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清渠笑道:“倒也算不得是近道,焦家庄临着陇河,现在还未开河,河面正结着厚冰,冰面上不好走货,但人却没问题。我命人弄来了几副雪橇,从这里一路滑行至郴州,便可省下三五日。郴州之后经郑国渠到京兆府,正是时节去看看旧日长安。京兆府到汴梁,是官修的大道,可换快马,也就是七八日的功夫。若是不着急,慢慢悠悠十来日也就到了,正好赶上汴梁花开。”
解忧听得入神,心想自己出发前也只是略做功课,对沿途所经的地方了解些皮毛,远不及他这般如数家珍。羡慕之余,也暗自感悟,有朝一日,自己也定要通晓天下水文地理、河川通道。商路通则财路通,若心中连这知识也是混沌一片,那又何谈经营二字。这么一想,方才因赵匡胤而起的那份别扭便也消退了几分。
第二日清晨,翟清渠带着解忧出发。出了庄子,未行多远,眼前便是一整片茫茫冰面。三驾雪车停在前头,那雪车模样颇是奇特,每架车用两根一丈多长的木杆,一端高高翘起,用作辕子。另一端触地平直的部分钉上横杆,加上支柱,做成车厢。坐人的车厢四周挂着厚的毡布挡风遮雪。雪车有辕有底,无轮毂,靠着两根光滑木杆在冰雪地上滑行,每架车前分别拴着四只皮毛丰厚、硕壮有力的獒犬。这一行只有八人,三名车夫外,除去解忧与芳儿共乘一车,翟清渠与一郑管事乘一车,还有一车便只拉些日常所用的用具器皿,由小厮看管,倒也是轻便。
几人相互认识了一番,便蹬车起行。雪车虽简陋,但自冰面上滑行向前,却比马车不知稳当多少,也不知快多少。解忧从未坐过,只觉得新奇,迎面的风吹在脸上,带着清冽空气,甘冽清新,润人心肺。结了冰的河,混混沌沌变成了青白色,河面与河岸的界限也不再清晰,一条河仿佛一下子变得很宽,琳琳间泛着光。目光的尽头腾起了一层薄薄的白烟,不多久,这烟似乎长出了绒毛般的小手,迅速长大,变成了遮头盖脸的乳白色风,犹如天上的云雾一般卷了过来,将远山、树林、枯枝、牛羊、悬崖都裹挟了进去。再过一刻,他们冲出了这团白毛云,视线里一片清朗,冰冻的河面宛如一块巨大的水晶,定睛去看,冰层之下,只见一尾一尾的鱼在自由游动,给这冰天雪地的世间平增了几分活力。
如此数日疾行,每日眼中的景色不尽相同,落在解忧眼里,却皆是怡人心脾的良药。这日傍晚,众人行至邠州内,停车休整。解忧见此处两岸皆是岩石叠累而成的悬崖,眼前一方如鹰嘴般的巨崖下,有两株白梅正如霜似雪般倚在山崖上,微风吹过,清香不绝。她走近了几步,一阵风起,将她身上的茜色大氅鼓起,像一朵变幻无形的红云,雪白色的花瓣随着风徐徐而落,这般美妙的景色,不知怎的就透着弥漫着彻骨的空寂。天怜素质太柔轻,不奈西风雪片凝。解忧仰头怔怔望着,心底却被霜雪铺了一层,一种酸涩的味道弥漫了上来。故与红颜如美玉,尚余清影似寒冰。或许终有一天,自己将化成一个抹清影,在他的心中慢慢、慢慢地褪去温度。而到了那时,自己又身在何方,又将魂归何处呢?
如此伤怀了一刻,天色却悄然变了模样,原本晴好的天色转瞬暗淡了下来,一团浓云裹挟着闷雷,预兆很快就会有一场大雨。
郑管事看了看前方,皱着眉头道:“糟了,看这样子,怕是有场恶雨,此处离今日歇脚的驿站还有十来里路,怕是赶不上了。”
翟清渠沉默了一会,又用手指了指东面,一大片屋顶飞檐隐在林间,看上去便富丽恢弘。他问道:“那边可是彰德军王饶王中丞的府邸?”
