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忧浅浅一笑,说:“哪里敢说彻悟二字,只是不想再自欺欺人罢了。”她抬头看了看,天上一轮明月落进眸中,池中亦是一轮水月,盈盈而动,上下争辉,好一派的清明热闹。“其实我原先便是个没什么眼界与格局的人,骨子里跟这胡夫人实有几分相类,只要自己眼下的日子过得舒心,别的就不多求什么了。不过是机缘巧合,偏遇到了玄帅,又偏偏搅进了这么一些是非中,逼得自己非得大气起来,端出一副他想要的贤惠ʝʂɠ相助的模样来,这挺累的,也不自在。最要紧的是一遇到真真大气能干的,顷刻间便落了下风,照出自己这幅窘态来。”
翟清渠看了看她,笑道:“倒也不要把自己说得过于龌龊,自我与你交往的几件事来看,还是个大器可造的。”
解忧认真地摇了摇头,又说:“人贵自知,我若真是个大器可造的,这个时候就该乖乖留在渭州,与准夫人好好相处,好歹混个日后太平。而不该是这般,不管不顾,就从渭州奔回汴梁去了。”她话说到这里时,眼睫不住地颤动,像是想忍住自心底漫起的委屈和伤心,可默了一刻,这份眼泪和委屈竟生生被她压了下去,唇角绽出一个笑意来,“怀着这种心情我走了几日,这几日却又想明白了。我的一切于渭州而言,实在无足轻重。都督府少了我,今日兴许慌乱点,明日便会一切如常。若是我委屈一生、拼尽一切,最终只换来个无足轻重,那倒不如撕了这副锦衣枷锁,挣个真实痛快。”。
翟清渠凝视着她,漆黑深邃的眼眸里绞进了一千道一万缕细细的怜悯,“你于渭州无足轻重,这有什么打紧,你本就不是为了渭州去的,关键是你于赵玄郎轻重几何?”
解忧心里微微一动,继而笑道:“于玄帅而言,我自然重不过渭州。”
“果真是想明白了。”翟清渠颔首笑道。
“未有全明白,大约明白了一两分吧。”解忧故作轻松地说,“玄帅于我有救命之恩,亦有男女相悦之情,我想竭力助他的心毫无更改,算作痴念也好,执念也罢,终归命运已经把我与他带到了这一步上。可是,我亦想知道,在这其中我能不能比从前更自私一点?能多爱自己一点?能用自己的模样站在他身旁,而不是带着一副可笑的假相。”
翟清渠沉默地看着她,眼底深沉莫测,清冷地问:“你能这么说,看来倒是真的明白那日在桥头,我为何骂你。”
“我明白。”解忧点了点头,这些日子她当真想了很多,说话便异常流畅,“明明自己不快乐,偏还要做出一副大度贤惠的模样来。就算力量微薄,实在无可争之力,却又为何不能将这些力气与精神往自己身上使。又何苦在那桥头平白丢面子,天下之大,哪里就缺我这么一个施粥娘子了?”
