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州都到这危难关头了,赵都督还让我务必要护他继子周全,这个要求是不是过于苛刻了?”满脸憔悴的崔建洲与其它人不同,他并不没有用丝帕遮住口鼻。一张如刀劈斧砍雕出来的脸生硬得有些骇人。他看完了信,顺手便将那张薄薄的纸往旁边一放,立刻被潮湿的水汽氤得软趴趴的。
解忧也不生气,指挥着流木几人将所带的背囊放到崔建洲跟前,往前推了推,又指了指身后几名医者,正色说道:“崔太守,这里面有一些药材,不多,但都是药典上记载对桃花疫有奇效的,身后这几位也是经验丰富的医者。我们到这里来,不仅是为了西进府的小王爷,也是想为熙州城的疫情出一把力。”
崔建洲目光掠过地上那几个包囊,哀叹道:“就这几个小包袱,于如今的熙州而言,杯水车薪之力。”
“杯水车薪毕竟也是有一杯水、一车柴,可以抢回一条两条或是八条十条人命的。”解忧这一路虽都包裹了油纸雨披,但奈何雨实在太大了,从头到脚湿漉漉的,头发和衣物紧贴在身上,样貌狼狈,却异常地坚定,“我不知道如今熙州城内患者有多少?轻患多少?重患多少?又有多少可能患病被感染的人?究竟又需要多少草药,多少医师大夫。我们一行人,所带之物有限。但赵都督在渭州已经着手招募医者,调运草药。相信很快便能援助熙州。崔大人,大难在前,不是计较旧怨党派的时候。这一关,不是熙州凭借一城之力便可过得去的。”
崔建洲已年过半百,花白的头发紧紧束起,寸寸冷峻刚硬,他犹豫了一刻,又看了一眼解忧,“你便是汴梁城里出尽风头的解忧娘子?”
解忧也不回避,迎着崔建洲的目光,道:“妾身确是解忧。”
崔建洲脸上略有略有踌躇,又问道:“你可知道,现在的擒龙寺里里外外有上千得了病的人,现在连送饭的活我都只能让死囚犯去做,能好好活着的人,没有人敢进去。”
解忧遥遥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寺门,镇定地说道:“可是大人你不也还坚守在这里,并未离去。”
“我是熙州太守。”崔建洲只冷冷答了这么一句,再开口时语气却已软了两分,道,“即使你们能找到他,我ʝʂɠ也不可能让你们带他离开擒龙寺。何必多赔几个人进去呢?”
“如果我们能治得好他呢?那时大人便再没有道理把我们留在此处了吧。”解忧直视着他,逼问道。
“治好了?我还留你们在这吃饭么?”崔建洲眸光一收,竟不再有半分犹豫,嘱咐属下道,“带他们到寺里去吧,死人堆里、活人群里,看能不能将这位西进小王爷给扒拉出来。”
擒龙寺,得名于数百年前高僧擒龙得道的传说。说的是,魏晋年间,有恶龙在此处为害。高僧得知后,只身进山,徒手擒杀恶龙后,却因伤重过世,七日后,得金身正果。熙州百姓为了纪念他,便在此处修建了擒龙寺。此处风景优美,地势险要,经数百年的不断修葺,擒龙寺规模越来越大,从山门到后堂,依山势起伏而为,几乎占据了整个山涧。
解忧等人学着京羽,用棉布裹住口鼻,穿着油纸毡布做成的雨披进了寺门。雨势没有半点消散的意思,四周连绵起伏的山岭被细密的雨丝一层一层反复遮掩着,众人视线所及,只有飘摇不定的昏暗和惊人惊悚的惨相。
寺内的人多到令人咂舌,他们大多躺在地上,从大雄宝殿一直延绵到殿前白玉石砌成的台阶上,雨水裹着泥浆没过脚面,依照地势的高低从北流向南,冲刷过地上一个又一个人的身体。其中有些人还活着,在解忧经过他们身旁的时候,能隔着雨声听见他们低弱的呻吟,解忧想将他们搀扶起来,哪怕是扶到檐下避避雨也好,但遇到的第一个、第二人他们尝试过了,却发现诺大的寺院里,早已经没有剩下可容避雨之处了。于是第三个、第四个,解忧只好便越过他们的身体,任凭雨水疯狂地冲落下来,将他们本就奄奄一息的生命一点一点的带走。更多的时候,他们遇到的是早已病死的尸体,根据死去的时间不同、在雨水中浸泡的时间不同,每具尸体的软硬程度也不尽相同,有的异常僵硬,硬邦邦地犹如石雕。有的皮肤则已经被浸泡得稀烂,整个尸身半淹在雨水里,比活着的时候庞大了一倍不止,生前的黑疮此时已经化成了深洞,往外流淌着或红或黄的脓水。即便天上暴雨如注,也冲刷不尽空气里弥漫着的浓烈的腐臭味道。
这里哪里是人间佛堂,根本便是滚滚黄泉下的无间地府。
几乎是一个接一个地翻找,仔细翻找了足一个时辰,还是流木在最北角半塌的墙垣下找到了哭不出声的李殷雄,他的身子又瘦又小,有气无力地蜷在一棵老松柏树下。流木一个箭步扑了上去,扯下自己身上的雨披将李殷雄裹紧,“少主,流木来迟了。耳林呢?他怎么没有在你身边?”
