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行了一礼,将经台交给普济法师,自己则出来透气。
这日天气太冷了,阳光缩在厚厚的云层后头,没有温度的光四处散着,笼上了一层清冷的色调。后院四下无人,恒超候了片刻,鸟雀都停了低吟,万籁寂静中,身后传来枯枝细微断裂的声响。
恒超转过身去,一抹淡漠的笑容缓缓在唇边绽开,“避了宠,你以为就可以避开是非么?”他对缓步走过来的秦雪乍说道。
“没有恩宠的贡女,于故国而已,就是一枚弃子。”秦雪乍望着他的眼眸里全是冰霜,掩住了底层的温柔,“无论你与唐王想要什么,我都已经无能为力了。”
“雪儿,”恒超的声音一如从前温柔,他轻轻地唤她,仿佛他仍是那个策马京师、恣意风流的世家公子,而她仍是风华绝代的秦淮名媛,“走到今日并不容易,为什么中道放弃了?西子一案,我不信你毫无还手之力。”
“有,但不愿。”秦雪乍静静地看着他,平淡地说。
“为什么?”
秦雪乍沉默了一刻,清亮的双眸盯着恒超,他的模样在自己脑子里每日都要思念上千遍,这样的眉、这样的眼、这样的唇,可他现在说的话,秦雪乍宁愿他永远不要再跟自己说话。“我本就不是自愿来汴梁的,呆在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身边,被迫接受着他的宠爱,接受着伴随这份宠爱而来的嫉妒和打压,我过得不快乐。”秦雪乍慢慢地说,“他是位志向高远的君主,唐王想以声色弛其心志,终究是徒劳的。我既然左右都不能令人满意,索性让这条命困死在这大周后宫之中,于人于己也算是一种解脱。”
兴国寺后院的早春,地上凝结着迷离不散的淡薄轻霜,浅色的草尖被掩在土里,遥遥望去,只能见到些微若有似无的青色,就如恒超透着青色胡茬的下巴一般,一寸一寸都是冷峻刚硬。
“你不是这么淡薄心志的人,”恒超的双眸骤然一紧,灼出刀光般的凌厉冷光,“你爱上了他?”
“没有,”秦雪乍沉默了一刻,望向他的目光里全是密密麻麻的伤痛,“可我也不想将他的一片真情随意拿来作践。”
“一片真情?”恒超嘴里细细咀嚼这四个字,唇边的笑意陡然变得残忍,“当年我兄长沈斐对你也是一片真情,你却与我芭蕉树下、海棠花畔,将他的情谊生生作践了。”
秦雪ʝʂɠ乍别开了头,忍着心头的战栗,“沈斐是你亲手杀的。”
“是,我为云霄军和濠州城数万亡魂杀了他。可我后悔了,我该让他活着。他若活着一定比死痛苦多了。”恒超唇角微微一敛,叹息道,“雪儿,我们既来了这世上,谁也不能冰清玉洁地走。业孽不消,轮回不止。天雄军过了十年的好日子,也该到还报的时候了。”
秦雪乍往后退了一步,低沉说道,“我母亲已经去世,姐姐年前也因病身亡。唐王还有什么能牵制我?”
“还有我。”恒超看着她,眸中含着一双人影,隐隐绰绰、愁意淡淡。
秦雪乍心中一抽,藏在衣袖中的手指忍不住微微颤动,下意识便避开了他的注视,时光一寸一寸地在他们之间流过。“我……放下了。”秦雪乍艰难地开了口,微微低头避开了他的目光,侧脸拉成一道完美的曲线,饶是这样阴沉的天色,也挡不住其光彩。
“你放不下,”恒超含着淡淡的笑意,他逼近了一步,两人之间明明还尚有一段距离,但他的声音却似乎紧贴着秦雪乍的耳膜响起,“就如我放下不濠州一样,你我心中都有执念,注定不能得大自在。”
秦雪乍抬起头,映入她眼中的是一件猩红色的袈裟,朴素无华,粗粝的质地应是慈悲与无欲的象征,可他那双眼中,却是泛着血色的仇恨,她又往后退了一步,说:“我读了你译的佛经,佛陀说灭绝爱恨,清净六根,就能得自在。你以此言去渡化世人,劝信者要存善念、方脱苦海,为何自己却做不到?”
