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叹息未有多时,有脚步声踏入屋内,漠离脚步利落干脆,伴着身上饰物的零碎声响,令人很容易便能辨别。随后,是解忧,她与京羽一同进来,连日的劳碌,让她的双眼看上去有微微红肿。旁边一位素衣女子便是京羽,原是跟在秦妃身边的名医,赵匡胤早有耳闻,知她医术高明,这次能来陇西,也算是意外之喜。
三人进了屋,赵匡胤便关上了门,又命人在门外把守着。
“中的是什么毒,验出来了么?”赵匡胤也不抬眼去看另二女的行礼寒暄,单刀直入便对着京羽发问,如今大半天的时间过去了,他指望这位名医至少能理出一丝思路。
京羽迟疑了片刻,道:“细验了一遍,舌根、指尖、眼底未见大面积青黑,用的应该不是常见的砒霜等毒物。周身上下,也未有找到针孔之类的伤痕。所以,究竟是什么毒,还不得而知。若要探个究竟,怕是免不了得动刀剖尸,不过张夫人身份高贵,这刀子能不能动,还需得其至亲应允方才稳妥。”
赵匡胤点点头,却没有说话。
京羽扭头看了解忧一眼,又补充道,“方才也检查了一遍小张公子,活泼有力,倒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
赵匡胤似乎对这样的答案早有准备,沉默了一刻,只轻轻道:“这么说来,是在诞下孩子后,身中奇毒而亡?”
京羽认真想了想,又点点头,“应当是这样。”
赵匡胤又问:“那你可知,世上有哪些奇毒可以悄无声息在瞬间夺人性命?”
京羽苦笑道:“既是奇毒,效用如何,自然难被世人所知。唯有一些特别有名的毒物如鹤顶红、晴雪、灰鸟、紫石露等散见于医典古籍,记载也无非一个名称加寥寥几笔,且多有夸大。未见实物,效用究竟如何,也不得而知。”
从两人谈到奇毒时起,漠离的脸色便微微有些难堪。赵匡胤仿似浑然不觉,像是对这些在古典中只留下名字和传说的奇毒很感兴趣一般,继续追问道:“紫石露,这个名字有意思,听上去像是一种紫色的毒药,你来说说它的功效如何?”
此刻就连京羽也觉得有些怪异了,她看了一眼解忧,解忧似乎也不明白赵匡胤的用意,但却给了京羽一个肯定的眼神。京羽想了想,一边回忆,一边说道:“紫石露这个名字最早是出现在秦时药典中,也有称为紫露,或紫玉的,各地名称不一,我便依秦典称呼。”见赵匡胤点了点头,京羽又继续道,“传说紫石露产量罕有,只会在斩杀过千人的刀刃上生长出。色泽异常鲜亮,是血红凝纯后的深紫色,但也有说其色泽紫中带金,望之如夏夜星空,十分美艳。紫石露碾成粉末时,色泽突出,可一旦溶于水后,却无色无味,毒性猛烈。这也正是它奇之所在。传说紫石露的毒可顺伤口进入人体,且在半刻之后便能致人昏迷,随即毙命。而人若无伤,则毒无处可入,则无法伤人。”
赵匡胤继续问:“那中紫石露之毒身亡者,尸身可会什么异样?”
京羽仔细想了想,道:“书上未有记载,不得而知。其实,如今我们所知的紫石露,均来自书本所载。实际如何,并不可知。我记得在唐时的药典里还看到过紫石露的记载,之后便再未见过,应是早已失传了。”
赵匡胤冷冷地笑了笑,又道:“有意思,不过这世上失传已久的东西,大致有一半都可以在古墓中寻到。”说完,他的目光自然地、仿佛不带任何感情地,一寸一寸移到了漠离身上,“漠离,你说是不是?在结赞墓中,你取走了壁画上的一种紫色颜料。我们来试试,粉末化水如何,遇伤如何?会不会正是传说中的紫石露?”
解忧与京羽大骇,转眼去看漠离,只见她脸色已失血至苍白,如同蓦然置于狂风骤雨中的一朵白花,嘴唇不自禁的震颤,不敢置信地看着赵匡胤,“你的意思……锦柔是我杀的?”再又一瞬,如珠的泪滴淅沥落下,“杀了锦柔,对我有什么好处?”
