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义律得到通传,急忙赶到营外。相互见了礼,便道:“娘子是来找玄帅的吧,来得正巧,我们刚议军务,玄帅说屋里闷得厉害,便到后头操练场上去。我领你过去。”
“好。有劳武将军。”解忧行了一礼,却也没说别的。
武义律见她一身朴素无华的棉麻长裙,气质清芬。旁边的曹彬手里一左一右拎着两个巨大的盒子,光看上去重量便是不轻。武义律笑道:“娘子这是来给玄帅送饭么?确实,确实,这里的饭菜日日都一个样,就连我吃了多都觉得腻得难受,嘴里直犯酸水。”
解忧也不说是与不是,只是淡漠一笑。偶尔抬头看看四周,赵匡胤治军甚严,营地里士兵来去、井然有序, 脚步扬起的尘土在浓烈的下反射出一阵一阵的金光,更加令人眼迷了。
曹彬第一次到军营,对这景象便更是好奇,不放过任何新奇的发现,总要多说几句来评论一番:“黑衣军的衣服真好看,玄色的短卦,袖口用赤铁片扎住。手腕的地方我看还有些人多加了两层防护。这样虽然重量上会增加不少,但手腕是人体最灵活的关节,在这个部位上给予足够的保护,让上阵的士兵会增加不少勇气。再者,赤铁片极容易生锈,这样的大暑天气,不消一刻,便能被汗水浸湿。想要保证护腕不生锈,每日都得擦。也就可以借此看出每个人的性格差异。比如那些护腕是脏兮兮汗渍渍的,心会比较大,性子也不在乎些。而那些护腕被爱惜得一尘不染的士兵,通常就是心思比较细腻。”
武义律曾见过曹彬火中射犬的勇猛,知道他身手非凡,本就对他颇有好感。如今又听他碎碎念一般地说着自己的发现,不由也认真了几分,顺着问道:“我要知道士兵们的性情又有何用?”
“排兵布阵,分配任务呀。”曹彬笑道,“比如派去勘查对方营地的旧址,那不得看得越细越好么,究竟做了多少口灶,吃了什么粮食,生火几次,排泄几次,都是能发现不少问题的。若派个护腕都脏兮兮的士兵去,回来最多就能告诉你几个数字。而若是一个心细的,同样是走一遭,那带回来的就是身临其境的一切。”
武义律大吃一惊,他在军中多年,这些道理自然懂得,但这少年不过是第一次到军营,看似无意地被士兵们的护腕吸引了过去,竟能想出这么多门道来。不由赞道:“曹兄弟当真是第一遭进军营?”
“方才不是说了么,难道我还能骗你?”曹彬白了白眼。
武义律笑道:“那曹兄弟觉得怎样?”
“新鲜、好玩。”曹彬脑袋继续朝四周不断张望,三人的脚步未停,一路上所见事物都在不断变化,曹彬的注意力也被不断吸引过去,连话语都变得简短起来。
“后头有个演武场,每日都有些身手好的兄弟在那设擂台,曹兄弟想不想去耍两把?”武义律笑着说。
“有高手么?”曹彬被他说的跃跃欲试。
“当然有。正好今日便有一位。”武义律的笑容里充满了自信。
演武场。四周早被将士们围得水泄不通,曹彬脱了外袍,立在黄土堆成的平台之上,稍稍活动开了腿脚,歪着脑袋看了看自己的对手。他眼前站着的正是赵匡胤,刚打完几场玄帅身上的那套众人相同的玄色短卦长裤已被汗水浸湿,贴在身上,更显得身姿挺拔。他手中握着惯用的长棍,立在曹彬对面,抬起左手做了个请招的姿势,便引来四周雷鸣般的喝彩声、助威声。
武义律与解忧留在场外,见二人对峙,不自主地便猜起了输赢。“曹兄弟的身手我也是见过的,用绝世高手四个字来形容也不为过,不过终归还是年纪小,气势上便要输玄帅一大截。要知道玄帅今日已经打了五场了,那可是全胜的战绩。我看这局还是玄帅赢。”