李殷雄木木呆呆的,半晌才缓过神来,有气无力地往旁边一指。众人望去,那树根下,泥土凌乱,有一具男尸被树枝和泥土掩了小半截身子。流木心里一凉,李殷雄仍是那般呆木的模样,道:“耳林沙哈死了……泥太硬,我挖不动,用树枝给他盖上了……又被下雨给冲散了。”
自李殷雄生下来,流木便陪在他身边,早以视作自己的孩子般。如今看他这副模样,心疼不已,一面将他小小的身体裹紧,一面安慰道:“没事没事,待会沙哈会收拾好他。他是怎么死的?也生病了么?少主不用怕,我带了大夫过来,给你看病,一定会好起来的。”
李殷雄一张惨灰色的脸微微摇了摇,声音嘶哑粗糙得听不出半点孩童的稚嫩,“耳林没生病,只是……我们已经五天没吃了的。那天有人送了半筐灰馍馍进来,耳林身手好,给我抢到了半个,但很快被人发现了。好多人围上来抢,耳林为了保护我,被他们打死了。”李殷雄双眸像是被蒙了一层薄纱,遮住了光芒,低垂着头,声音在不住的暴雨声中犹如蚊吟,“后来他们发现耳林没有得病,就把他也吃了。”
暴雨如注,轰隆一声,银色的光芒在深墨色的苍穹上炸开一道接着一道蜿蜒扭曲的缝隙,将地上每个人脸上惊愕无比的表情照得透亮,也将咫尺外、那座俯瞰天下苍生的佛祖塑像照得雪白。
解忧看了一眼李殷雄手臂上密密麻麻的疹子,便道:“先找处干净的地方安顿下,小王爷本就病着,哪里还挨得住这样的暴雨。”
众人一听,便由流木背着李殷雄,一干人小心地往山门走去。京羽落在后头,回望了寺中数回。解忧见状,便留了两步,询问她这当如何。
京羽叹息了一声,道:“桃花疫虽是病疫害身,但在熙州,最先垮下的却是人心。寺中这样死人活人扎堆混聚着,也没个理事照料着。再有几日,不仅死人死不明白,便是活人想活也活不清楚了,最终也只能一把火将这尽数烧个干净。”
解忧也顺着她目光遥遥望去,如瀑的雨水哗哗冲洗着天地,留得视线一片模糊不清。她沉默了一会,便道:“我这几日得再去找那崔太守。”
第81章 八十救疫
崔建洲嘴上说得狠,但见解忧几人把李殷雄找了出来,也不敢真让他们不明不白死在擒龙寺内。便在暂住的私宅内找了间僻静的屋舍让他们落脚,日常起居、草药饮食,也是一应俱全,未有怠慢的地方。
几人收拾妥当,京羽给李殷雄看了病,细细查看了身上疹子发作与破裂的情况,只见他颈部胸前红肿成了一片,背部疹子虽然发得少了些,但长时间浸泡在雨水里,几处破了脓的地方隐隐发黑,似有溃烂成黑疮的趋势。京羽手指沾着药膏,轻轻一触,李殷雄便疼得浑身一搐。然而李殷雄倒是乖巧的孩子,一次因他没注意,一脚踹到了京羽身上。从此后,再是换药,再是疼痛,只要他意识清醒,则必定咬着牙一声不吭。稚嫩的小脸因这几日在擒龙寺中吃苦而迅速凹陷下去,显得一对咕噜的黑眼睛更大更圆,看着便让人心疼。关于他的病情,京羽私下找解忧说了数次,此前耽误的时间太久了,病灶已深,如今能不能治好,只能看他自己熬不熬得过。好在药材倒是不缺,滋补的药品更是毫不吝啬地给他服用。流木将三指粗的人参磨碎了,掺在白粥里,早晚各一次,伺候他付下,为了也就是吊着一口气不散。
如此捱了几日,身上的脓疹虽无退散,却好在也无更严峻。