赵匡胤静静地看着她,阳光照在他直挺的宽阔肩膀上,衬出了半明半暗的面色,“我也想知道,有什么好处。”
沉寂,沉重无比的死寂。原本欢乐跳脱的金色阳光,在这一刻起都变得凝重且安静。
“没有,我没有杀她。我是从结赞墓里拿了拓木哈拉,也许就是你们所称的紫石露。我知道它有奇毒,但我怎么可能用她去害锦柔呢?我没有,拓木哈拉我一直小心收藏好,没ʝʂɠ有动过。”漠离几近歇斯底里地说完这些,又像是稍稍恢复了理智一般,又道,“何况,锦柔未必是死于这拓……紫石露之毒,玄郎,你不信我?”
赵匡胤端坐在那里,像是在细细考量,像是在辨明漠离话中的真伪。良久之后,赵匡胤轻叹了一声,抬眼看着她,道:“如果不是你,那是不是你身边人?”
“身边人?”漠离的目光微微涣散,也有一抹迟疑流溢而出。
赵匡胤继续道:“你自墓中拢共取回了多少紫石露,想必也是有数的。”
漠离失魂一般,怔怔地点点头。
赵匡胤盯着她,道:“两个时辰,我给你两个时辰,你回去清点清楚,再来告诉我,李锦柔是怎么死的?”
赵匡胤这话说得极重,不像是怀疑,更像是已经坐实了漠离的杀人罪名一般。漠离委屈万分,可在这委屈之下,她又有一种仓皇的预感,奇毒、拓木哈拉、紫石露!是啊,如果锦柔是中了紫石露之毒,那一切都清晰了。锦柔是产妇,刚生完孩子,身上自然有伤,在验无可验的地方。紫石露的毒正好可以避过所有人,只袭中锦柔一人。是不是这样?她还需要查验,但她真的希望不是。
漠离咬了咬嘴唇,不再多言,站起身来,双腿竟因长久的跪坐微微有些麻软。
漠离离开后,京羽见赵匡胤也不再多问,便也退下了。
屋里只剩下赵匡胤与解忧两人,浅灰色的帐幔簇围在四周,一点太阳光从南边窗子里照进来,一点点风又将布幔吹动不已,便显得这屋里更空旷。赵匡胤缓缓站起身,光影随之移到了他的面上,憔悴而疲倦。“解忧,”他缓缓开口,声音里是尽是凝重且怀疑,“与漠离的婚事,我,是不是过于草率了?”
解忧微微一愣,抬头再看眼前的男子,坚毅的眉毛中深锁着疑惑,解忧将赵匡胤的手放在自己膝上,将他紧握的拳头慢慢抚展开,轻柔的动作令人紧绷的神经一点一点舒缓了下来。解忧想说几句劝慰的话,可话真的到了嘴边,眼前却不断浮现锦柔惨死和婴孩哭喊的画面,冷静与理智的话便再也说不出来了。
第71章 七十断绝
漠离回到自己居住的别院,在妆奁中翻找出那个制作精巧的白瓷膏盒,璇开一看,耀目的紫色顷刻映入眼中。原本压得满满实实的粉末,此时仅存了不到五分之一。空荡荡的白瓷盒底上,还沾着些残存的紫色粉末,在白底的映衬下,一颗一粒,几乎耀得她双目眩晕。
脑中传来爆裂般的剧痛,漠离双手撑在桌上,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桌上放置着一面莲花状的铜镜里,有一位高挑女子的身影由远自近而来。“她们说你在找我?”女子眸光深深,眼角末端微微上扬,似乎正含着风情万种的笑意,对漠离说道。
漠离猛地转过身,半空的瓷盒被她虚握在掌里,支在了两人之间,“是你毒死了锦柔?”漠离质问道,她咬着牙,声音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般。
那女子面色并无惊诧之色,抿嘴一笑,脸上的笑意竟有了玩味的意思:“我?不是我,是你,我的漠离姐姐。昨夜是你一直守在锦柔床前的,她半夜醒来,说身上难受。是你让人煮了草药水来,替她擦洗身子。那擦洗身子的温水怎就忘了验毒呢?不过其实你验了也没用,这是紫石露啊,你那般辛苦才搞来的奇毒,那有这么容易验出来。”
漠离愤恨无比,手里的瓷盒咻地一声便朝那女子砸去。那女子身手也是敏捷,瞬间避开了这一击,闪在一旁,嘴里还咯咯笑道:“生气归生气,别摔东西。”
“长孙英!”漠离断然喝到,她立在屋子中央,怒火比外面炙热的艳阳还猛烈,无可挽回地迸裂着心中的痛楚,“我好心收留你,处处依着你,帮你收敛力量、帮你对付解忧,你为什么还要害我?”
