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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华曲(二)——金牙太太【完结】

时间:2024-02-20 23:18:49  作者:金牙太太【完结】
  赵匡胤泄了气,自嘲地笑了笑,也叹道:“我没这么想过,日后的事我也没想很远。他日官家罢黜了我,我便回到汴梁去。”
  “那你这位卫穆能跟你一起回去?”赵普问道。
  赵匡胤一怔,心中也不确定,只好含糊道:“我若与她成婚,她便是我妻子,我总不能始乱终弃了。”
  赵普听他这话里的意思,自然也明白其中有不便开口的隐情,便笑道:“所以呀玄郎,你也知道,卫穆夫人只是适合在陇西的赵玄郎。我这里有个更好的人选给你。能让你做更为长久的思量和打算。”赵普这次也不等他表态了,急忙忙自顾自地说下去,“彰德军王饶,你可有印象?他去年突然生病亡故,留下一年仅九岁的独子、三个女儿。王饶的夫人姓胡,与我家原也有些渊源。新年后,她带着未出阁的三女儿和幼子来到汴梁,原意呢是要给三女办亲事,可他家老宅子年久失修,便在我家府上落脚。”
  赵匡胤耐着性子听他絮叨完家常,便冷言道:“你要给我说王家姑娘?”
  “王家不好么?”赵普冷不丁被他打断,有些不高兴,便反问道。
  赵匡胤没有立刻回答,心中琢磨,“彰德军王饶?”
  “正是王饶,彰德军便是在他手上打出了风采的,滁州之战、蔼关之战、确山之战,哪一场不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名战役。彰德军声名最旺的时候,从相州一路到延州,哪个城头飘扬的不是彰德军旗。那时候,国中唯一能与王中丞争一争风头的,恐怕也只有长孙思恭一人而已。若不是王中丞去世的早,这样的家世,还轮不到你这个鳏夫上门说亲。”赵普不屑地说。
  赵匡胤的脑子嗡了一声,疑惑道:“我没上门说亲。”
  “说了,怎么没说。上个月,你的生辰八字写在红笺纸上,又封了一对明月耳珰一并送到王家夫人手上的。”赵普一边说着,一边抿着茶,眼风偷偷瞥见赵匡胤那如陈铁一般的脸色,一口水差点没呛出来。
  “你背着我干了这些?”赵匡胤沉着脸,周遭的气氛又阴又冷。
  赵普只好赔笑道:“不……算是,这也是你母亲杜老夫人的意思。”赵普琢磨了一下此刻搬出赵母来做挡箭牌究竟够不够用,心里拿捏不定,只好又坦白道,“你母亲似乎很喜欢这个王姑娘,一提便催着我去说道此事。不过这里头也有些波折,这位王姑娘嘛,原先定亲的那个未婚夫刚刚暴毙。所以呢,也有些担心旁人闲话的心思。给你说这亲事也就没请媒人大张旗鼓地上门,只是两家母亲私下勾兑了一番,还未对外张杨,就连你家中那个娘子也未知此事。令堂的意思终还是得问过你的意思。”
  赵普说完,便伸手去袖子里掏画卷。临出发前,他特意找人画了一张王巧的小像,要给赵匡胤瞧瞧。可手才伸进去半截,便听见赵匡胤淡淡地说:“竟然没有找媒人,那也正好。我的意思便是找个理由把这婚事给推了。”
  赵普手一抖,便也有些按耐不住心头的怒火,道:“我方才说了这么多,你是一句话也没听进去么?这与王家的婚事,怎么看也比那个卫穆合适。这王家三姑娘又聪明又伶俐,在彰德军老部里头也是很有口碑的。你们一联姻,你不就能顺势接手了王饶的势力,在朝堂上说话声音也能高个三调。再趁着如今陇西局面稳当,寻个由头,回到汴梁去,风清水暖,也有更重要的事情等你去做。不好过整天蹲在这风大沙大的渭州,跟这么一个党项寡妇苦熬么?”
  赵匡胤看了赵普一眼,一只手按在炕几上,一只手握着一枚粗瓷茶盏,手指很是用力,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沉思片刻,道:“你说的好处,我也算得明白。只是人也不能只盯着好处看,总还有些别的要考量。我今日在陇西若说能有三分功,便有两分是漠离相助得来。她虽有诸多不妥不当之处,但既有誓约在前,我也不愿做那背信弃义的小人。你的这份心意,我便谢领了。”
  赵普啧了一声,道:“那你可真想好了,这婚事比两国间的盟约严重多了。今日大周跟党项是和,双方可互市通商、可往来通婚。明日万一打起来,也不好说。那时候,你的位置就尴尬了,前程仕途尽毁于此也不算过分。就为了陇西都督这一职责,值么?”