“因为佛陀也未做到。”恒超依旧一副淡然的模样,轻声道,“濠州一战,含恨十载。我问遍佛经三千卷,想参悟仇恨,佛说所欲不得,是苦之根源,若心死便得大自在。可什么时候心死,什么时候寂灭,什么时候涅槃?佛陀未曾明言。一日,金陵大雪,我寺中独行半日,雪地上来回往复都是脚印,密密麻麻,似有众人行过,然而细细分辨,所有脚印皆是我一人踏过。我至此参悟,身死之时,肉体一灭,心方能自在。我已经见过万千人的身死,当真如梦幻泡影,身死之人万事皆空了。但仇恨还是会留下,缚在活下来的人身上,成为因缘,成为业力,抽筋噬骨,至死方休。”
秦雪乍静默无语,背脊微微发寒,却又涔出了一层冷汗,一瞬不瞬地看着恒超,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恒超看着秦雪乍,眼眸中的恨意翻腾不休,嘴角轻蔑的笑却淡薄如烟,“雪儿,我不会重挑两国战火,至庶民遭殃,但是天雄军,当初他们怎么屠戮濠州,我也要他们血债血偿。这业力,在我身上,也在你身上,躲终究是徒劳。”
秦雪乍沉默良久,在金陵时发生的一切,那时的快乐,那时爱而不得的烦恼,如今想起都想云烟一般缥缈,一场战败之后。沈家轰然倒塌,与她有婚约的沈大公子变成了叛国贼,身死濠州。她真心相恋的沈二公子遁入空门,而秦家因这份姻亲受到牵连,秦家女眷没入妓籍。又在另一场战败后,下贱的秦家女被唐王选作贡女之一,给了宗室贵女的称号。临行前,唐王密召她一人,嘱咐道,“此行,唯你一人之独行。他日,登巅峰位时,勿忘故国。”
她原本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可当同为贡女的凤舞骤然暴毙,她才逐渐觉悟这一人独行的巅峰路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不喜欢。
可以逃走么?她不喜欢这阴冷干燥的汴梁皇宫,她怀念山水娟丽处处是歌的江南。
逃不走,又死不了。那便让自己像尘埃一样活着吧,隔绝了君王的宠爱,是不是就能掐断故国对她的指望?
她一直是这么想的,过去的半年里,她觉得自己已经做到了。直至今天,为什么偏偏要是他来告诉自己,一切躲不掉。
秦雪乍兀自沉思中,忽地在树丛那边传来一身金属落地的响声,两人一惊,恒超目光沉沉地朝那边一看,隔着数十步的距离是一片待栽的树苗,被堆得整整齐齐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树苗与后院的矮墙间有一人宽的小径。墙上的侧门从里反锁上,外面进不来。恒超心念一动,正要过去查看时,又听见隔着草木,一个略带邠州口音的女声不大不小地响起,“娘娘,勿急。”接着便是一阵匆匆离去的脚步声。
恒超与秦雪乍从乱堆着的树丛转过来,草径深深,早已无人。
秦雪乍从地上拾起一枚凤首步摇,恒超却看着那扇从内至外打开的木门沉吟了一刻,“这扇门,原本是锁上的。”
秦雪乍一脸忧愁地看了一眼门,又举起了手里的那支步摇,钗上坠垂的珠串在光线下折出色彩各异的光,“这是霜贵嫔的钗。”秦雪乍沉沉地说。
杀意顷刻在恒超的双眸中蓄起,又无声无息地漫了出来,他往后微微退了半步,双手在胸前合十,沉声道:“阿弥陀佛。”
*今天大致交代一下前缘,马上准备杀人了……
第42章 四十一杀局
藏经阁在大殿东侧,两层的阁楼,三面栽种着青柏,北面是正门入口。今日倒春寒的天气,阳光又阴又冷,屋顶上的积雪刚融成了水,顺着屋檐便凝成了冰。藏经阁今日被临时改成了后妃贵人们的更衣所,阁楼下站着几名禁军守卫。