“我看未必,曹彬年纪小,胜负欲极强,可不在乎什么气势不气势的,更顾不上对手身份的高低。”解忧饶有兴致地看着场上两人。此时已经开打,赵匡胤的长棍裹着风在一瞬间便逼到了曹彬眼前,曹彬一个避让,从旁侧闪了出去,赵匡胤方才那一棍便像是击中了一个影子。
“玄帅要输了。”旁边插过来一个人声,解忧和武义律一回头,正是罗环,他只看了两人第一个回合的交手,便下了如此判断,“解忧娘子说得对,这位小兄弟果然是不惧气势了。单论拳脚功夫,玄帅不如他。”
台下人们各自有各自的看法,台上两个人却打得极为认真。十数个回合的拆招往来,两人的动作极快,解忧只觉得自己看得眼花。好不容易定住神,发现赵匡胤正用长棍强劲的力度封死了左右,长棍的力度笼罩下来,看上去曹彬已经根本没有躲避的余地,只被迫在演武台的东南一角勉力支撑。曹彬用短棍,出招更快,但所控的范围却要小很多。赵匡胤的长棍从曹彬头上呼地掠过,曹彬一矮,将身形压低到了极限,借着惯性从左侧滑出,右手却不忘在此时往赵匡胤的小腿猛击过去。
台下众人惊呼之声尚未发出,赵匡胤却已经发现了他这一企图,飞身跃起,手中的长棍直直逼向了曹彬避去的方向。曹彬右臂在地上一撑,侧身让开了长棍带来的力道。他双腿在地上一蹬,整个人好不退让,直直地冲着赵匡胤的身体撞了过去。赵匡胤上一招已经用老,人在空中自然也无法闪避。两个人撞到一起,赵匡胤只觉得腹部剧痛,低头看去,那曹彬竟将短棍抵在身前,狠狠地击中了他的肋骨。若这不是短棍,而是一把匕首的话,恐怕此时,赵匡胤已毙命台上了。
赵匡胤摔在地上,罗环反应迅速,一跃上去,便将他搀扶了起来,顺手还格挡开了曹彬迎头一击。赵匡胤哈哈大笑,一笑又是牵动了方才被击中的腹部,引来一阵抽搐疼痛,“好,好身手。”赵匡胤爽朗地拍了拍曹彬的肩头,显然心情大为愉悦,“每一次出招的时机都把握得恰到好处,每一次出招都预判了我下一次的反应。小子,你是个将才。”
一旁的武义律见此情形,便连忙陪着笑说道:“可不是嘛,曹兄弟方才在营中只略转了转,便以士兵护腕入手,说出了好一番的门道。大帅,如今军中不缺兵士,但却能领兵打仗的人才。依属下之见,若是曹兄弟有意愿的话,不妨留在军中效力。”
武义律说完,赵匡胤却微微一笑,道:“这日后再议吧,曹小子跟在娘子身边,我心里也踏实。你们下去一起喝酒去,今日这一架打得爽气,我也好久未曾这般舒坦了。”
武义律见赵匡胤这般说,便暗自怪自己言语唐突,虽是招揽之心若渴,却怎么能抢解忧娘子的护卫。这样一想,又是一阵懊恼骤然升起,抬手便抽了自己一耳光。
日光如银,白茫茫洒演武场四周的草地上,芳草鲜美,空气中沁着一股清甜味道。赵匡胤走到解忧跟前,两人数日未见,竟有些难以言说的疏离。赵匡胤面上故作平静,一面解着牛漆皮的护腕,又借着方才的事问道:“你这个侍卫身手很好,小小年纪,在武艺上便有如此造诣,已是相当难得。”
解忧微微抬头,面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问道:“方才被他击中的那下,是不是很疼?”
“刚才是真的疼,如今缓过来了,倒也还好。”赵匡胤一愣,似刚反应过来一般,皱眉道:“所以你今日过来,就是为了带个人来打我的?”
解忧原本绷着一股气,被他这么一说,顷刻也被气笑了:“倒不是,不过方才看你挨了那一下,心里只觉得也不错。”
话说顺溜了,彼此间的气氛也轻松了一些。二人一面说着,一面往营帐的方向走,路上人来人往,夹杂着马匹的嘶鸣声、练武的吆喝声,无比吵闹喧哗。解忧想了想,道:“说回正事,官人,可知道我今日为何过来?”