那女子也定住了身形,光照在她光洁的面容上,像是在玉色的肌肤上镀了一层浅金色,那模样、那眼角,正是当年的长孙妃。“我是害你么?卫穆漠离,我是在救你。”长孙英根本不在乎漠离盛怒之下的气息,依旧一步一步朝她逼近,“我在帮你下决心,救你出泥沼,免得你对赵匡胤那个男人情根深种,走上了我的老路,将你儿子的西进府都赔了进去。”
漠离气得发抖,手脚冰凉,瞪着长孙英的目光愤愤不已,道:“我与玄郎联姻、我与玄郎情好,这又与你何干。我如何就会亏了你?就会亏了西进府?再,再如何,这又与锦柔何干。”
长孙英不失时机地嘲讽道:“人人都说卫穆漠离是个飒爽果决的奇女子,可如今竟连一句话都说不利索了。”
漠离愈怒,道:“这是被你气的。”
长孙英冷漠道:“不是,你是慌张了,怕赵匡胤从此与你断绝情义。你心里害怕。”
漠离心里咯噔一下,继而反驳道:“我没有。”
长孙英也不再与她争论,冷笑道:“这也难怪,这大半年里,你与赵匡胤的屡次交手,何尝占过上风?说是双方联姻结盟,但他何尝将你视作妻子,我看倒不如说是下属罢了。卫穆漠离,帮他养灰马,帮他开商路,帮他一同遏制契丹,一再的付出。他又给了你什么?我只说顶顶简单的,一个赵夫人的名分,直到现在都还没给你。他嘴上说的是要明媒正娶,三媒六聘,其实不过是托辞而已。锦柔连孩子都生下来了,可你呢?时至今日,你的身份说破了天,也还只是李重建的遗孀。”
长孙英的话句句戳心,漠离一愣,方才的底气便泄了三分,半晌才道,“婚娶礼仪繁复,我们又身在外地,多有耽搁也不足为怪。我信他,必不会负我。”
长孙英觉得更好笑了,“信他?凭什么信他,凭你跟玄郎这大半年来的情好?”长孙英脸上嘲讽的味道冰冷而残忍,“你别忘了,这大半年,渭州是没有解忧的。如今她回来了,你觉得你的玄郎会跟谁比较情好?”
漠离一怒,又要发作,却被长孙英按住了肩头,继续一刀一刀地刺破漠离最不愿意面对的问题,“他若是爱你,不,哪怕是敬你,当初你拿着食盒就找他的时候,就不会看也不看,直接掼了个粉碎。他让解忧暂避风头回汴梁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保护她,也给自己腾出时间来与你纠缠,曲以虚情,偏你就信了,如同一个没有见过男人的少女一般,信了他的鬼话。你问我,为什么要杀锦柔?我告诉你,因为锦柔一死,你与他便也再无可能。”
漠离陡然怒气又起,抬手一推,两人本就离得近,长孙英又毫无防备,直直被她推出去数尺远,咣当几声,摔进了屋角成堆的箱笼之中,一片狼藉。长孙英惊诧无比,直愣愣地盯着她。而漠离,则是没有想到长孙英会毫无防备,一下摔得这般毫无仪态,也愣在了原地。
两人沉默对峙许久,漠离注视着长孙英,后者眼底如深水般幽静,映着房中灿灿的阳光,是耀眼刺目的光点。盛夏的风从天边刮过来,将她散落身侧的长发与一地狼藉卷在一起,平素颇在意仪容的漠离却看也不看,“阿英,”她的眼眶又红又胀,声音带着抽搐颤动的间隙,“那年我被李重建当作玩物送给你父亲,是你救下了我。整日陪我同吃同住同行,与我义结金兰,护我周全。你知道我在西进府日子不好过,便央求你父亲出兵助我,夺下南格里的大片牧场,这才让我在西进府站住了脚。你对我的这些情谊,每一分每一毫我都记得,我以为我们会是世上最好的姐妹,遇到任何事都能替对方多想一步。可是,这一次你为什么问也不问我,就做下了这等祸事。你让我如何交代?”
