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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华曲(二)——金牙太太【完结】

时间:2024-02-20 23:18:49  作者:金牙太太【完结】
  说完,宇文辉扭头见妻女惨死之状,又凄凄悲切起来。赵匡胤与张令铎自然少不得宽慰之语。
  处理完宇文辉的事,赵匡胤又回到府上,命解忧急忙数点出一些金银器物当作冥礼先送到郑府。解忧见礼单有些重,便多问了一句,“郎将夫人丧礼,循例倒不用这么多。”
  赵匡胤则一脸凝重,沉默了一刻,又道:“这先是一部分,过几日再凑凑,用心备下一些,除了宇文府上,郑家也少不了打点。”
  解忧见他话说的严重,也不好再多问,急忙指使人开箱称银子去了。
  胡乱用过了晚膳,赵匡胤也没心思如往常一般点茶闲坐。问了几次门房,张令铎来了没,又嘱咐,若是都护来了,直接领来后院。说罢,便拖了一条长棍,自顾自地去后院舞将起来。
  月色如波,陇西都督府后院中一片安宁,哑了声的夜枭停在枝头一闪一闪圆圆的眼珠,像是落在苍穹中的一耀一耀的星光。赵匡胤长棍划破夜风,掠过数株或血红、或半黄的树,震落了不少树叶,零零散散地被扬到空中,又洒落了一地。他心中烦闷,招式也不如平日耍得潇洒流畅,方才挽起一个花式,却御不住向前的势头,割破了风往前冲,恰在来人面前堪堪停住。
  “都督,”张令铎拱手行礼道,“是卑职疏忽,连累了都督。”
  赵匡胤没有吱声,随手丢了长棍,随手扯过一件外袍披上,额上的发丝被汗水浸湿了,头顶还冒着温热的白雾。与头戴深檐暖帽,一身紫绣花袍的张令铎相比,倒有几分寒碜。赵匡胤见他站在月下,衣着整洁华美,半透明的月光从肩头洒落,端的一股风流,心里便起了莫名的介意,目光转了转,却说,“这怪不得你,我们都大意了。”
  “是,没料到他们会去攻击宇文辉家眷。”张令铎拱手,一面细细回禀道,“午后,卑职带着人将那凶徒的尸身细细查究了一番,又找人将其形貌描绘了图样,查究其来历。他长相凶猛,又天生神力,府衙户籍里原本便有记载。此人本名牛二壮,天成年间生人,本是渭州城郊一农户。成年后娶有一妻牛王氏,一妾孟氏,妻妾各生有一女。原本日子过得也还不错。谁料到,那牛王氏竟与人通奸,被孟氏发觉后,竟拉孟氏下水,二女一同与奸夫相好。牛二壮生性愚钝,每日只会干活,自己成为全村笑料亦未察觉。后村中有好事者,将此事编成了歌谣,学给鹦鹉听,唱遍了整个村子。从鹦鹉嘴里,牛二壮得知了家中奸情,大怒之下,便丧了心智,用菜刀砍死了牛王氏和孟氏,以及两个女儿。案发后,怕被追究责任,连夜跑了几十里路,在天雄军中投了伍。再查军籍,应是七年前便死了,却不知何故今日又冒了出来。”
  赵匡胤目光灼灼地盯着张令铎,“妻妾与人通奸,只敢残杀女子,算什么汉子?威名赫赫的天雄军便连这样的渣滓都要收留的么。”
  “天雄军当年与契丹杀得十士去一人还,甚是惨烈。投了天雄军,便是打算以身殉了国,便是杀人放火这样的重罪,府部衙门也不会再追究了。”张令铎解释道,又默了一刻,说道,“许是这个缘故,这牛二壮对只有妻女的人家甚是仇恨,起了歹心,肆图报复。”
  赵匡胤冷笑不已,恨不得鼓掌称赞,“真难为他们煞费苦心给圆了这么一个好故事,也难为你倒也信了。”
  “不,卑职心里清楚,这不过是燕云盟的障眼法罢了。”张令铎头上涔出了一层冷汗,继续接着说道,“卑职找了仵作来验尸,银针自腹部深入,皆呈墨色。那牛二壮原本便是服了毒的,即便宇文辉的刀斧不砍死他,他也逃脱不了。若真是私个里寻仇的蛮汉,哪有自己先ʝʂɠ服毒,再杀人的道理。这手法,断然是燕云盟所为,杀宇文夫人、杀宇文小姐,便是这牛二壮命里的最后一桩。只是卑职有些迷惑,燕云盟费这力气,闹腾这出究竟是为了什么?”