大雨在第三日有渐收的势头,瓢泼的雨丝换成了淅沥零碎的雨滴,阳光在厚厚的云朵后头露了小半个头。这么一来,过了午后,气温一下便上来了,被蒸腾得浑身湿哒黏糊。解忧今日已是第三次寻到了机会,向崔建洲阐述需向擒龙寺内加派人手的问题,口干舌燥地讲了小半个时辰,最终却还是被死倔的崔建洲哄撵了出来,冷冰冰地抛下一句话:“你们的要求是救治西进小王爷,如今人已经找到了,好好医,好好救便是了。旁的闲事闲心,还轮不到渭州女眷来操心。”
解忧跺跺脚,却并没有立刻离去。她在崔建洲戒备森严的门前不断踱步,手里捏着几张京羽写的诊案药方,扇了扇,晃出了几缕微风扑在面上,对燥热的气息并无多少帮助,反而更显烦躁。
房门吱呀一声又开了,熙州府将崔昊举步出来,他是崔建洲的侄子,如今执掌着熙州护城军,几乎是默认太守继位者。解忧眼前一亮,拎起裙摆便迎了过去,“崔将军见礼。”解忧在礼数上向来是不亏的,端端正正福了一福。
崔昊与解忧,这两日也打过数次照面,自然认识。便也恭恭敬敬地还了个礼,还未等解忧开口,崔昊便先说道:“娘子这几日连番来找叔父,意思我也明白,不过,叔父也有他的考虑。”
见崔昊这幅模样,解忧的眼睛闪了闪,回头望了一眼单薄的木门,又往前方被茂密树丛掩住的亭阁示意了一下,道,“将军可否请借一步说话。”
两人行至亭阁中,四下无人,深浓浅翠的树丛被连日的雨水冲洗得极其干净,此时沐浴在姣姣阳光里,更显山谷之幽静。解忧将京羽这两日整理出来的诊案和一本从渭州带来的医药典籍一同递了过去,道:“即便我这几日说了多次,但我仍想向将军再多说一遍,桃花疫后期症状凶猛,但在此之前,只要积极施诊,至少有半数病人是可以救回来的。”解忧见他翻看得认真,心生希望,便又说,“如今擒龙寺内宛若炼狱,有多少人死在里面,是因病而亡、或是因为其它原因,如今都说不清了。就算死了的人不重要,可如今里面究竟还有多少活着的人,他们没ʝʂɠ草药没粮食,也没人理会,太守大人是当真想让他们在里头自生自灭了么?”解忧追问得急,脸上挂着豆大的汗珠,脸颊泛着微粉色,更显得她肌肤娇嫩至透明。
“三千七百七十二人。”崔昊念出了这样一个数字,“擒龙寺里一共有三千七百七十二人,每一个被送进去的人,我都有命人造册登记。如今,这三千多人里,究竟还有多少活着,我也不知道。”崔昊很年轻,相貌轮廓与叔父崔建洲很相似,两人都长着一个倔强不服气的下巴,只是熙州这场突如其来的疫病,在短短的时间里,将这位少年得志的将军磨出了几分沧桑和无力。
“将军不该弄清楚么?这些人到擒龙寺的时候,都以为自己是去求生的,可到头来,却是在里面等死。”解忧盯着他说道。
“之前也曾派人竭力救治过,全城二百余名大夫,尽数被招到了擒龙寺,城中药行里的草药也几乎搬空了拿过来。可是你知道么,不到十日功夫,陆续有十几名大夫开始发烧红疹,接着十日,又有六十多名大夫染上了病。可城中患病的人仍如潮水一般被送过来,适用的草药早就煮光了,问临近的州府借了几十车,也不顶用。擒龙寺中原也是有人管事的,衣食寝溺皆有条理。可是那十几个管事的,染病者过半,其余的家中亦有老小,见情况如此,躲的躲、逃的逃,都似擒龙寺如地狱。最终也只能从狱中调来几个死囚,勉强照应一下。”崔昊的声音有些沙哑,胸膛中空空的,憋着他也不愿接受的悲伤,“在你们来之前,根本没有人敢进擒龙寺。叔父不是不想顾他们死活,而是,当真也顾不上了。”
“所以你们就当擒龙寺里的人都已经死光了?”解忧逼问道。
崔昊沉默了一刻,只能含糊答道:“大约吧。熙州城内也有不少人染了病,全城勉强剩下了数十名身体康健的大夫,还能做什么呢?”