翟清渠哈哈笑了一声,似乎格外高兴,心绪却在那颗九窍玲珑心中百转千回地绕起。他老早便知了赵与卫穆之事,那日其实是抱着安慰的心思去找她的,却见她还能在桥头满脸春风地给人施粥,一时之间无名火便涌了上来。翟清渠生性极淡薄,处事为人又极圆滑,与人罕有冲突。可那日,不知为何竟没压住火气,冲着她发了生平最大的一顿火,之后又找了个蹩脚的理由毁了此前与赵匡胤的约定。事情过了几日,他又有些迷惑,既然见不得解忧无事人般高兴,那难道要在他面前哭哭啼啼便会更好?至于后来为什么要毁约,他倒是想得清楚,偏就不愿看见赵匡胤事事如意的样子,能添点堵便要添点,反正又奈何不得他。翟清渠笑了笑,双目微微阖上,声音低喃好听道:“桥头不缺施粥娘子,渭州不缺这个杜解忧,唯独你缺个自己。”他又笑了笑,声音越发清淡,道,“你能想通这一层,我便替你高兴。”
解忧扑哧一笑,开心地说:“我也觉得心中通畅了许多。”
翟清渠站了起来,玉身长立,沉默了一刻,再开口时,声音里又多揉了几分温柔:“其实,上次与你发难,实在也是我冲动了。世间哪个女子不想得到心爱之人的庇护,就连胡夫人守着这样一份家业都想拼了命地要找个人托付来帮衬,我却何苦要一再跟你说要靠自己,非逼得你强大起来。”他的声音又轻又柔,划破清冽的空气,落在解忧的耳朵里,“乱世之中,能活下来本就不容易,于女子而言则更难。大气也好,小气也罢,终归都是苟苟一生。只是这一生,不要枉费了,你得让自己值得。”
解忧心头猛地一颤,抬起头来时,目光撞进了他的双眸里,月辉将两人的目光溶在了一起,与天与地与雪,上下一白。解忧嘴唇咧了咧,一个笑容伴着眼角的清泪绽出来,对着翟清渠笃定地说道:“我明白。”
“那样最好。”翟清渠浅浅说道,目光落在万里无云的夜空上。
第33章 三十二华山(上)
第二日一早,翟清渠一行人便与王家作别。离了邠州,接下来的路尽是坦途,几人换了马车,晓行夜宿,又走了三五日,在与京兆府百里处,见一高山巍峨耸立,碧空如洗,几朵浮云缠着雪雾,绕在山腰间,便是西岳华山。
翟清渠心情甚佳,便对解忧说:“原本是打算去京兆府的,旧时长安,熙攘依旧。可如今想想,到了京兆府也是看人,车马商肆,胡人汉人,也没什么意思,倒不如去爬华山。看看石作莲花云作台,倒更有几分意思。”
解忧想了想,笑道:“自然是很好。想来我还未登过什么名山。”
如此说定,又行了半日,在华山脚下寻了一间客栈住下。休整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过了早食,便要登山。芳儿身上不便,推了不去。翟清渠便令郑管事留下照应,找来客栈老板买了两双便于登山的皮靴、手套、皮帽等物,又备下一些干粮和水。解忧见他考虑周全,便笑道:“没想到翟公子这样的身份,办起事来竟也能处处周到。”
翟清渠听见了,一面绑靴子,一面回应:“山上极寒,若不做足准备,这种天气若是在山间迷了路,你就能知道什么叫作天地不应。”
华山,又名太华山,方直者五千馀仞,天下五岳之雄岳,山中绝壁巍峙,奇峰耸立,山路险峻,又有东西南北中五座主峰雄浑耸立,气象森森。南峰又名落雁峰,是华山之巅,削成而峻,望而生敬。解忧望了望被雪气云雾缠绕着犹如仙境一般的顶峰,笑道:“我们今日能登临此峰么?”
翟清渠抬头看了看,也笑着说:“登得上去,却怕下不来,如今寒冬时节,山上极寒,可过不得夜。”
解忧想了想,心中难免几分遗憾,却也豁达,便道:“那便登到何处算何处。”
翟清渠笑道:“自然是。”
自古华山一条道,从玉泉院往上,走了两三个时辰,方才爬到山腰。一路上风景极佳,雪映山色,奇岩峭壁如刀斧般迎面劈来。解忧虽腿脚不便,走得辛苦,却被这从未见过的新奇景色惹得童心大放,一路上嗅梅赏雪,吟诗成赋,好生快活。午后时分,二人登了苍龙岭,便稍作歇息。此处视野宽阔,虽不及落雁峰那般高耸,却也临于浮云之上。见漫山的松树被白雪覆盖,在枝头攒成了冰雕玉砌的花簇,在日光下绽着朦胧的白光。一阵山风吹过,雪攒成的白花脱落枝头盈盈飘向空中,霎时间便将眼前这方天地染上了层莹白透明的霜华。这样的美景,在汴梁从未见过,在陇西更未见过,一时间,解忧竟看得有些痴了。
“此处的雪似乎要比别处更美。”解忧凝着眼前的雪霭重重,笑着说,“我在从前汴梁的时候,每到冬日也会呼朋唤友去西山赏雪,在渭州也去过半次平凉山,可回想起这两处的雪景,美是美矣,却更像是山中本就该有的景物,着实惹不起人注意。没想到在此处,这天下雄岳之间,明明旁边是丽景无数,这一朵一朵的雪,反而惹人注意,就像是被衬了出来。”
她说话的时候,头顶的皮帽触碰到了低处的树枝,一阵颤动,摇落了无数积雪散在空中,仿佛惊扰了一只巨大的雪蝴蝶从枝头飞起,两片大大的薄翼又将她半个身子遮拢了进去。翟清渠微微一怔神,很快又移开了目光,口中淡淡地说:“山景雪景皆未变,是你变了。”
“我怎么变了?”解忧扬了扬眉毛,疑惑地问。
“从前看山只见山,如今寻山能见雪,是你能看到微末处的好来了。”翟清渠浅浅含笑道。
解忧想了想,矮身福了福,笑着说:“多谢先生称赞。”又四处看了看,笑道:“看来名山便是名山,此处灵光鼎盛,就连平平一句话,你都能说得颇带禅机。”
“禅机么?”翟清渠转过身,好笑道,“怎么,难道账房先生便不能有禅缘了么?”