  赵匡胤的目光似两道冰刃,穿透了张令铎的面颊,令他寒意遍布全身,他的声音陡然想起,期间透着沉重的怒火与深深的哀凉,“你说是为什么?什么翠羽?什么失了心智?所有的一切,包括前面那十条无端的人命,也不过就是为了给宇文家这桩惨案圆个说法。”
  张令铎心中咯噔了一下,脑子转了转,却又有些不甚理解的地方,本碍着面子不好询问,可自己又实在琢磨不透,斟酌之下,只好恭敬地请教:“卑职仍不明白。”
  赵匡胤站在廊下,身上的热气如今早已散尽,身上只着一件单衣披着一件外袍,在冷若寒冰的月光下孤仃仃地站着,有一种说不出的冷峻,“宇文辉怕是留不住了。”赵匡胤缓缓地说,一团又轻又薄的白雾随之从他嘴里呵出来,又没入了深沉的黑夜中。
  他这话一说出口,张令铎像是被人在天灵盖上猛地一击,突然之间,整件事情在他脑子里连点成线,变得通透了。宇文辉双亲早故,在舅舅的操持下,娶了刑部侍郎薛居正的女儿。本就是一门高攀的亲事,薛家小姐脾气暴躁,性格跋扈,成婚过年只育也有一女,家里却连个妾侍也不让进门。宇文辉看在岳丈的面上礼让妻子,心底却未必没有别的想法。如今,宇文辉奉命驻守雁门,为了看住夫君,薛氏更连军中法度也浑然不顾。从内里看,宇文辉受这高门妻子之苦已久。从外边看,薛氏亦是朝中对宇文辉的一种掌控。如今薛氏与其女被人当街谋害,成为了惶惶翠羽案中受害的一方,责任全然在渭州。宇文辉当场击毙凶徒,甚至连照顾不周这四个字都担不上,对薛侍郎无须解释。亦或者可以这么说,从薛氏被杀的那一刻起,便断了宇文辉在大周朝的所有牵绊。这份自由,落在别人头上,或许并没有什么,但落在雁门关郎将身上,背后的算计之心,便昭然若揭了。“策反?是谁,契丹?刘崇?还是党项?总不会是燕云盟自行所为。”张令铎脑袋转了过来,急忙问道。
  赵匡胤缓缓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谁都有可能。我更在意的是,对方既然都走到了这一步,那便是存了势在必得的决心,就不可能是今天才去松宇文辉这棵大树的土。”
  张令铎听他这么一说,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从高空遥遥地坠了下来。为什么会有一根看似多余却无比显眼的翠羽留在案发现场,只是为了将这宇文家命案牵扯进前边沸沸扬扬的五桩案子里。张令铎想明白了这节,便立刻拱手请罪,话语间全然是深深的自责:“都是卑职无能,让燕云盟在渭州城里将这么一出戏码从头到尾闹腾完,竟无所觉察。”
  赵匡胤并不想在此刻责备他,便道:“宇文辉与薛氏并非常住渭州,只在岁末过来与女儿团聚。你未想到这节,我不怪你。我自己也料想不到燕云盟手段竟如此厉害,大意了。”说完这句,赵匡胤稍一沉默,目光又聚在了张令铎身上,“问责的事先不用提,要紧的是眼下,宇文辉若是叛了,雁门关不能乱。”
  张令铎一听,自然明白此中干系,连忙道:“都督若是疑他,便再不能放他回雁门。他家夫人新丧,循例可有廿八丧假,可送柩回乡安葬。”想了一刻,又道,“他若是请休了此假,那这便单纯是件意外,心思终归是未变的。他若是以军务繁忙为由,不顾情理,执意要回雁门,那我们便要做好应对之变。宇文辉的副将姓谈,单名一个坤字,也在沙场历练多年了,想必守得住雁门。”
  赵匡胤看着他,微微摇头,心里盘桓,张令铎外任官职时日也不算短了,办事比从前利索了不少,只是这心思仍拖沓稚嫩,言下便道:“你不放他回雁门,他顷刻便知我们疑了他,登时反了,你我二人都脱不了一个逼迫忠将的罪名。再者,宇文辉的副将,究竟跟随他多年,心朝向哪一边,我们都算是外人,捉摸不透,更把持不了。眼下之计,无论宇文辉是要回乡,还是要回关,我们都只得由他。”
  张令铎有些微的疑惑,又问:“宇文辉若是回了雁门,万一有所动作,渭州怕是吃不消。”
  “没有万一,陇西数万军民祸福皆系于雁门,容不得半点差池。我们没有机会去赌他会不会叛,我要的是万中无一。”赵匡胤看着张令铎的目光里不带一丝犹豫,而像是有万分的鼓励,道,“所以,他回雁门之时,我望你能与他同行。”
  张令铎听到此处,心中恍然,稍微一怔之后,急忙单膝跪在地上,叩拜道:“卑职领命。”
  赵匡胤见他答应的干脆,半点犹豫也未有,心底也很是感动,便双手扶住了张令铎的臂肘,语气里满是温情,道:“你本可不领命。雁门关里军士皆宇文亲信,你孤身前往,凶险难测。何况,都护与郎将,本是平级,他日即便你替了他,也未得晋升之利。再者,”赵匡胤似有一些迟疑,道,“你夫人年后便要临盆,这个时候离开渭州去雁门,你可考虑周全了?”