二楼右厢房的火盆里面红炭燃得正烈,哔剥有声,屋里正中立着一个金刚黄铜暖炉,炉内散着云雾,淡淡的檀香味有清新醒脑的功效。临窗有榻,榻上铺着厚绒毯,霜贵嫔正歪在榻上,身后垫了三五个绣着经文的软枕,炕上还设着一个黑漆螺钿束腰小条几,几上放着她刚吃空的干果碟,百无聊赖。
常姑姑将榻上零落的瓜壳清理干净,又帮她脱了鞋袜,力度有道地帮她舒缓双腿的肿胀。
霜贵嫔看了一眼自己被放在火笼子上的鞋,月白底绸缎上绣着金色的睡莲,绣工精湛,望之便知价格不菲。可如今贴着金箔的地方却粘了几块泥渍,不大不小,看着十分扎眼,便不悦道:“旁人连鞋底都一尘不染,偏我穿一双脏的。”
鞋底的泥是早上出门前,在昆玉殿门口踩上的,掌管花草的女使摔了一盆尖月梅,潮湿的花泥散了一地,她出门又急,没瞧见便踩了半脚上去,当时发作顺手就抽了那女使一耳光,发誓回去定要撕了她。如今见着了又是生气。常姑姑在一旁连忙说道,“回去了看我怎么收拾那小蹄子,娘娘,在这生闲气可不值当。”
霜贵嫔哼了一声,眼皮向上翻了翻,目光又瞥去了别处。
常姑姑手上的劲加重了几分,奉承道,“眼瞅着这几日便要分娩了,娘娘在宫里歇着多好,何必跟来遭这般罪。”
“你懂什么,能多见一面官家便是一面的情分。皇后办这讲经会,若阖宫嫔妃都在,偏我缺席,在宫里我也呆不住。”霜贵嫔嘴嘟了嘟,捏了枚酸果放入嘴里,她自怀孕以来,只要醒着,嘴巴就没停过。方才几枚酸甜的果子入肚,又觉得饿得慌,“再拿几个果子来。”
“已经让彩凤她们去取了。在这里不能进荤腥,不抵肚子,一会便饿了。”常姑姑体贴地说。
“可不是,吃得我嘴角都麻了。”霜贵嫔抬了抬眼皮,又接着方才的话继续说,“其实,也算不得遭罪,官家特意嘱咐了,让半个太医院都随驾跟来了。如今就算生在兴国寺里我也不担心,听说这原是信陵君的住所,福气旺着呢。”
常姑姑连忙奉承道:“娘娘的小殿下无论生在哪里,都是大富大贵的命。”
霜贵嫔自己动手扯了扯衣领,露出小半截白嫩的脖颈来,满意笑道:“就是大殿里头太闷了,坐在那里也顶得慌,肚子里的皇子一直踢我。”
常姑姑听她这么一说,便起身去推开了南面的窗户,外头清冽的空气顷刻吹散了室内被炭炉熏烤的浑浊,笑道,“那咱们在这里多歇息会儿,反正现在陛下也忙着,待到素膳快开席了再回去。”
她的话刚说完,抬头便看见秦雪乍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目光泠泠地看着她,那倾世的容颜恰如山上皑皑白雪一般。
“你……你怎么来这里了?”常姑姑吓了一跳,舌头有些打结。
秦雪乍面上毫无表情,缓缓走进了屋里,道,“我也是后宫妃嫔。”
常姑姑见她连礼也未施,不由恼怒,哼了一声:“虽说是同是宫妃吧,却也有个上尊下卑之别,一个五品的美人不仅非请擅入,就连礼也不会施了么。”她又朝秦雪乍身后看了一眼,讥讽道,“今日皇后娘娘说了,每位宫妃只许带一名随伺女使,我家娘娘当然是例外,ʝʂɠ可秦美人也是个例外,一名女使都没有吧。”
秦雪乍看了常姑姑一眼,没由头地问道:“常姑姑,我若没记错,你先头也是在皇后宫里伺候的。后来跟着去了昆玉殿,擢升成了六品女使。”
“那又怎样?”那常宫女驳了一句,皱眉道:“我说的是你对我们娘娘不敬,怎么,难道还说不得了?”
秦雪乍并不理会她,目光在霜贵嫔扔在一旁的鞋上微有一滞,又在靠近南窗的榻上缓缓坐下。隔着窗,经阁的飞檐上悬着铜铃,被风吹得泠泠有声,晦暗不明的天色隔着窗将秦雪乍的脸映得如白瓷一般,“你们不在殿中听经,怎么在这里?”