  赵匡胤沉默片刻,道:“不一定值,日后怎样谁也不知道。只是这陇西都督做一日,我便要将这一方百姓的生计负在肩上一日。”他沉默地凝视着赵普片刻,眼底寂然,“这里有百万生民,这里勒着西北关口,这里稳了,燕云十六州才有指望,大周才有前程未来可言。与此相比,我个人得失又有何妨。这桩婚事也不是我凭一己喜好定下的。说句大不敬的,官家爱猜忌便猜忌去,百官想腹诽便腹诽去。这些于我而言,都抵不过渭州的一日太平。”
  赵普愣在原处,一时语塞。二人便都不再说话了。窗外天色沉沉已是晚暮,前厅里时不时传来祭奠的哀鸣声,充斥着这间屋子,似乎连房内的光线也被拖更加昏暗。赵匡胤轻叹了一声,心中也微有歉意。赵普年纪不小了,为了他的婚事从千里之外的汴梁一路奔波而来,方刚落脚,便被他这般毫不留情地拒绝,心中定然有些不悦。赵匡胤又帮他添了一盏茶,尽量温和的语气说道:“你在渭州打算待多久?”
  赵普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督办粮草的差事压我头上呢,你说我要待多久?”
  赵匡胤一愣,反应过来便道:“这事我定帮你办妥了,两个月,啊,秋分前吧,必然让你回汴梁去。”
  赵普心知一时半会也劝不动赵匡胤,本也就盘算着留下来再想办法,听他这么说,便故作姿态道:“那最好,我对牛马草料之事一窍不通,盘点的数量、呈报的折子你都替我准备好吧。”
  赵匡胤想了想,笑道:“那是自然,全然不用您费心。不过既然你来都来了,粮草兵马之事不懂,这官吏的升迁考核便该是你拿手的。你也知道,陇西的官吏层层叠叠、错综复杂,我一直有心梳理调整,却实在缺个帮手。正好这几个月你在渭州,不妨帮我一帮?”
  赵普刚喝入口的茶水这次几乎一口噗喷了出来,他嚯地一下站起身来,指着赵匡胤,气呼呼地道:“使唤起人来,你倒是一点也不客气。”
第74章 七十三父子
  锦柔去世后整整半个月的时间,渭州时雨时晴,整座城都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难言的阴郁与闷热一般。赵匡胤那日烧ʝʂɠ毁了燕云盟半条街的房屋,有被抢救出来的财物典籍,但更多的财物都被付之一炬。燕云盟自立盟以来也未受过这样的打击,自然有不少受不得这气的,吵闹着叫唤着要找赵匡胤算账,但都被老盟主穆君生压了下来,“要是能反便早该反。燕云盟的家底我比你们都要清楚,可从来就没有成长到可以与陇西官衙明火执仗的地步,更何况这一年来势力被不断削弱,子弟流散、财源被封,早就已经失去了跟赵匡胤正面叫板的力量。”穆君劝说着他的手下,“趁着我这把老骨头还在,趁着燕云盟还有些人家能看得上的锅碗瓢盆,接受赵都督的条件,给诸位寻个安逸稳妥的后路才是正途。”晚风吹着老盟主那把花白的胡须高高吹起,又翩然落下,多年的盟务经营,多年在陇西纷乱的局势中小心经营着燕云盟的力量,已经让他褪去了当初一勇无前的血性,只剩下一双洞察世事的双眼。
  “这位赵都督,看似低调谦逊,心中却有大盘算,是个比长孙思恭厉害得多的人物。”老盟主搬了一张小几子,坐在只剩下断壁残垣的小院里劝说着穆思周,“我会陆续将盟里的房产、地契变卖了,盟里的兄弟想回去耕作的,我给田、给钱。不愿放弃自己这身武艺,仍想有一番成就的,我也谈妥了,尽可以到黑衣军中效力。至于你,汴梁的旨意很快就会到,赐丹书铁券、封博国公,下半辈子锦衣玉食、富贵逍遥。”
  穆思周慵懒地靠在廊下,午后刚下过一场雨,天空呈现出浅浅的青灰色,上头扯着稀疏的白云,此时屋檐侧瓦还在滴滴答答地落水,有些水珠滴在了他的衣服上,涔出一朵一朵深色湿润的小花,他的唇角斜斜挂着一抹笑意,透着令人悚然的阴邪与不屑:“窝囊。”穆思周冷漠地看了一眼穆君,从舌尖滚出这两个字。