赵匡胤看着她,眼中满是宁静:“ʝʂɠ我知道,所以我从早上起来便开始等你,等过了巳时、过了午时,又过了未时,你还没来,我心中气闷得很,便出来耍练了几下。幸好,打了几场,满心的闷气都打散了,你也来了。”解忧惊讶无比,赵匡胤却没等她说话,又继续道,“三百六十日,今日是她的忌日,我如何会忘。”
第77章 七十六忌日
月华清凉如水,自深色的苍穹倾泻而下。跑马铺空间开阔,一抬头,便觉得有千万颗星辰涌入视野,粒粒璀璨若钻,辉光悠长,映得两人影子交错朦胧,倬倬约约。
解忧打开盒子,一一取出自己备好香纸火烛等祭奠之物用小茶盘摆了三盘菜食,一盘果子,一盘青枣,一盘牛乳,排成一行。赵匡胤在旁徒手拢起一抔黄土,拈了三支香,氤氲的烟火在夜色中袅袅扬起,他低垂着头,沉默了良久,方才将那香插进了黄土中。解忧也依礼奉了香,又斟了三杯清酒,一杯轻轻洒入黄土,另两杯则与赵匡胤各自饮了。
赵匡胤由她张罗忙碌,自己则微微垂着头,心里想着贺氏葬在汴梁的棺中白骨,如今不知已朽到什么程度。皎皎云中月,凛凛凉风升,念此如昨日,谁知已卒岁。不过才转了四季,空落的感觉却已经在心中蚕食了千万遍。临月会痛,望风会痛,本想怪这风月,却又明知与风月无关,自己心头被蚀空了一块,是无论怎样都会痛。
“她临去时,我不在你们身边,是我此生大憾。”赵匡胤手中捏着那空空如也的酒盏,胳膊搭在膝盖上,又深深吸了一口气,沉沉地说道,“夫人生前病了许久,有一年两年,还是三年五年的时间,我日日拎着心,就觉得总会有我要送她离去的一日。可她真走的时候,我却偏偏躲开了。曾经想过,这样也挺好,至少不用亲眼看着她去世,那样的痛苦,即使再给我十年时间准备,怕也是承受不住。可现在,我又后悔得紧,能多见她一面,便是要受拿万火焚心的苦也值得。少见了这一面,终归是要一辈子遗憾的。”
浅黄色的纸钱在火焰中燃成了灰白色的灰烬,被夜风一吹,便轻盈地飞起,缭绕着飞上了天际。解忧跪在一旁,闻言,手中动作也慢了下来。她抬头看了一眼被云掩住的那一弯朦胧月牙,想起一年前的今日,在那座处处杀机的宫殿里,她与贺氏如何一步一跌地回到住处,盛夏时节的雨水透着蚀骨的冰凉,带走了贺氏的性命。她也不能忘记,一辈子不争不怒、用一颗温柔而强大的心支持着自己丈夫的贺氏,在临终前如释重负一般说自己这辈子总算过完了,下辈子宁做担柴妇、不入王侯家。“夫人久卧病榻,临去时很是平和,只当是自己的一场解脱。”贺氏临终时的场景,解忧此前未有机会与他细说,如今恰逢忌日,便也多说了一句。可说完这句,她便觉得再无可说的了,抬起头,猛然撞见赵匡胤期待的目光,似希望她能多说几句。解忧又急忙低下头,避开了去。
“她可有留什么话给我?”赵匡胤索性直接问了。
解忧思索了一刻,苦笑道:“没有。”
赵匡胤一愣,似不经意又像是在试探性地问道:“你觉得,她怨我么?”
“不怨。得遇官人,两人相知相爱走完一生,如何会生怨。”解忧忙接道,说完又觉得心里发虚,她分明记得贺氏在临终前说过,对于自己平静的生活而言,赵匡胤的雄心,何尝不是一个破坏者。
解忧微一沉思,那头赵匡胤却发出一阵干涩的苦笑,他笑了半晌,笑声却异常难听。正愕然中,却见赵匡胤用手指着地上摆着的一应祭祀菜品,说道:“蒸鱼、豆腐、白果、青枣、牛乳,每样菜式都清淡寡味,那是因为你认识夫人的时候,日日看到她吃得清淡,便认为她口味清淡。可你不知道,她原是个最爱辛辣浓烈的女子。只是由于身体的缘故,日日服药,怕药性相冲,才不得不吃得清淡。”赵匡胤一面说着,言语间并无责备之意,“解忧,我与夫人做了十五年的夫妻,我清楚她的性情她的所求。这一年来,我无数次地想骗自己,她没有怨我,也不悔这一生的相守,可我总也骗不过自己去。我心里明白,若有来世,她一定不愿再与我相遇了。”
夜间无人,只有远处林林而立的白杨萧萧作语。月光洒落在赵匡胤身上,将乌黑的发鬓染上了清霜,映出他满脸的憔悴与哀伤。解忧心下不忍,一阵阵难以言说的难过漫过心头,“官人,你后悔么?若是当初不求功名权势,只静心在小院中陪伴夫人,能不能少些遗憾?”