秦雪乍在宫中素来寡言,对旁人的事从不多言,如今突然这么一问,落在霜贵嫔的耳中更像是一种挑衅。她若是实话实话倒也无事,可霜贵嫔见到秦雪乍那副风姿妖娆的幅模样便觉心底嫌恶,冷言道:“秦雪乍,这关你什么事,你能出来难道我就不能出来了么?何况你也不瞧瞧自己都什么境地了,还能这般目中无人。我倒是一直很好奇,你们江南的人是不是各个都如你这样,一味的狐媚,下作。”
她提到江南的时候,秦雪乍心头微有一痛,对她的言语羞辱却无反应,只继续问道:“你待会是要见官家么?”
霜贵嫔哼了一下,傲慢道:“那是自然,过不了一刻经会散了,官家便要来看我的,你等着吧,我定要将方才的事好好说说。”她指的是入屋无礼这桩小事,可秦雪乍如今心神有些慌乱,哪里分得清。
秦雪乍沉默了一刻,从榻上站起,临近窗边的位置逆了些光。凉风贴着她面颊薄薄吹过,毫无血色的脸仿佛一块没有半点瑕疵的白玉,一对玛瑙珠子的耳环微微晃了晃,像是在这煞煞春光中荡起的几丝波澜。
霜贵嫔看着她那又薄又挺的背,勾勒出优美的线条,她越发来气,不知作死为何物地又添了一句,“怎么,你还想抢在我前头见官家?”
秦雪乍微阖了双眼,再睁眼时目光转向窗外,一丝惊讶又疑惑的表情忽然出现在她面上,带着一缕讽刺的笑意,“我觉得官家不会来见你了,方才皇后在殿上荐了位佛女至御前,官家当众赐她还俗,纳入后宫。”她的头向外微微倾了倾,叹道,“你看,这女子果然生得美艳,连我都自叹弗如。”
霜贵嫔听她这么一说,哪里还坐得住,立刻便撑起了身子。她身子沉重,平日没人搀扶连半步也移不动,如今被秦雪乍一激,竟陡然便生出了蛮力,赤着双脚,三步并两步踩着榻奔至窗前,双手撑着窗棂,张望着往外看,“在哪?”她问道。
这便是她留在世上的最后两个字了。下一刻,天地在眼前一颠倒,耳边剩了呼哧而过的风声,再接着,她孕后增了百余斤的身体重重地砸在地上,砰地一声闷响,温热的血迅速从耳鼻、从身下流了出来,暖化了地上残留的冰霜。
常宫女在原地惊出了魂魄,从秦雪乍弯腰抓霜贵嫔的脚踝,再倒掀她下楼,只是一瞬之事,快得令人不敢相信。这究竟是怎样的人,光天化日的竟敢谋杀皇嗣。
天大的变故让常宫女忘记了呼救,立在原地,呆若一桩木雕人偶。
秦雪乍转过脸看向她,眸光轻盈流转,唇角蕴出一抹美艳至极的笑容,“还不快去叫人。”她竟还提醒道。
常宫女这才回过神来,身也未曾转,直接向后跌出了门外,手脚并用地滚下了楼,沙哑的声音呼喊着:“杀人了,有人杀人啦。”
秦雪乍冷冷地看着她离去,厢房里安静得有些悚人,瑟瑟寒风在她身后拍打着窗棂,有两条性命和一个关于荣华富贵的梦刚从那里消逝。她的双目透过深色木质窗格,落在室外翘起的飞檐上,檐边垂着几串透明的冰棱反射出晶莹的阳光,不远处的大殿里,隐约有诵经声飘来,间或又夹杂着更近处杂乱的人声。
秦雪乍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出去折下了垂挂在屋檐上的一根冰凌,握在手里,掌心冻得刺痛。屋内的火盆是全黄铜打制的,光洁的外壁隐约可以映出人影来。虽看得不甚清楚,但便是这样的影子也见容颜倾世。
“罢了。”秦雪乍心中暗道一声,猛地抬起手往自己脸上狠狠一划,尖锐的冰顷刻刺穿了面上的皮肤,顺着这股冰凉的寒意,鲜血汩汩地流在了她那苍白得有些惊人的面上。
秦雪乍随手将冰棱往火盆里一扔,烧得发红的炭火呲地一下冒出一股青烟,荡起一层热浪,瞬间吞噬了那支冰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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