是那副淡泊无争的模样,又端坐了回去,认认真真地继续画画,隔了一晌才说:“看画吧。”
日光悠悠,水波轻软,解忧坐在她旁边,偶尔经过的风吹拂起两人的裙摆,折出百转千回的流光。解忧也不多说话,静静地看秦雪乍作画,偶尔用手指在画面上戳一戳、捣捣乱。这么过了一个多时辰,一幅双鹤图便画完了。
“想不到你画也画得这般好。”解忧啧啧赞道。
“原先不太行,最近画得多了,手腕都跟着灵活起来。”秦雪乍揉了揉酸胀的手腕,笑着说。
“我就不行,琴棋书画、歌舞声乐,曾经也是样样拿得出手,如今早已废了大半。”解忧嘻嘻笑道。
秦雪乍笑了笑,“废了便废了,最好能像这鹤一般混沌度日。只消长得好看,自顾自地在那走来走去,便有人投喂食物。倘若人也能真的光凭皮相吃饭,不用动情、不用生怒、不用相争,该多好。”
“懒惰。”解忧笑骂道。
“懒惰有什么关系,平平安安不就好了。”秦雪乍轻轻一笑。
两人正说着,不远处的池水中砰地一声,活跃过头的鲤鱼惊跳了起来,又落回了水里,溅起一滩水花。水花又吓了两只原本悠闲的白鹤,白鹤扑了扑翅膀,一跃飞起。掠过岸边柳树时,惹得几只柳枝乱晃。
“谁?是谁在那边?”一声响亮的女声从远处清晰地传过过来。
解忧与秦雪乍一惊,扭过去看,只见烟柳蒙蒙中,一个身材臃肿的宫装女子被前簇后拥地朝这边走来。解忧定了定目光,只见走在前面那个女子身上一件嫣红色的璎珞宫装,繁复的花鸟图案从领口一直蔓延到宽大的双袖上,绣得满满当当。她的身体有常人的两三倍大,像泡胀的白面馍馍,塞在一整套珠光宝气里,直晃得人眼花,解忧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阵,才勉强认出,这不就是那位被赐住昆玉殿中的霜贵嫔。
“她怎么还没生?”解忧悄声问道。
“快了吧。”秦雪乍一脸淡然,“她显孕早,二三个月时便有旁人五六个月肚大,故而你觉得早该生了,其实最近才满日子。”
解忧吐了吐舌头,“是双胎?”
“好像只是自己吃得多。”秦雪乍平静地说。
两人正私语着,那霜贵嫔已行至跟前。解忧与她见了礼,秦雪乍如今位份在她之下,也依礼拜了拜。
霜贵嫔见她们二人,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轻轻哼了一声,左右连忙抬了张软塌上前,伺候她坐下。她抬了抬手,旁边一个长脸的宫女立刻站了出来,厉声问道:“方才,是你们谁往湖里扔了石头,惊飞了白鹤,吓着我们娘娘了。”
解忧见她这般问,知道她有心寻衅,便笑着耐心解释道:“没有人去惊那鹤,许是水中鱼儿跳起,白鹤才飞走的。”
“说谎。我明明听见有石头落进水里的声音,扑咚一声,好大动静呢。就是从你们这边传来的,还想抵赖。”那长脸宫女声音又细又高,刮得解忧脑仁直疼。
“贵嫔娘娘,我们正在池边画鹤呢,既要画鹤,又怎么会自己去把白鹤惊飞呢?”解忧尽量想绕过那长脸宫女,直接跟霜贵嫔说话。
没想到这几个月里,霜贵嫔也长本事了,并不理睬解忧,一双目光只是狠狠地锁在秦雪乍那不盈一握的腰身上。长脸宫女见状,得意洋洋地将放在一旁的画纸拿起来,看了一眼,双手捧到霜贵嫔跟前,“画鹤?这两只鹤画得这么丑,谁知道是不是方才那两只?”
解忧恨得在心里捶了自己一拳,太高估她们的水平了,瞧这样子,哪里是会讲半分道理的。她看了一眼秦雪乍,想也没想便连忙跪了下来,道:“贵嫔娘娘,我想起来了,方才确实是我闹着玩,朝水里扔了个小石头,没想到竟然惊了您。实在该罚。”
秦雪乍轻轻地看了她一眼,面色微动。长脸宫女的声音便如刮刀一般扎了进来,“你方才不是说没人扔石头么?”
“我方才是怕被责罚,想瞒着,谁料到贵嫔娘娘慧眼如炬,我也瞒不住了,索性认了,讨个轻罚。”解忧平静地说。
“你想得美。”长脸宫女恨不得打在她脸上。
那头霜贵嫔终于慵慵懒懒地开了口,“我从前以为解忧娘子是郭妃娘娘的人,谁知道竟和秦美人走得这么近?让人好吃惊呀。”
解忧心道,又吃惊了么?你这一天到晚的能被惊多少次,面上却笑意盈盈,“我哪里敢是哪位娘娘的人,从前在延福宫住的时候,与贵嫔娘娘也说了不少话,也没敢说是娘娘您的人。如今方从渭州回来,贵嫔娘娘不如认为我是陇西的人。”
霜贵嫔闻言自然生气,目光从秦雪乍身上移开,冰雹一般砸向了解忧,“从前就见识过解忧娘子伶俐的口齿,如今这是借着赵玄帅的势,便觉得我不能罚你么?”
解忧自然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继续说:ʝʂɠ“长孙案后,陛下曾嘉奖我英勇,给了四品京毅如夫人的封赏,既然诰命在身,惊鹤之过,我用不着仗谁的势也是担得起。贵嫔娘娘的罚,我方才都已经讨过了,又怎会觉得娘娘不能罚呢?”
霜贵嫔这可真的是长进了,脸色只煞白了一小会,便缓过了气来,被旁边两个人搀扶着,挪到解忧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双颊因猛增的肥胖而高高鼓着,像是口里含了什么东西一般,“解忧娘子,京毅如夫人,可是我为什么要罚你呢?你又没做错什么。你方才不是说我慧眼如炬么,既然慧眼如炬,那我当然知道你这么跳出来是想为谁顶罪,那石头不是你扔的,而是秦美人扔的。对不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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