解忧着急地猛叹了一口气,又道:“原先大家只是猜测,说太守大人怕是要将擒龙寺当毒尾断掉,以保熙州平安。我却还不信,如今听将军这般说,当真只有糊涂二字要送给父母官了。”解忧话语虽是苛责,但语气焦急,全然以公理公心出言,并未惹得崔昊不快。她盯着崔昊,又道,“三千七百七十二,将军看来这只是个数字,割舍掉这个人数,便能保住熙州数十万人安康。可我却想说,错了,这是大错。这三千多人,难道都是无父无母,无根无系之人,他们若惨死在擒龙寺里,父母亲眷岂能太平安宁不闹事?一旦乱事起,熙州城又何来安宁?”
崔昊哑然,未等他开口,解忧又问:“再有,如今熙州城内也并非一例病患都没有,太守现在可以不顾擒龙寺中人的死活,若改日形势失控,就不担心熙州城变成第二个擒龙寺么?”
崔昊脸色愈发深沉,解忧毫不放松,继续问道:“将军方才说太守大人不是不想顾,是当真顾不上了。熙州军如今在何处?”
解忧这一问便是问在了关节处。疫症初起时,崔建洲便下令将熙州军驻地移至城外,就连原本由熙州军负责的日常巡防也换成了府衙内卫。死箍擒龙寺、维持熙州城、保全熙州军,等待朝廷接下来的指令,这便是路人皆知的太守之心。
崔昊嘴唇紧紧咬着,凝视着眼前身材娇小却句句有力的女子,浓浓的歉疚之意从眼底流出来:“解忧娘子,我叔父如今自己守在擒龙寺山门前,一步也未曾离去。只是,熙州军是熙州……也是叔父的命根子,万一有折损,犹如毁城。这样的话,娘子切莫在叔父面前提起。”
解忧冷笑道:“我初见时,也觉得太守大人是惜民重责的好官,可这几日下来,方才明白,这好,原也是有数的。做尽了一切表面上的功夫,也逃避了所有该担当的责任,这便是太守的为官之道吧。”
崔昊不急与她计较言语上的讥讽,只默默退了半步,躬了一礼,道:“我言尽于此,娘子既然已经找到了小王爷,便该用心救治。若是小王爷平安脱险,或许在叔父面前还能有几分说话的余地。”
解忧心里着急,仍不愿轻易放弃,说道:“小王爷是否能脱险,我是否能有余地这无论如何都是日后的事了,你我等得起,可擒龙寺中的人未必等得及。”解忧朝着崔昊逼近了一步,道,“这两日雨已经停了,日头上来,温度随之也会跟着上来。里头多少死尸也不掩埋也不不理睬,这不是故意纵着瘟疫蔓延么。”
崔建洲一族原是清河崔氏旁支,最看重礼仪。崔昊虽一直生长在军中,但家训礼仪却是一刻也未敢放松,他少年时曾与家中表妹定过亲,成婚前,表妹亡故,后又因公务繁忙,一直未娶,也未与女子打过什么交道。这几日,见解忧不断恳求崔建洲无果,心中不忍,方才与她多言了几句。没想到,竟被她追着提问,步步紧逼。一时间崔昊竟有些慌乱无措,不知该再说什么。
解忧见他尴尬无语,沉默片刻,忽地举起手,用力在二人中虚空一抓,又伸直胳膊至崔昊鼻尖前张开,带起气息微动,漾过崔昊的脸庞。崔昊不解其意,抬眸看向她,却见解忧阴阴恻恻地说道:“此处离擒龙寺不过三里地,如今起得正是东南风,将军仔细嗅嗅,这里面除了草木清香,是不是还有阵阵尸骨腐败的腥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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