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日漫长，解忧其实鲜有时间探望李殷雄，她将更多的精力都放在了与崔昊一道寻找城中残留的药材上。崔昊收了城中所有药铺的银钱簿子，又点了五十余名账房先生彻夜不休地翻阅账簿。解忧先提了自己几个猜想，让众人在见到近期有大项虚账，或是支出名目不祥时，需格外留意，若后头未有平账，或是故意作伪平账的，或是账目出入有异常的，便可立即询问药铺掌柜此项银钱的出处。若遇到掌柜含糊不清，或是搪塞左右时，可即时报于崔昊，让他带人去找。账房先生做久了年头，各个成了人精，自然明白此中门道。不过半宿的功夫，便有眼尖的账房找出了城南药铺里有一笔没头没尾的银款拆解。崔昊立刻将那掌柜抓来询问，带去狱中转了一圈，叫他见识了一番熙州府私藏的百般刑具。最后，这位英姿勃勃的世家少将军脸上竟也露出了与那日解忧面上相仿的阴森笑意：“刘掌柜，你说若是把这些刑具都往你身上使唤一遍，你偷偷藏起来的那些药，够不够医治自己的？”崔昊说道。
这招果然见效，这位刘掌柜吓得涕泪直流，带着崔昊在自家后院里挖出了两箱草药，其中竟有两大盒熬制好的药丸。
崔昊皱了皱眉，捏着药丸问道：“这是什么？”
刘掌柜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桃花疫的方子不难寻，这是小人按照药典记载自己炼的药丸，可以驱瘟避疫。小人想着……等这桃花疫满布全城时，再拿出来卖，一丸一金，就……就能赚个发家钱。”
崔昊大怒，手中剑光一抖，直直逼向刘掌柜的咽喉，“全城大难将至，你竟还想着发财。”
刘掌柜一点也不爱惜自己的脑袋，猛地磕在地上，声音抖索，却字字入耳，“少将军不要杀我，我家药铺也是为熙州做过贡献的。铺里就两个大夫，擒龙寺招募，一并去了。回头病死了一个，跑了一个。这二人的家里老小都得我这个做掌柜的负责，这……这桃花疫即便过去了，我这药铺也没法活了。不给自己留点儿本，我也一家老小，吃什么喝什么呢？”刘掌柜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说到痛处，自己也豁了出去，道，“行医卖药，济世救人的道理，熙州城的药家也不是不明白。可我们想不通，这城里的大夫和药材搜罗空了，那城外驻扎的熙州军军医也有数十个，怎就不能去擒龙寺里管管呢？”
一语撼心，崔昊收回了手中剑，沉默片刻，对那刘掌柜道：“还藏了什么药材，还藏了什么能救人的法子，都交出来，我不为难你。但是全城大难，容不得私心。”
如此不眠不休地干了三天两宿，又查找出了十几箱药材。虽对擒龙寺的情况仍不过是杯水车薪，但好歹也算有了些底气，至少再招募入寺清理的兵士时，大家也少了些后顾之忧。
又一日，在临风镖局的账上，查到两月前曾收了一批运往南边的药材。因熙州骤然封城，这笔镖便被寄存在了镖局。崔昊得知后，便与解忧一道，带了一支亲兵便赶了过来。
临风镖局原本是燕云盟的产业，由一名叫钱松的堂主管着。六年前，钱松只想好好做押镖生意，便与穆君做了分割。从此临风是临风，燕云盟是燕云盟。临风镖局在熙州城也是首屈一指的大镖局，常年养着镖师便有百余人，全国的镖路都熟。钱松从前跟着燕云盟，也是见惯场面的。崔昊虽也领过兵，但毕竟年少。质问了几句，钱松也只是淡淡的表态，这批货我知道，确实有。但你们这是货主的，不能给。征用也不行，与其被征用了，还不如留着给自家兄弟保平安用。
崔昊气得发怔，便想要动手。钱松仍是那副无赖的模样，闲闲淡淡地说，“少将军动手前该多掂量些，我这里的兄弟也不是光吃不练的，这院落土墙，少将军一时半会儿若是攻不进来，抢不到货，那我便一把火将那药材烧了，大家谁也得不了个好。”
崔昊见状，当然也不敢强取，只好软下身姿，道：“钱总镖头，我也不是要抢这药材，只是如今熙州城有难，全城草药告竭。我向您一借，他日必定加倍奉还。”停了停，他又道，“若是不愿全予，便是能借一半也好。”