郑管事找了个高处,垫着脚张望一番,继而笑道:“正是,咱们今晚有地借宿了。”
翟清渠沉吟了片刻,又道:“王家的姑祖母与我姨姐在闺中时便结了金兰,算是八竿子才能打着的远亲。王中丞是去年秋季没的,我侄子还特意从湖州赶来吊唁。算上时日,如今府中正值孝期,原本轻易也不好上门叨扰。这样吧,你带着我的名帖快走几步,先到王家,若府中一切如常,我们且在外院借两间屋子过一夜。若是不成,也不必强求,自寻别处去了。”
郑管事应了一声,到渡口赁了匹马,便先往那边去了。
不到一顿饭的功夫,郑管事带着王家的车驾马车回来,随行的还有王家府里一名管事的,姓张单名一个昊字。翟清渠见这张管事上身一件鸦青缎面的夹袍,浆洗得直挺,领口袖口都缀着浅灰色狐毛,想来必是在主人跟前得势的,便客客气气地揖了揖。
那张管事倒也懂礼,只说,主人家听闻翟先生到了邠州,是请也请不来的客人,府里备下了小席,命小的先来迎先生。说罢便恭恭敬敬地请翟清渠上了马车,解忧与芳儿两名女眷则另备有一驾车。车上早铺好了厚厚的棉褥子,车篷四面墙上皆贴了一层棉又覆了一层绸,既软和又能隔绝外头的声响,角落里两台香炉焚着建宁宫中香,丁香味道颇浓,一下便驱散了不少寒意。芳儿窝在里面,暖意环绕,咂舌道:“这王家的排场便是连汴梁城中的富贵人家也比不上。”
张管事自骑着马随行,翟清渠隔着窗问了府中近况。得知自王中丞离世后,公子年幼未能当家,府上一应事务全由夫人胡氏照料。
翟清渠想了想,这位胡氏夫人自己未曾见过,只听得是王中丞微末时聘的正妻,原非大家族出身。这么一琢磨,便提了十分精神,待会定不能失了礼数,要先拜见她。
第30章 二十九王巧
翟清渠一行人刚到王家,一场暴雨顷然落下,雨滴如一条条细线一般,贯穿了苍穹与地面。王家府邸屋舍连绵,高墙金扉,危檐耸峙。新建的厅殿楼阁甚是宏伟,花石铺路,复道如虹。楼阁亭台皆用琉璃烧制重檐,朱栏白石,隔五步便挂着一盏琉璃花灯,荧荧闪烁,渲出一片光泽亮丽的天地。解忧自诩连天家富贵也见过,此时却也不能出声,只在心里暗道了一句:“这王家竟富贵得如此张扬。”
张管事引着翟清渠到房内更衣,另有婆子丫鬟带着解忧与环儿至另一处更衣。路上疾行了数日,外袍与裙摆下方皆是淤泥污渍,刚换下来,便有人领了下去。另一丫鬟端了热水上来,替解忧轻轻擦拭双手与脸,又一丫鬟则手持着熏斗,将解忧浑身上下熏烤了一遍,沉香的气息暖烘烘地袭来,只觉得浑身的寒气都散尽了。解忧接过一杯姜乳茶,喝了一小杯,身子便由内而外整个儿暖了起来。
熏洗完毕,一婆子捧了套淡香色的缎面小袄,下配一条散花连枝的大摆百褶裙,衣服领口和袖口都镶着一圈白狐绒毛,看上去是新做的衣裙。婆子请解忧更衣,解忧推说穿不惯新衣,只让人去取了自己的衣物过来。那婆子也不勉强,恭恭敬敬伺候她换好。
收拾完毕,婆子ʝʂɠ将她领至明间,翟清渠已坐得齐整。室内锦帐围屏、画烛高烧,一座十六扇的紫檀泥金错玉屏风放在东面,屏后放了张八仙桌,铺着火盆。桌上摆着一碗窑鸡、一碗炖烂羊肉,一碗香煎鲜鱼,一盘海蜇拌虾米,一碗蒸肉鲊,另有一碟豆芽菜、一碟乳饼,一罐子蜂蜜奶粥正在小风炉上扑腾翻滚。解忧刚坐下,便有婆子来传话,说夫人请贵客先用饭,待会子忙过了琐事再来相见。解忧暗道这王家规矩真不小,偷眼去看翟清渠,倒是满脸地浑不在乎,取了筷子,一脸平静地去夹那盘羊肉。
席上只有他们两人,想必郑管事与环儿在别处另有饭席。光只伺候他们二人,前后忙碌的便有十来个丫鬟婆子,有剔鱼刺的、有换碟子的、有端着水盂的,还有调制漱口丁香水的。一众人忙前忙后,却是悄然无声。解忧也不敢出声,吃了半饱便放下了筷子,瞅了个空,悄声问翟清渠:“这王家什么来历,规矩比宫里还大。”
翟清渠呷了口薄荷丁香水,吐在面前那方紫水晶水盂里,淡笑道:“新贵人家,行事容易过头,也无可说。”
晚饭用毕,家仆撤了饭席,又用龙涎香将室内细细熏了一遍,接着领了六个歌女上来,有敲檀板的、有按银筝的,款款唱着汴梁城中最盛的新曲。听了一半,婆子又来禀,说夫人晚间受着了风,头疼得厉害,便早歇下了,明日再见。