“倒也不是。”解忧眼睛转了转,又笑吟吟道,“只是我觉得你整日都是忙的,翟家那么多事,你比玄帅还忙,是我见过最忙的人,哪里来的时间去参悟禅机呢?所以,大体印象中,总觉得你与禅是不搭ʝʂɠ的。”
翟清渠微微一笑,眼眸将解忧的身影全然收拢了进去,唇边全然是轻松的调笑,“我确实很忙,翟家上下,分号上万,每天都有无数事情需要去做,可我现在不是也在陪你爬华山么?”
解忧也掬起了笑意,一副很领情的样子说道,“那便是我忘了,原来百忙之下,你仍持有一颗闲心。”
“闲心么,”听她这么说,翟清渠竟沉默了下来,也不再看她,目光落到了远处叠嶂起伏的山间,清零的阳光从空中缓缓倾下,在莹白的雪面上凝出了一层薄如水晶的光芒,山风掠过雪,再裹上他的声音,落在耳里便沾染上了几分寒凉:“却也不是闲心,只是我与玄帅不同,他有极想做的事,而我正好相反,这普天之下,着实没有什么能让我提起兴致的。既然无所欲求,也便得了自由,想把光阴费在何处都是一样的。”他一面说着,一面寻了方平整的石头坐下,漫不经心的语气仿佛不在谈论自己,更似说起一桩不相干的小事。
“当真一件都没有么?”解忧很是惊讶,脑子一时懵怔,脱口又道,“我以为你爱赚钱。”
翟清渠将她上下看了一遭,哑然失笑,“翟家到了我这一辈,早过了需要劳心劳力扩展经营的日子,财富万万亿计,赚得多一点、少一点、多很多、少很多,也不过是数字的变化,于我有何意义?你看我如今每日兢兢业业,经营盘算,东奔西走,也不过是借此打发日子罢了。”
“那你会想求官,大权在握、风云叱咤,在这惶惶乱世中留下自己的名字?”解忧想了想,顺手接过翟清渠递过来的干粮馍饼,小小地掰了一块,又闲闲地问。
“翟家有祖训,子弟不许参政。其实便就是许了,我也没什么兴趣,”翟清渠眉眼微微半阖,笑道,“光看赵玄郎将浴血沙场、步步谨慎、殚精竭虑这几个字做到如今境界,就知此事了无生趣,蚀本得很。”
解忧噗嗤一笑,拍手赞道:“说得好。”又想了想,追着问,“那做学问呢?成大贤大圣之人。”
“我书读的已经足够了。”翟清渠伸出右手,张开手掌翻了翻,头微微倾了倾,笑道,“天下万册书,可读的不过百来本,百来本的书中,真正能算得上学问的,不过七八本,其余皆是些边角余料。该读的我已经读完,也没兴趣给后人添角料之作。”他一本正经地将这些话说出来,竟不让人觉得有半分的狂傲之感。
两人谈得愉快,解忧想了片刻,又道:“那你就没有想过找一个中意的女子,守住岁月,这多少也算是一件事吧。”
翟清渠盯着她看了一会,唇边浅浅笑痕略带出了一缕沧桑:“若佳人安好,在不在身边,岁月都是共守的,何必拘于一处。而若非翟某心上之人,婚娶生子,相敬如宾,又与每日点算账册有何不同呢。”翟清渠不留痕迹地说了一句,又从怀里掏出酒囊,浅尝了一口。
解忧思索了一番他话中的意思,心想他大概是有个挂念的女子在别处吧。他这样飘然索落的人,感情于他究竟是何物?不求相守,只留一点淡淡相思牵引,心中会不会有遗憾?这些问题被解忧放在心间,未敢问出口。只是恍惚之间,忍不住感慨,明明该是最入世的商人,却怀着最出世的心情,仿佛世间的一切事物都只是与他相关,却不与他相通。这又该是何等的孤寂。可惜了,这样一位皎皎公子,心中竟满布霜雪。
解忧扬了扬头,看了一眼仿佛遥遥在天边的落雁峰,对翟清渠笑道:“今日,我们便下个决心,定要登顶此峰,如何?”