崔昊天资出众，生活无忧，在熙州更是天子骄子的处境。可这几日来，将原本傲慢的劲头折去了大半，张ʝʂɠ扬清朗的面容上也多了几分深沉。解忧看在眼里，倒觉得这位崔皓轩比最初认识时，更多了几分生气。
谁料即便是这样的姿态，钱松仍然不屑一顾，他抬了抬眼，精明的目光在解忧身上转了几圈，思索了片刻，道：“少将军既然这样说了，我也不能太驳你的面子。药材嘛，我可以借给你一车，但是，我也有个条件。”吝啬的只借一车药材本就以及是羞辱人的把戏，还说另有条件，崔昊恨极。可那钱松却在他动怒前，下巴冲解忧抬了抬，道，“这便是鼎鼎有名的解忧娘子吧，我听说她身边有位妙手神医，也是位女子。钱某也没别的要求，就希望两位姑娘能让钱某尽一尽地主之谊，在临风镖局暂住几日，这借药的事，都好说。”
崔昊即便年少，却也是常年与各色人物打交道的实职，一瞬间便明白钱松言下之意，便是想挟持一名医，以保证自己镖中的周全。正要出言反驳，却见钱松身形已动。崔昊心里暗叫不好，正转身想要去护解忧时，钱松的拳风便逼到了崔昊面门。崔昊急忙抬手去挡，脚步便慢了几分。另一侧的一名镖师随手甩出一根长鞭，便将解忧卷住，直直硬拖了过去。
崔昊想要去抢，却被钱松一套连拳快打逼得倒退了十几步。两人收招对峙，解忧已在一阵尘土漫起中被拖到了钱松脚下。崔昊怒道：“钱松，解忧娘子乃赵都督内眷，你怎敢这般莽撞无礼？”
钱松皮笑肉不笑：“确实失礼了，但事急从权。崔少将军也且放心，钱某定当以上宾之礼待解忧娘子。”他见崔昊着急，精明的眼睛转了转，又道，“若是少将军实在放心不下，其实钱某也未必定要留她，拿那位神医女子来换走便好。”
崔昊气不过，但如今在他们手中，也不敢鲁莽，便说：“钱松，你这样所为，可有想过后果。”
钱松依旧不以为意，道：“后果么？眼下最坏的后果也无非是得罪了熙州太守，把临风镖局这块地给封了，我们换个地方做生意便是了。只要镖路通，镖局在哪里都能活，这怎么也好过无医无药，在城中等死。”
解忧被掳，方才一拖被弄得满身尘土，挣扎着爬起来，又被身后的镖师拧紧了鞭子，犹如一只待宰羔羊。然而她全然不在乎，冲着崔昊说道：“你不用理会他，且让京羽在擒龙寺安心治病。我无非就是在这里呆几日，又有何所谓。”
钱松扭头，看了眼解忧，狞笑道：“小娘子话说得不要太满。我这镖局上下都是精壮男子。若不能如愿得到名医，这都督内眷的清誉，钱某可不敢打包票了。”
崔昊一听，脸色瞬间惨白，思量再三，觉得硬抢不得，又担心钱松一怒之下伤了解忧。虽是不甘心，却也好转身便带人要走，刚刚迈出半步，于混乱嘈杂中，忽地一个含着隐隐怒气的严厉声音割破气流，问道，“你就打算这么走了？”
崔昊一惊，在熙州城，除了崔建洲还未有人敢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话。而这声音陌生，显然并不是他叔父。他不由地定在了原地，抬头看去，只见翟清渠一身月青色衣袍从人群中走出来，肩上披着一件深褐色披风，尘埃满满，显然是连日奔波赶来的。
崔昊不认识他，翟清渠的目光在崔昊身上也只停留了短短一瞬，便转到了解忧身上。解忧一脸惊愕，下意识地便朝翟清渠动了动，身后的镖师便收紧力，绞丝的长鞭深陷在她单薄的衣衫里，狼狈不堪。
翟清渠面上霍然腾起一阵怒气，再看向钱松时，目光锋利如刃，音色含着深深杀意：“钱总镖头，你不怕熙州府封了你这方院落，那你怕不怕翟家，断了你五洲四海的商路？”
第84章 八十三生气
钱松当然害怕翟家，普天之下哪家镖行能说不在乎翟家。若是得罪了翟家，断了生意，那当真是连一丝生路也没有了。钱松心里清楚这一点，他此前并未与翟清渠直接打过交道，翟清渠之前曾到过熙州两次，每次排场都很大，城中商贾无不闻风而动，钱松托了许多关系，也没找到跟前自荐的机会。但这张脸倒是认识的，对于他的脾气、性情、手段之类，更是早有耳闻。如今见他这般问自己，当下惊得慌了手脚，连忙让手下放开解忧，恭恭敬敬送了过去。“翟……翟先生，你怎么来熙州了？”钱松心中暗骂倒霉，脸上却赔着笑说道。
