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君如今五十有余,长髯惹霜,穿着一领皂沿边麻布宽衫,腰间系着一条茶软带,端坐在堂上,神态闲然,宽厚的背部直直挺立,浑身透露着尽是习武人的飒爽。与穆君朴素不同,二十年岁的少盟主穆思周倒是亮眼得很,上笼着一领白罗生色的花炮,紫绒飞带垂在腰间,上面缀着鹅黄色绦儿的翠玉坠,脚上一双黄皮衬底靴子,活脱脱一位富贵哥儿。
赵匡胤走进堂内,与二人作揖行礼,目光快速地在穆思周面上一掠而过。多年前,他曾与意哥儿有过几面之缘。数载之后,时光像一张灰蒙蒙的纱,笼在了当年的孩童的面上,印象里只隐约记得他极爱牛乳。
穆君双手拱起,恭敬地呈上了礼单,笑盈盈地说:“都督脚程快,朝廷政令传到渭州,咱们原本估计着您还得有个十天半月才能到任,没料到这么快便到了。只是苦了乡下庄子备货不及,大半的好东西都还在田里没有收上来,只能先点了这么些农货送来。待到岁末,定再补上。”
赵匡胤初闻穆君之名,原以为会是位翻手云覆手雨的傲慢之人,如今见了面,他一开口,倒更像是位常年在田间打理庄务的庄头。赵匡胤心中不由愈发谨慎了几分,他伸手略略翻了翻那礼单,多半数是金银玉石之物,心中好笑,谁家地里长这些物什,嘴上却笑道:“老盟主有心了。圣上对渭州格外关心,令我轻装简行,脚程自然快些。”
穆君澹然一笑,官样奉承说的比赵匡胤还好,“渭州一切安好,今年风调雨顺,祥瑞不断,草民替全城百姓感念圣恩。”
“风调雨顺?祥瑞不断?”赵匡胤心里冷笑不已,又将那礼单放回了桌上,指尖轻轻击打着,像是不经意地问询道:“盟主这番礼数周到,赵某也不敢推辞。只是我初来乍到的,对渭州人情风物多有不识,也不知这礼是循着长孙氏的旧例给的,还是掂量着我的熟路备下的?”
穆君眸光一闪,继而哈哈大笑,只道:“都督是个爽快人,这般询问,怕是嫌少,却也无妨,别日我立刻再补上,与往年长孙在时相比,只多不少。”
“如此甚好,”赵匡胤微微一笑,转手又捏起了那沓礼单,目光如冰雕一般凉滋滋地在穆君面上扫过,“既比长孙氏丰厚,那我且以这份厚礼回盟主,不知可否买来长孙在时渭州城的风平浪静。”
穆君触及赵匡胤的目光不由一悚,两人本是初次见面,言语之间全然是相互试探之意,赵匡胤此言听上去像是客气,却隐隐含着几分先礼ʝʂɠ后兵的杀气,穆君定了定神,拱手笑道:“燕云盟在渭州亦有十数年了,与历任都督素来交好,赵帅未来前,张都护掌守全城,燕云盟也未有轻慢之心。但即便是在丰年,日日天晴,雨水丰沛,也免不了有个天灾人祸,会饿死一家两户的,就连我盟内子弟亦是难免。外头传说我燕云盟势力庞大,跺跺脚便能惊动边境,我自己心里倒是清楚,哪里真有这呼风唤雨的本事,不过是树大招风,平白惹来的口舌之祸罢了。渭州的风平浪静,即是赵帅所求,亦是草民所愿。”
赵匡胤笑了笑,从怀里掏出那根翠羽,捏在手里,阳光折在上面,漾起了一片璀璨的微光,“我进城没两天,便听闻渭州城内有鸟雀作怪,连杀数户,也不知是不是给我送的礼。但这般无稽之谈,我是不信的。都督府的兵勇日夜操练,也是为了沙场杀敌,无谓浪费在扑捕这鸟雀蛇虫上,盟主称燕云盟树大招风,我倒想知道这只鸟雀有没有停在你这棵树上。”他说罢,便将那只翠羽递到了穆君手中。
穆君迟疑了一刻,神色淡然接过,顺手便放进了衣袖中,笑着说:“往年渭州总是要过了小雪才算入冬,今年霜降之后竟有一场初雪。许是入冬早了些,有些尚未备足冬粮的鸟雀在外瞎扑腾,过了这几日,总能安停下。”
两人初次交锋,话说到这个份上,便已经算是相互给足了脸面。赵匡胤也算是满意,便笑了笑,道:“如此,盟主这份礼,赵某便收下了。”
接下来,气氛倒算是宽泛了些,两人接着渭州与汴京的风物人情寒暄了几句。赵匡胤似乎方才想起一般,赶忙吩咐上茶。侍从端上两杯茶,一杯是金褐色的茶汤,端给了穆君,另一杯则掺入了大半的牛乳,是风味细绵的奶茶,端送到了穆思周跟前。
自方才起,穆思周便一眼不发,只默默在一旁打量赵匡胤,如今奉了茶,他却捏着杯子,眼神中颇有几分玩味,“都督怎赐我奶茶?”