  张令铎听他这么一说,也知他真心替自己着想,喉头一酸,面上却漾出了一个若有虚无的笑:“都督莫要试我。令铎出身也算清贵人家,在京时混沌度日,少年轻狂,不过是赢得青楼薄幸名。后放了外职,方知生民熬日艰辛,为官者,更是左支右绌、难立寸功。渭州都护这个头衔,我干不好,心中更是早也烦腻透了。令铎少时也学孙吴,手里虽无气拔山兮的气概,胸中却有守国守土的丹心。渭州有没有我这个都护有甚要紧,但雁门关的城门,却不能被外敌挪开半寸。都督的苦心,令铎心里怎会不明白。”张令铎顿了顿,坚毅的神色取代了似有若无的笑意,他拱手长拜,道,“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卑职愿为都督腰下剑,守住雁门,守住陇西。”
  赵匡胤与张令铎相识也有数年,从前不过是泛泛僚属,觉得他是位夸夸其谈的纨绔书生,未有交心。中间又有解忧的旧情,难免心存芥蒂。只是两人无甚冲突,便时有拉拢之举。今夜见他应允干脆,立志立言,心中大为动容,更对他有几分刮目。赵匡胤扶他坐下,拍拍他肩头道:“雁门有你,我心定大半。渭州有我,你亦无所多虑。”他想了想,又将自己的想法逐一告知,“雁门关现有驻兵约六千人,其中,二千人是宇文辉招募的草原游兵,随他征战多年,认钱不认人,二千是他赴任前招募的亲兵,只听宇文本人的差遣。另有一千余人,是雁门本地的屯兵,胡汉杂居。剩下的一千人由陇西供给,每半年轮换一次。本月下旬便有雁门关一次换防,我过两日会以翠羽案查究不力为由,给你派个送兵换防的差事。你在今年新役兵中点一千陇西子弟,只要陇西本地人,家中有父母妻儿者为佳。一旦雁门有变,这一千兵士念家的心思,将会是你最后的倚仗。”
  张令铎眼中挂有薄泪,他跪拜了下去,额头在地上磕了一个,道:“卑职领命。”
  寒风料峭侵窗户,垂帘懒向回廊步。送走了张令铎,赵匡胤回到书房,心中亦是翻腾难眠,独自在廊下来回踱步,心中躁烦犹如困兽。解忧悄声进来,跟在他身后,拾起了掉落地上的外衣,曼声劝道,“官人,已过戍时,且早点歇下吧。”
  赵匡胤抬头瞧了她一眼,嘴里嗯了一声,便任由她将那外袍又披回了肩上。解忧微息的体温是他此刻可以感受到最大的温暖,他转过身,想伸手去抓解忧的胳膊,却见两个捧着火盆的丫鬟跟了进来。
  解忧吩咐丫鬟们将两个铜制大火盆安放好,又让她们去把原先在汴京,室内都是用无烟银碳,如今到了渭州,饮食起居的条件皆不如前,屋内也只能用上少烟的青碳,每块火炭上带着明火,倒也是暖和。不过片刻,屋内便暖意满满,赵匡胤耐着性子看她忙前忙后,背后竟起了一层薄汗。
  铺好了被褥,解忧便去关那窗户,手刚扶上窗棂。耳后便响起一阵急促的呼吸声,一双大手覆上了她的手背,“别关。”赵匡胤说道,解忧转过身去,只见赵匡胤眸色漆黑,如两滩深不见底的潭渊,惶惶焦黑,令人触目一惊,“你们都出去。”赵匡胤的声音有微些的ʝʂɠ沙哑,对着伺候的丫鬟们挥手道。
  “官人,夜深天凉。”解忧轻声说道。
  “渭州的夜,比汴梁冷多了。”赵匡胤毫无心思与她对话,他已经没有耐心了,只木然地将她扯进了怀里,另一只手便去解她内袍的系带。那系带生涩,在赵匡胤粗暴烦躁的动作下,却越来越紧。夜忽地静了下来,窗外一轮圆月朝着人间撒下如波的清辉,又被这深夜里的风拂得微微荡漾。赵匡胤的动作越来越快,很快,他冰凉的手指便触碰到了解忧的肌肤。这触手即达的温暖并没有让他脸上的表情松缓下来,反而越来越冷静,冷峻的眼神里透着一股令人发寒的恨意。