赵匡胤哑然,苦笑道:“后悔过。可是我也分不清自己应该从哪一步开始悔。这段时间,我常有一种感觉,权力就像一簇烈焰,立在远方的时候,光彩耀目,引得人们如飞蛾一般扑奔过去。可当你离它越来越近的时候,才会发现这烈焰其实寒冷得可怕,它会将靠近自己的所有的情感都焚烧干净,只剩下殚精竭虑的算计与冷冰冰的孤独。”
解忧沉默无语,赵匡胤仰起头,猛喝了一口酒,苍凉的笑意挂在脸上,似呓语又似倾诉般地对解忧说道,“解忧,刚才拈香的时候,我犹豫了很久,我不敢跟夫人说,我又要娶妻了。不是害怕她怨我,而是害怕她问我,这门亲事我高兴么?我答不出来。我心里总觉得这门亲事是给陇西定的。可我真这么想的时候,又觉得自己太过卑劣可耻了。联姻结盟,为结盟而联姻,这四个字在史书上已出现了千万遍,可怎样也想不到,轮到自己来做的时候,竟是千难与万难。”说完,又沉默了一晌,继续说道:“我想过不借西进府的商道,不要她的灰马、粮草、辎重,也不要借长威军助攻庆州。我希望能彻查李锦柔的死因,真凶偿命、帮凶受罚,我不想这样事事模糊揭过,迷迷糊糊就迎新人入府,我恨不能事事靠自己,不借他人半分力。可若是事仅关我一人,这样叫有骨气有担当,但事关陇西千万人,我实在无法不小心计较得失,锱铢算计地去争取利益。如今陇西与党项,合作的格局初现模样。我再是任性,也不能此刻言悔了。”伴随着这句话的结尾,是他深深凝重的叹息。
在解忧的心里,赵匡胤一贯是位强者,于人于己,对上对下都自有一套成竹在胸,鲜有见他这般纠结无力的模样。解忧勉力笑了笑,劝慰道:“不得相欢相喜,便是一辈子相敬如宾也是不错。婚事既然无可转圜,官人便多往好处想想,毕竟天地一拜,长威军的铁蹄就奔赴庆州了。可莫再要这般整日愁眉不展,生生把自己做成了和亲公主的模样。”
赵匡胤随之自嘲式地笑了笑,道:“是比和亲公主好一点,朝堂上别人也只说我要入赘党项而已。”
说到此处,两人都觉得好笑,倚在一起,吃吃笑了一阵。解忧的手攀覆在赵匡胤的胳膊上,他身材修长,胳膊上健硕结实的肌肉如流水山峦般自然的起伏,内里积蕴着剽健的力量,却也被凉柔的夜风裹缚着,不能伸展。解忧将头靠在上面,轻轻说道:“我知道官人宁可在沙场上弯弓杀敌,用铁血获得胜利,也不愿借人力量,受人挟制。小小心心平衡着各方的利益,寸寸行进得艰难。但是在解忧眼里,比热血更加勇敢的是,官人守住了不战、护住陇西的万家灯火。官人恨权力周遭,无感情可生之地。可解忧却觉得,那还是官人走得不够高、不够近。终有一日,当官人能将权力的那簇火焰握在手里,举过头顶的时候,一定能温暖这个世间。”
赵匡胤震惊不已,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解忧,喃喃问道:“你相信会有这一天?”
“我相信,因为在官人身上,解忧见到了大勇之下的大仁,大仁背后的大爱。官人说过要放生天下,让万民在这天地间自由地生活。而如今,陇西已足足十个月未有战、亦未有乱。农田里的麦子稻米发芽抽穗,收过了一轮。商贾的车轮在商道上隆隆地轧了几遍,盘算盈利的账本堆积起来不止半尺高。还有曾经令天下丧胆的燕云盟,也在官人的经营下不断弱化消散。我的这份信心源于官人所念、所为,源于官人对陇西万民的责任与承诺,可如今,怎得官人自己倒开始怀疑起来了。”解忧澄定地说道,她抬眼,纯净的双眸借着清亮的月色,在赵匡胤脸上盘旋,眼里蕴着水一般的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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