赵匡胤微微笑道:“汴京近日奉奶茶成风,京城的少年少女们都爱这口味。我也曾试了试,只觉得不甚喜欢,想必是年岁上来了的缘故。所以,今日便以清茶奉老盟主,奶茶待少盟主。”
穆思周听罢,莞尔一笑:“我印象中,开封府马直军使赵大人是条爽直不拘的汉子,如今怎的也学那书生般不好好说话,把心思都藏进了肚子里。” 开封府马直军使曾是赵匡胤在郭威朝时的官衔。穆思周说完,轻蔑一笑,举手喝了一口杯中的奶茶,在嘴里含了片刻,又吐回了杯里。
穆君愠色道:“思周,不得无礼。”
穆思周毫不在乎地用衣袖擦了擦唇边的茶渍,张扬地笑着说:“都督莫怪,我幼时原本也是最爱饮这牛乳的,只觉得此物香甜可口,只要有的喝,一罐也能喝下肚。可谁料到后来,时运不济,只身流转到了契丹,那契丹王忌惮我的身份,杀不得放不得,得知了我这喜好,便将我与一只母牛栓在一起,饿了渴了,都只能趴下身子去,吮吸乳头,获得些牛乳充饥解渴。如此竟过了数月,只记得那牛身下腥臭无比的味道,令我呕吐不止,此生便再也不能食牛乳了。”
赵匡胤只知他流落契丹,也想过以他当时的身份,在耶律德光手下,处境必不能舒坦,却没也想到竟能难堪至此。这么一想,面上便有些不自在,歉然道:“是我胡乱主张,唐突了。”
穆思周少年心志,锋芒不知收敛,没料到赵匡胤这般容易便低头了,只觉得他也不过如此,语气愈加轻狂:“倒也没什么,只是年少时经过的些许风雨罢了。这点小事倒也困不住我,后来被我寻了个机会,用削尖的木棍插进了那母牛的心窝,挣扎了半日,嚎鸣的声音响彻云霄,最终也还是死了。耶律德光闻声来看我时,我正坐在那牛尸上,生啖还温热的牛肉。契丹人因此奉我为勇士,此后的日子倒是舒坦多了。”
赵匡胤从恒超大和尚那得知穆思周便是郭威少子意哥儿之后,对他本便带着几分怜悯之意,如今见他,一身华服,整洁而富贵,实在无法想象他当年血淋淋生啖牛肉的模样。赵匡胤笑了笑,低头喝茶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没想到少盟主还有这般非比寻常的经历。”
穆思周也盯着他,盈盈浅笑道:“我前半生飘零受难,后半生若能得承父志,也算不虚此生。”
赵匡胤的目光从他面上轻悠悠地转过,便停在了穆君身上,“穆盟主得子如少盟主,何愁家业无人继承。”
穆思周并非穆君亲生,这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实。他原以为赵匡胤以牛乳待他,便是明知他的身份,心中便存了几分招募之心,如今见他又这番说,登时便沉不住气,站起身来,对赵匡胤大声道:“你明明知道我是谁,当年在邺都,你送过我和哥哥银丝裹边的小马鞭,我记得,你也不可能忘了。是与不是?”