翟清渠颇为体贴地关心了一番。解忧心里暗道,明日便走了,看来借宿一场,是连主人家的面也见不上了。
谁料到第二日大雨不仅未停,又间些下起了雪,一阵风雨一阵雪,地上又湿又泞。翟清渠无法,却也不得不回了王家,要再留一日。王家自然无话。用过午饭,解忧在屋里呆着也是无事,婆子便喊了个伶俐的小丫鬟陪着在府里闲逛消食。
此时天际已微微放晴,云层却是未散,在西面凝了好大一块。雪还在下,斜斜密密的,一些透明的雪霰子落在狐狸毛的雪帽上,沾染成微微凉凉的湿气,和着院子里泥土的味道,倒是别有几分韵味。昨日到得晚,未能好好逛赏园子,今日细走,方觉此处修得精巧,四周一色水磨群墙,随地势起落而建。园中楼阁与亭台皆用廊道与飞虹复道相接,描丹绘彩,又有雪色相染,自然美不胜收。
解忧边走边看,只觉一山一石皆是美景,又见园中房檐处处皆用琉璃瓦,美虽美矣,却难免过于奢华,失之朴实,便问那丫鬟这其间可有什么典故?
小丫鬟笑道:“娘子问在点上了,多年前我家先老爷第一次到汴梁,到建章宫,见到那金灿灿黄澄澄的琉璃瓦,只以为是用金子打制的,大为所动,回头更是念念不忘,暗自发愿有昭一日,自家修园子也要用同样的瓦砖。五年前开始盖这园子,海一般的银子撒出去,才购置来这些琉璃瓦,盖出了这仙境般的园子。”
解忧点点头,跟着也赞了几句,心中细细回想,“汴梁城中三十六宫,唯有建章一宫用了琉璃瓦,看着规模竟远不及此处。只不过,彩云易散琉璃脆。琉璃虽是好物,这般一味铺陈却有些失了灵气。”又再一想,王家自是富贵逼人,莫说用琉璃铺瓦,便真是用金子挡雨,又干他人何事。
正胡思乱想间,两人绕过一方小潭,便见一座假山,上面种着郁郁葱葱的藤萝,假山另一侧则是一片竹林,密密植了几丛竹子,竹叶被雨水冲洗得干净,扑面而来便是一股清新的香气。这生动的景色,倒不像是冬季,更像春日已降临。林间有嬉笑声,串串银铃一般。小丫鬟听了一刻,便笑道:“闻声如见人,这是我家三姑娘。”
解忧寻声望去,只见前方林间,一白衣少女手持软弓,正要去射那竹竿上悬着的一粒粒大红苹果。翠的竹、艳的果、俏灵的少女,倒是一番格外生动的景。周边围着一群婆子丫鬟,打伞的打伞,拿斗篷的拿斗篷,一个身穿深红色暖袄看似得脸的婆子苦口劝道:“这果子可是汴梁薛家千里迢迢送来的,拢共也就一筐,姑娘玩什么不好,偏偏要拿这个当靶子打着玩。”
那少女拿着着转了一圈,箭头冲着那婆子指了指,笑道:“这果子颜色多好,挂在那里,我才看得见,不至于射歪了。”
婆子仍不放弃,继续劝:“这果子可是金贵,薛家人说,外头一两银子一个也买不着,不可能这般糟践好东西。”
那少女鹅脂般的圆圆小脸冻得红红的,语气中已染上了几分不爽:“刘妈妈可莫要跟我谈钱,我家缺的东西虽多,银子倒还是有的。再说,既是薛家哥哥送我的,任我是吃了还是射了,他也不能有二话,偏你在这瞎心疼。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薛家的妈妈呢。”她那神态娇憨可爱,像极任性的顽童,竟惹得解忧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小丫鬟忙上前,引得解忧与她相见,又行了一礼,道:“三姑娘,这位杜娘子便是昨日同翟家公子一同来府上避雨的。”
解忧微微福了福,身形还未定,便听那三姑娘高兴地笑道:“我知道,昨日他们说翟家公子来府上避雨,随着的有个衣着轻简的小娘子。我原以为是翟家女掌柜,没想到竟是这么一位貌似天仙的姐姐。”
解忧被她的言语逗笑了,只觉得这位三姑娘言语虽然冒失,却天真娇憨,颇为惹人喜欢。一面悄悄打量她,只见她身量不高,约莫十三四岁的模样,头上挽着两个天仙髻,中间戴着一顶赤金的璎珞圈,身上披着一件素白色的织锦狐毛斗篷,里头是浅黄色蜀缎暖袍,衬着里头一条百蝶起舞的浅灰色褶裙,虽无耀眼颜色,却挡不住浑身上下洋溢着无穷无尽的青春,让人望之亲切。“三姑娘谬赞了,雨日叨扰,给府上添麻烦了。”
那三姑娘急忙摆手,一面说道:“不麻烦不麻烦,麻烦的才不是你们。”她说着,如一对满月般双眼转了转,又甜甜笑道:“我瞧姐姐生得面善,不知姐姐该如何称呼?”