  穆君一愣,很快便自嘲地叹息道:“窝囊便窝囊吧,龟寿百年,平安喜乐。这八个字都是在淤泥中趴伏修炼所得来的,人若能到这般境地,我想你父亲也会高兴的。”
  穆思周森森笑道:“我父亲,你还有脸提我父亲,他是何等英武之君,怎么会有你这样不堪用的属下?”穆思周平日对穆君也算是恭敬有礼。但此时双方撕了脸,他步步逼近,冷笑道,“赵匡胤给你下什么药了,让你这么怕他?他究竟有什么能耐?一个泼皮破落的出身,能坐稳都督这个位置,还得靠那个党项女人给他撑着。这样的人算什么?我们燕云盟缺什么了?我们有人马,我们有的是高手。你究竟怕他什么,你现在给我一队人,他那个都督府,我能杀他三进三出,里面所有的人,我都切好块装给你。”
  穆君无比愕然地看着穆思周,两人在一起以父子的名义生活了十数载,穆思周的心性如何,他一贯是心中有数的。但此刻看来,这心中有数的数,似乎还预留得不够,“杀人很容易,对不对?”穆君将无数想破口大骂的话都吞回了肚子里,忍着一口气,直视着穆思周。
  “不算太难吧,燕云盟干的不就是杀人的营生么?”穆思周好笑地反问道。
  “但这个赵匡胤自来渭州后,却从来没枉杀过燕云盟一人。”
  “那是他有自知之明,知道盟里高手云集,自己不是对手。”穆思周不屑地说。
  “真打不过么?”穆君抬手指着四处被烧成焦土断木的墙壁,目光冷冷地逼问道,“那他那日又是如何领着兵杀到你面前,将剑架在了你的脖子上,之后随手又将旁边的屋舍都烧了个干净呢?”
  穆思周愕然,很快又不屑道:“那是我故意放他进来的,我的计划就是……”
  “好了。不要再提你那个计划了,若真是能成功,那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活生生将陇西拖进无边战乱之中。”穆君摆手制止了他,双眼里有深深的失望和难以掩饰的疲惫。他迟疑了一晌,像是鼓足了勇气,将自己心底的话剖出来,说给穆思周听,“意哥儿,你心里也清楚,赵匡胤对燕云盟并不是没有强剿的力量。燕云盟名头再响,它也是个江湖帮派,盟中兄弟再多,又能经得住黑衣军几个回合的杀戮呢?他不杀,是因为不杀的力量更大。”
  穆思周一愣,继而又不屑道:“力量,他有什么力量?就那个整天只知道掘人坟墓的黑衣军?”
  穆君不住地摇头,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指了指旁边倒落的一根焦木,道:“你笑他人羸弱,那你觉得你自己力量又有多大?能抱起这根焦木么?”说完,手指又一划,指着旁边的一堆乱砖,道:“或是能搬起这堆土砖。”
  穆思周冷笑道:“这不过是蛮力,我有燕云盟。”
  穆君沉了一口气,凛然道:“可是你从来没有燕云盟的兄弟们想要什么。你满心里想的只是自己的事。你以为兄弟们真会在乎如今的官家是不是先帝的亲生骨血?会在乎这帝位是继的还是篡的?他们只在乎自己的生路在哪里。即便真的愿意去帮你夺位,看得也是这所谓从龙之功日后能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富贵。你若是这一点都没有想清楚,那你的力量也就局限在这一根木、一堆砖之间。”
  穆思周脸色一变,似乎在思索老盟主话里的意思。
  穆君见他如此反应,便又接着说:“相反,这也正是赵匡胤的厉害之处了。这大半年里,他咬着牙,给陇西挣出了一块和平的天地,高价买地、低价租地,看似是他亏了,却给陇西百姓的铺出了一条条生路。这些日子,你知道有多少兄弟动了心思,也想赁下一片土地,回去春耕秋收?你不知道,那我告诉你,是十之四五。燕云盟未被剿,却已失去了十之四五的力量。”
  “即便如此,我们还有一半的力量,尚可一搏。”穆思周恨恨地说。