赵匡胤皱了皱眉头,转眼去看穆君,竟安然在品茶,对二人的言语仿若无闻。赵匡胤与意哥儿的关系本就难处,他心里揣着一点旧恩,同时也提着万分警惕,希望意哥儿也是个通透明白的,却未想他竟对自己身世毫不顾忌,恨不得光天白日之下,宣之于口。赵匡胤又蹙了蹙眉,语气淡淡地说:“乾祐之后,赵某失去了许多故友,银丝裹边的马鞭更是再也寻不到了,也无谓再寻。我与少盟主今日初逢,故旧之情是谈不上,但若是穆少盟主喜欢,银丝的、金丝的马鞭,赵某倒也还送得起。”
“今日初逢,哈哈,”穆思周嘲讽地指着赵匡胤笑道,“乾祐之后,广顺三年,我郭家臣子尽成了柴姓家奴。”
赵匡胤猛地站起来,怕他再有大逆直言胡乱说出,便呵斥道:“如今大周天下尽姓柴,少盟主既名曰思周,便请安尽本分,莫要徒生事端。”
他这一说,穆思周反而不急亦不怒了,嘴角斜斜噙着一缕笑意,直勾勾地盯着赵匡胤,眼神里颇有几分玩味的戏谑,“我若不安,亦不本分呢?赵帅意欲如何?也打算将我扑杀在闹市?”
赵匡胤心中一恼,还未开口,一旁的穆君便先声训斥穆思周道:“胡言乱语,没有规矩,都督府上竟由得自己性子放肆。”音量虽大,言辞之间却也没深责的意思。穆思周轻轻渺渺地笑了笑,也不再言语。
穆君见气氛尴尬,也不好多留,扯着自己的义子便起身,告辞称,“不敢耽误都督公务,改日若得了闲,不妨来盟里转转。”
赵匡胤也没了兴致,抬手寒暄了两句,便差人将穆家二人送了出去。
第5章 四月蚀
送走了穆家二人,赵匡胤只觉得胸口有一股说不出的难受,憋得疲乏,伸手拿起桌上一罐清茶,猛灌了两口,胸内那团火气还没散去,眼风便瞥见武义律火急火燎地从外头跑了进来,“慌张什么?”赵匡胤心中本就不悦,见他这幅模样,更是来气,便训斥道。
武义律此时也顾不上打量赵匡胤的心情如何,刚稳住向前倾倒的势头,一边单膝曲下,报称:“帅,遭了,半个时辰前,郎将宇文大人的家眷遭了毒手,被……被刺杀在了街前,郎将夫人薛氏及其幼女被当场……丧命。”
赵匡胤手中的瓷杯咣地一声落在地上,炸裂成数瓣。随着碎瓷片在地上弹起,他一个箭步迈到武义律跟前,声音也比方才大了许多,“郎将宇文辉?”赵匡胤的脑子飞速地转着,“他夫人是刑部侍郎薛居正长女。”
“是。”武义律也知其中利害非小,声音便先颓了下来,“宇文大人奉命驻扎雁门关,今年已经是第四个年头了。宇文夫人的胞妹嫁于渭州城内高门郑家,家中女儿便一直寄养在亲姨家。每年冬季,宇文大人与夫人都要来渭州聚聚天伦。昨日刚进城,今天一早宇文夫人陪着女儿去寺庙纳香,刚回到郑府门前,也就是马车换轿这几步路的功夫,横刺里闯出一蛮夫,身手又快又狠,一刀砍死了宇文小姐,另手捏住了宇文夫人的脖子。宇文大人与随身侍从扑上去,那蛮夫也不闪躲,生生挨了几刀,狞笑着与人纠缠。待宇文大人击毙了暴徒,却发现夫人早已断了气。”
武义律的讲述让赵匡胤的头脑一点一点冷静下来,忽地又有个声音又尖又细地冒了上来,“大意了,太大意了啊。”赵匡胤压住了心头的惋惜,深叹了一口气,问道,“宇文辉如今在何处?”
“方才回禀的人说,宇文大人悲痛欲绝,一直留在郑府门前嚎啕大哭。都护大ʝʂɠ人已经赶过去了。”
“走,我们也过去。”赵匡胤铁青着脸,大步往外迈。
郑府坐落在马前街,赵匡胤快马过去,也不过半盏茶的时间。街口围着了许多人,乱哄哄地外里凑,赵匡胤远远看见了宇文辉的家旌,又看到了张令铎家中兵士的铠甲。他心里一急,连忙令人驱散人群,又花了不少时间,方才挤到跟前,正巧看见满身是血的宇文辉一手揪着张令铎的衣领,一手抓着一根满是鲜血的翠羽,瞪着血红的双眼,大声斥…责道:“这便是你治下的渭州?光天白日的,竟能令我妻我女无端丧命?”