翟清渠随着她的目光也看了一眼,摇了摇头,笑道:“上去了,下来可就是夜路了。”
“我带着火石,你有烈酒,怕什么。”解忧站起身来,许久未有的豪情重新充满了她的身体,声音朗朗地笑着道,“我刚才在想,你之所以会对所有的事情都提不起兴致,恐怕该怪你太聪明了。每件事情在没开始前,你便想好了经过,预料了结局,这样当然事事无趣,万物乏味。那么,今日便算是我求你,陪我上去看看。我从前读过天回诸宿照,地耸百灵扶,但我没有亲眼看过落雁峰的风景?我想知道,这里的雪美还是山顶的美?我也想知道,顶着夜风下山,究竟会有多冷?这些问题,我脑中大致可以想象,但双足未曾亲踏过百仞之上,未曾有烈烈山风从臂间吹过,又让我如何领会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的雄阔。如今行半路而折返,我怕日后想起,难免懊悔。”
翟清渠的目光与雪色交错凝在她面上,眼底一片惊讶,再过一瞬,惊讶之色被温润掩盖,他说道,“好,我陪你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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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三十三华山(下)
再往上走,山路更险,发地壁立,连天石棱,雪雾迷处,云台巍然。登上南峰绝顶时,天色已近黄昏,晚霞在遥遥西方化成一抹绮丽绝伦的光彩,仿似伸手可及。天地之间被这层淡薄的霞光一照,更觉清澈,远处的黄河渭水如丝如缕,漠漠雪原如帛如绵,美景从四面八方猛然袭来,只有如斯美景,方敢称西岳。
解忧走在前头,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对翟清渠,笑道:“原来离天越近的地方,气息真的要更甜。”她爬山爬得极累,汗水浸湿了发丝,发髻散了大半,湿透的发丝贴绕在脖颈间,很是不舒服。未等站定,便伸手散了头发,迎风吹起。而未等极寒的凉风吹尽发丝,一件灰鼠毛的轻裘暖袄裹着暖意劈头盖脸的兜了下来。
解忧抬起头,翟清渠站在她跟前,呼吸尚未平息,一脸认真的模样,伸手将她颌下的风扣系好。山顶位置窄仄,两人站得很近,解忧可以清晰地嗅到他手指上淡淡的熏香的气息。她笑了笑,略带得意之色道:“如何,这里的美景光靠想是想不来的,这遭辛苦可算值得。”
翟清渠也不作答,只好笑道:“这里可不仅有美丽绝伦的风景,还有寒极了的山风,你若这般贪凉,待会下山了便得生病。”
两人寻了个避风之处,坐下歇息。静静看了看四遭景色,翟清渠方才缓缓笑道:“我若说,这华山之巅,我曾来过两次,算上这次已是第三次,可会扫了你的兴致。”
解忧轻轻呀了一声,难免有些失望,道:“你之前未说,我还以为你亦与我一样,是第一次到华山。亏得我方才还郑重其事地将登临绝顶当件事来求你完成。”
翟清渠看了她一眼,淡淡笑道,“接手翟家总账前,我可是天下最闲的闲人。有一段时间我心情很不好,五识俱堵,家父便让我四处走走,明面上说是暗访各地商号的经营情况,实则就是游历山河,舒缓心情。那一年,我第一次来到华山,那是个夏季,山间还有鸟雀争鸣、泉水叮咚,一路上都是松木的幽幽香气,与此时银装素裹的景致倒是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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