  “大势已去。”穆君叹了一声,道,“这把火便是明证。你以为这把火在他初到渭州、羽翼未丰的时候会放?意哥儿,杀人不难,但你也要知道,一旦杀了人,这一个人两只胳膊的搬砖之力便没有了。不杀人,却能将这股力量为己所用者,才是天下的王者。无论是天长日久的瓦解势力,还是一击即中的震慑力量,赵匡胤都拿捏得恰到好处。这点,我不如他,你也不如。”
  穆思周的脸色阴沉得难看,胸膛起伏剧烈,想必是气得厉害,闷了半天,才道一句,“赵匡胤,不过是我父亲手下一小吏。”
  穆君无力地摇了摇头,当初他费尽万难,从契丹人手里救回了意哥儿。这些年,为报旧恩,一直精心将他供养在盟中。燕云盟势力巅峰时,他不是没有想过可以倾尽所有,助他复辟。可是似乎一直都缺少时机,时间一久他也就越明白,缺少的并不是时机,而是英主。自己的这位义子远非仁君英主,成不了什么气候。即便昔日郭威对他有重恩,他也实在下不了决心将燕云盟所有人的性命都押在这位郭氏遗孤身上。思前想后,在这煌煌乱世之中,能保他半生平安,自己便也有脸去地下见旧主了。穆君猛吸了一口气,又道:“从前是小吏,如今他已执掌一方的陇西都督了。赵玄郎在你父亲手下练过,也不是毫不念恩之人。他为你争取到博国公的封号,日后旁人再想向你下手,也就难了。”
  “他算是好人?我不算他烧了盟里这么多房子,又把我囚禁在这里的帐。就光此前,他截断了燕云盟正当营生的口子,铁厂、粮坊、镖局,这些龌龊事,你也敢说他个好?”穆思周怒目圆瞪,心中的怒火一点一点被燃起,不断焚烧着理智,“我不要什么博国公,我要什么,你明明都知道。你取来给我,现在就去取来给我!”
  穆君被他几近疯狂的言语逼得后退了几步,缓了口气,厉声喝道:“穆思周,你自己好好想清楚吧。当初给你取这个名字,是思取怀念之意,不是让你去毁了大周的。”
  穆思周的双手在半空中毫无章法地挥舞着,他原本就松松束住的发髻已愈发凌乱,眼眶血红地瞪着穆君,沙哑的声音似哭似笑地哀嚎着:“什么思周?我不是穆思周,我是郭意,我的名字叫郭意。我是先帝幼子,我还活着!为什么你们既要我活着,又都不愿意让我好好活。”
  晚风幽幽咽咽,穆君大步迈出小院,抬起袖子随意拭去了眼角横流的一粒眼泪,他嘱咐身边的近卫,声音苍老而疲惫:“守好这个院子,不能让少盟主出事,也要防着他出去生事。”
  那近卫一拱手,诺道:“是,定当尽力。”ʝʂɠ
  穆君抬头看了看天空,晚霞就像各色绚烂的彩缎散开在上面,美若幻境。“年轻,当真是不惧不退。只是我已经老了,只盼望能在自己闭眼前,将一切都归置妥当了。平平安安的,也算是我的一个交代。”
  近卫木讷,却也听懂了穆君话里的意思,又是一拱手,道:“少盟主会想明白的。”
  穆君又是摇摇头,盯着天边的晚霞,叹道:“他想不想得明白,都只能如此了。时也、命也,不认不行。”
第75章 七十四争执
  解忧抱着尚未满月的张家长子在屋里踱着圈儿,锦柔的骤然离世,像一根尖刺一般扎在解忧的心头,她几乎全靠照顾这个孩子来分散自己的精神。这半个月来,赵匡胤住到了军营里,不眠不休地盘算部署着攻占庆州的事。解忧便陪着这孩子,张家哥儿还未取名,解忧和几个乳娘便先用幸哥儿唤着,盼其有大幸得大福的意思。没娘的孩子总是更易惊醒,幸哥儿半夜睡不踏实,一哭便是整宿,解忧就抱着他哄整宿。十几日下来,她抱孩子的姿势已相当老道,早没有了当初对这具弱小又软绵绵身体的恐惧。而幸哥儿也喜欢黏着她,又嫩又柔的小手颇有力道,常常拽着解忧的衣袖便能将整个身子贴上去。解忧也喜欢这种依偎,温暖柔软,就连自己如火如荼的生意也心甘情愿地放下了大半,整日待在屋里陪着幸哥儿,不让风吹着、不让生人冲撞了着小小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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