张令铎与宇文辉本是平级,雁门关与渭州城唇齿相依,两人素来关系不错,如今众人面前竟恶语相向。张令铎不好反驳,一张脸涨得通红,结巴道:“……这……这凶徒逞凶已久,”接下来半句,想必是“与我何干”,却被生生咽进了肚子里。
赵匡胤心里咯噔一下,跳下马来,顷刻收起了长官的威风,只一把重重搂住宇文辉,分开二人,沉重亦不失威严地说道:“宇文兄,节哀。”
宇文辉的委屈和愤懑立刻便冲着赵匡胤喷涌而出,“玄帅,我与夫人驻扎边塞,一年难得见女儿一面,昨日才刚见上,父女还来不及没说上几句体己话,今日便天人永隔了。”
赵匡胤用手轻抚宇文辉的后背,关塞风大,这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将军两额早已布满风霜,赵匡胤心里一股酸涩涌了上来,扭头去看现场,宇文小姐今年十来岁的年纪,身材高挑像极了他父亲,一身鹅黄色的对襟襦裙,外面套了件轻粉色的大氅,这花一般轻柔的颜色淹在了一大滩血色里,救也救不得,看了只是让人平添无穷无尽的心酸。另一侧,宇文夫人面上无半点血色,舌头伸出口外半尺有余,脖颈处一对黑紫的指印将整根脖子都捏到变形,身下酱红色罗裙湿了大半,散发出一阵阵溺物的臭味。郑夫人已经气得昏厥,被人搀扶了进去,剩下几个家丁站在一旁,偷偷拭泪。
见这番惨像,赵匡胤只觉自己恨得后牙紧咬着,他一外人尚且如此,可见至亲又将如何。想到此处,他心念一动,连忙命那郑府主事的家丁收敛起宇文夫人与小姐的尸身,莫要在这寒地上再遭罪了。
嘱咐完毕,他又去看那倒地的汉子,身高七尺有余,燕颔虎须,前胸被砍成了肉泥,七八把刀剑横刺穿过身体。一只手成钳形,断了两指,想必是死后硬生生从宇文夫人身上掰下来的。
宇文辉上前来,将那支翠羽毛递上,愤恨不已地说:“我昨日进程,妹婿说近期渭州城内在闹翠羽案,专挑家中妻女下手,已死了五户。我心中偏还不信。令铎与我相识多年,非是无能之辈,如今又有玄帅坐镇,城中纵然有小贼小窃之事,也必不会对这接连不断的杀人案不加理会。可谁,谁能料到,我家妻女竟成了第六家惨死的冤魂。”
张令铎心里的委屈在心里盘旋又盘旋,终于说了出来:“宇文兄,你如今在悲愤头上,我也不与做言语上的计较。只是凶徒行凶,至缉拿到案,总也是需要时间,我这些时日不眠不休地折腾这事。如今,见贵夫人遭了毒手,我心中痛楚也与你相当,必然也是要给你个公道与说法的。”
赵匡胤暗自叹气,心想张令铎这样安慰人,倒还不如别说话。官样的说辞,哪里安抚得了同朝为官的宇文辉,真想给个公道和说法,也要具体说出来什么样的公道和什么样的说法。赵匡胤一面想着,一面行了一个深深揖,“宇文兄,赵某今晚回去,便起奏章,一是向陛下请罪,赵某身为都督,人在渭州城。上未能替陛下解忧,下不能守百姓平安,更连累同僚至亲丧命,是大过,亦是大罪,陛下要斥责,要贬罚,赵某自当一人承担。二则是为宇文兄请功,这些日子,这凶徒在城里四处行凶,造成了数桩惨案。巡尉司忙碌许久,皆不能缉凶归案。若不是宇文兄出手击毙恶徒,怕又是一场徒劳。三是替宇文夫人与小姐请封,宇文夫人常年陪夫君驻守雁门,乃当世巾帼,宇文小姐无端遭此横祸,死后哀荣,再如何丰重亦不为过。”
赵匡胤的自责和主动为他请功,让宇文辉的怒火逐渐平息了下来,头脑也慢慢缓了下来。最后一句,所谓宇文夫人陪驻雁门,细究之下则大有问题。军中有严令,驻军将领家眷不得随行,薛氏性格跋扈,又仗着自己父亲在朝为官,孤意要去雁门,跟巾帼二字实不相干。宇文辉稍微一斟酌,便敛了怒意,叹息道:“我也未有责怪赵帅与都护的意思,也是她们命薄,由不得他人。请奏之事,还是等查明了此凶徒来路与动机之后再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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