“姑娘可唤我解忧。”
“好听的名字。我叫王巧人,不对,我最近改了个名,只叫王巧。”那王巧认真地说。
“改了个名?”解忧一脸迷惑,脱口问道。
“可不是嘛,他们自己不要脸,便把我的人字给弄丢了。”王巧灵巧地笑着说,又扬了扬脸挑衅般的看了一眼旁边啰嗦的婆子,话说一半,眼珠转了转,问道,“解忧姐姐,你是翟家人么?”
解忧也不知道她所说的他们是指何人,却觉得其中内情颇不愉快,只摇摇头,道:“我与翟公子只是好友。”
“那你去过汴梁么?”王巧紧接着问。
“去过,我家便在汴梁。”
“这就太好了,那我问你,你们汴梁可有改个名字便可不守孝、父丧当年便出嫁的道理?”王巧一脸认真的模样问道。
她刚说完,那个刘妈妈便慌不迭地打断道:“姑娘慎言,家中之事莫要与外人闲扯,夫人万事都是为了姑娘好。”
王巧只瞥了她一眼,道:“夫人为了谁好,我心里自然有数,用不着你在这里堵我嘴巴。更何况,这是什么规矩,我与客人聊天,竟也轮得到你来插嘴。”
刘妈妈陪着笑道:“老奴跟在夫人身边二十多年了,也是看着三姑娘从一襁褓婴孩长至如今的,便倚老卖老,多说了几句。姑娘要是爱不爱听,老奴总得说这一句,各家有各家的思量,姑娘年幼不懂,胡乱说与外人听,怕是会惹来口舌之祸的。”
王巧扬了扬手中的那把软弓,气得跺脚,上上下下指着刘妈妈呵斥道,“我才说了一句,你便有千万句来说我。端的一副好大的架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真是什么好心肠的。我却想让旁人都来看看你,如今是什么时候,我爹爹才走了多久,你一个做下人的就披红挂绿了起来,这又是什么道理?”王巧的声音又快又响,一句接着一句犹如大耳刮子似的扇在刘妈妈的面上,也引得旁的小丫鬟们掩嘴偷笑。
刘妈妈心中却是不忿,只用眼角偷偷去瞟解忧,嘀咕着说道:“夫人半月前便解了禁忌,姑娘甘愿着素那是一片孝心,却不能要求人人如此。府上如今莫说是吃饭穿衣,昨日翟家公子与这位小娘子来府上避雨,便连丝竹管乐也安排上了,姑娘怎就不说话。”
解忧见她们二人相争,不知怎的竟把自己扯了进去,惊讶无比,未等开口,一旁的王巧便先恼道:“人家上门是客,再怎么款待都不为过。你算什么,又拿自己跟人相比。干脆我现在就去回了母亲ʝʂɠ,让她把你撵出去。”
王巧在那头气急败坏,刘妈妈倒像是早已见惯,满脸的云淡风轻,浑然不将她放在眼里。解忧暗叹道,这王巧不过是心直口快,性子火爆罢了,论及手段却着实稚嫩得很。若换上个有手段的,又哪里会自降身价,把自己搞进个主仆相争的局面里,丢了自己的面子。这么一想,解忧更不愿做她主仆二人争执的由头,正想寻个借口遁走,却听见外院东南角门传来一阵喧吵声。男声、女声混杂一起,间或有砸瓦凿墙的稀里声,隔着风雨遥遥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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