  解忧不敢言语,一双浓黑的眼眸茫然而恐慌,她分明感受得到压在身上这个男人的动作里毫无爱意,但她能拒绝么?仿佛男女之事只要发生过一次,她这具身体便归属了他,此后半生便只剩下了配合他索取的顺从。解忧默然攥紧了手中的绢子,强忍着眼眶里的清泪不至于落下,也强忍着这自己并不喜欢的亲昵动作。她知道他心中苦闷,可这样对她,她也不是个任人揉捏不会疼的物件,她想心疼他,却又还有谁来心疼自己呢。
  两人正在榻上纠缠,忽地听见外头响起珰珰珰的声音,开始只是单调的一个声音,继而四面八方开始陆续传来叮叮当当人们击打锅碗瓢盆的声响。
  赵匡胤像一只受到惊吓的蟾蜍般,瞬时从榻上弹开,大声喝问道:“赵志,怎么回事?”
  “爷,”赵志的声音带着小跑过来的喘气声出现在了门外,“天狗在吃月亮,人们在敲锅打碗地撵天狗呢。”
  他的话说完,赵匡胤一把将半阖的窗户推开,解忧转过头,只见那黑丝绒一般的天空上,浅黄色的圆月已经被咬去了一大块,重重的黑影映在上面,在不见光的苍穹里,像是有一只巨大的狗正在啃食这轮残缺的月。解忧愣了愣,也只是须臾的功夫,残月一点一点没入黑暗中,偌大的天空黑洞洞的,一粒星光都没有,天地像是在一瞬间滑入了无穷无尽的黑暗里。
  地上击打锅盆的声音更响了,间或隐约能听到一点哭声,还有尖锐的呼叫。解忧心中烦恼,她不知道这月亮什么时候能回来,等得焦急。屋里气沉重,只有火盆里青碳的莹莹火光。解忧朝着赵匡胤靠了靠,他将她搂紧了,用手抚住了她的头,凌然说:“不用怕,天狗吞不下这月亮,一会还得吐出来。”
  解忧轻轻笑了笑,“官人把我当孩童哄了么。”再抬头时,天上已经重新出现了一缕微细的光,光芒一点点扩大,从新月的形状到半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便复而变成了一轮圆月。
  然而,那被天狗吞下又吐出的月与之前大有异样,原本淡黄的光,此刻竟泛成了血红色,圆轮外延溢着一层薄薄的光晕,犹如不祥的火焰一般拢住了整个月。“怎么是血月?”解忧盯着那慢慢恢复原状的月亮,惊呼道,她扭头看着赵匡胤,忍不住叫了一声,“官人。”
  赵匡胤面色沉沉地看着窗外,并不作答。
  外边的声响变成了各种各样的哭叫声,似乎有无数人正在捶胸顿足,对着示警的天象大声喊叫。默了一刻,赵匡胤站起身来,一把将窗户阖上,将外头的呼声与这令人心烦的血月都隔绝开。
  他钻进了被子里,连外袍也来不及脱,瓮声对解忧说了一句,“睡吧。”方才行至一半事也不再提,自顾自地睡了去。
  初冬的天气干燥,加之室内陪着火盆,更添了几分燥闷。解忧看了一眼满室凝重的沉默,目光又移去了刚被阖上的北窗,院里隐隐舞动的树荫,在新糊上的窗纸上漫画出零碎的枝影,她心中惶然无措,竟无端端想起贺氏来,她伴他身旁时,是否也会被这样对待?两人身体贴得近,心却愈发隔得远了。再一多想,心底便漫生出了无数的叹息,辗转半宿也难以入眠,直到窗口微微泛白,才有困意袭来。解忧依着他的背,闭上双眸,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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