“你需要向谁交代?卫穆漠离,你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长孙英的双眼也逐渐开始充血,恨恨地盯着漠离,“从一开始我就不看好你屈就来渭州,不仅仅是我觉得赵匡胤此人不可信,更重要的是我看不上你非要给孤儿寡母找个依靠的想法。你究竟需要什么样依靠才能安心?西进府的兵马、粮草、土地不是你的依靠么?你究竟凭什么会觉得自己的依靠会在这个异族男人身上,而不是你自己?”
漠离惊疑不已,道:“我是个女人啊。”
长孙英冷笑道:“我也是个女人,但我现在最后悔的就是当初真的把自己当作了一个女人,去做了那个贵妃,信了那个男人,最后落得身死名裂的下场。如果重新让我选一次,我一定要挥剑策马,做一个逍遥自在的陇西女王。沙场之上,力量便是天ʝʂɠ,打得过敌手,便没有人再敢提女子一事。”她看着漠离,眼睛里是更深更浓烈的悔恨,像一张不留半点空隙的网,朝着漠离扑面盖下,“大乱之世,每个人都有一争的机会。为什么你我要自断羽翼,去深宫后宅里做个只会拈风吃醋的附庸女子,而不是努力挣出自己的天地来。我悔,可我再悔也没有机会了,长孙家已经败了。但你还有,漠离,你还有。西进府的兵马、西进府的牛羊,西进府的土地,你根本不需要赵匡胤。回凉州去,李重建已经死了,那里的所有都是属于你的。党项王不足惧,契丹不足惧,你需要战胜的唯有自己的勇气和决心。卫穆漠离,赵匡胤若当真爱你,他便该去凉州找你。”
长孙英逼视着她,她的言语、她之前的作为,都是为了将她逼到如今这一地步的吧。漠离心里万分为难,左右给的选择都不是她想要面对的,心里一阵绞痛,鼻根也随之一酸,豆大的泪珠便咕噜一下,滚出了眼眶,“我是没有见过男人,”漠离哽咽着说,“我从前见过的只有禽兽,他是我生命里的第一个男人。跟他在一起,我没觉得有什么委屈,我是真的想嫁给他,我也愿意相信他,不会辜负我。”
长孙英一愣,被这句话惊得瞠目结舌,这话哪里还有西进王妃的半点风度、哪里还有半点在凉州夺权时的果决。顷刻间,她似乎当真变成了十几岁情窦初开的懵懂少女。长孙英半边身子软了下去,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眼前这位与她相识多年的好友,“你疯了。”半晌之后,长孙英才怔怔地说出这句话。
“是你疯了。”漠离抹了一把眼泪,终于又恢复了常日所见的淡定神色,道,“借我的手杀了锦柔,将凉州与渭州的关系置于险地,却还能说是为了我好。长孙英,你我之间,究竟是谁是非不明?”
她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长孙英也明白她已经做出了选择,选择了自己渴望多年的爱情,选择了赵匡胤。一刻的沉默之后,长孙英也冷静下来,唇边掠过一丝苍白的冷笑,“好,既然你不要接受我的好意,那你可以将我送去给赵匡胤,洗清你的冤屈,证明你对他的忠诚。”
话音落下,又是须臾的安静,漠离看着长孙英,屋外灿烂至发白的阳光从窗户透进来,将她的一张脸映得忽明忽暗。眼前这个人她认识十载了。十年的时光对于少女时期便相识的两人而言,几乎就是一辈子。漠离前半生过得曲折凶险,直至幼子承袭爵位后,方才扬眉吐气。长孙英则一直顺遂灿烂,直至忽有一天,大难如晴空霹雳一般突至眼前。
“不,毒是我的毒,锦柔也是在我手上去世的。我身上的冤情已经洗不干净了。”漠离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平静,却还是有两行不住落下的清泪暴露了她内心的仓皇,“你我之前的情义,这辈子我宁可去死也不会辜负。只是我也不能再留你了,你走吧。无论你去哪里,我仍然认你是我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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