翟清渠的手抢在了崔昊之前，将解忧拉过来，护在身后，面对钱松的满脸歉意，翟清渠略略抬了抬眉毛，仍是那副居高临下的表情：“我来熙州收我的货。钱镖头，前月翟家商行托临风镖局押一批药材到汴梁。你们书信来说，熙州遭疫，要耽误一段时日。我看其实也不用这么麻烦了，现在我自己来取，请即刻交付吧。”说罢，跟在他身旁的郑管事随即便抖落出一张凭据，正是当时押镖的单据。
钱松一张笑脸比哭还难看，方才嚣张的气焰瞬间消散不见了。他接过凭据，心里权衡再三，之前在崔昊面前凶恶，也不过就是仗着自己手中有对方极想要的药材。可如今这货品的正主来了，若推辞不交，日后传出去，也不用翟清渠封杀，这临风的招牌便是彻底给毁了，再无商家敢托他们的押镖了，心里头颤巍巍想了一刻，最终还是咬紧了牙关，道：“货就在后头，只是，这天灾人祸的，兴许毁损了一些。盘点搬运都得费些时间和人手，要不我让人搞清楚了，再亲自交付到总账手里。”
“不用了，”翟清渠断然拒绝道，扭头又看了一眼崔昊，说道，“这里这般热闹，我看崔少将军便带了不少人，搬运些东西应该不成问题吧。”
崔昊一愣，还未反应过来，却见翟清渠随手一扬，便将那片轻飘飘的凭据交到了自己手里，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药材便是要送给熙州城了。崔昊当下感激，他平日虽谦逊有礼，但此刻却也能配合默契，连忙认认真真地说：“这是自然，翟先生张口了，这再多的货，我都得安排出人手来搬运。”
如此三言两语便将临风镖局的事给安排妥了，翟清渠也不愿在此处多留，拉起解忧便往外走。走出镖局没几步，解忧猛地将他的手甩开，极生气极生气地说：“你为什么来熙州？熙州桃花疫盛行，很是危险，你不知道么？”
翟清渠定在原处，眼眸中闪过一抹柔光，仿佛是惊诧，又仿佛是惊喜，但他面上的怒气却比解忧更盛，“危险？你也知危险二字？可再是危险，又能危险过你方才情境？我跟你说过多次，出行必要带侍卫，你那位身手很高的侍卫呢？为什么到熙州来不带他？”
解忧没想到他居然能在一瞬间先质问上了自己，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倒令她一时哑然，气势便弱了几分，瓮瓮道：“桃花疫是会过人的，比明枪暗箭都要猛烈得多。今日京羽要入擒龙寺查看病员，里头乱民多，我担心她，便让曹彬跟了去。”解释完，她又后悔，急忙也连串的问题反问了过去，“你知不知道桃花疫闹得凶猛，一旦沾染上了是可能致死的。你在陇西有什么多生意需要照顾么？为什么不留在汴梁？在渭州也行，翟家遍布天下的商号那么多，你怎么就不去操心了。区区一批药材而已，用得着你亲自过来取么？”
阳光顺着枝叶淌下，落在她略微有些凌乱的发上，映出了一层微微光晕。她说得着急，脸被汗浸湿了大半，与方才蹭上的灰土一起，素来精致的脸庞竟显得脏兮兮。翟清渠看着她，隐隐含笑，过了一会，方道：“月余不见，你好像比之前凶恶了不少，这般咄咄逼人的模样，我还从未见过。”
解忧正在气头上，对于他的一再搪塞更是生气，正色道：“翟清渠，不要敷衍我。我问你，你到来熙州做什么？若办完了，便请早点离去。”
“看来今日我不说出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你便要一直这般态度与我说话了。”翟清渠负手而立，脸上的笑意里蕴着如初春溪水般清灵的温和颜色，“我来给你送点药材。朝廷奏报层层叠叠，指望赵玄郎能走官家的路子运药过来，恐怕熙州已经变成一座死城了。所以他写信拜托我，让翟家先调一批药材到熙州应急。还有医者……”
“你是想说，你是受了官人之托才来熙州的么？”解忧平静地看着他，言语里是被压抑的层层怒火与叠叠关切，“渭州到汴梁快马要几日，你再从汴梁赶到熙州，又要几日。”她心里算得清楚，这是无论如何ʝʂɠ也可能在短短十日内抵达的。
“我不在汴梁，我当时人在渭州。我也没有等赵玄郎开口，一知道你来了熙州，就先往这边赶了。他的书信我是半路接到的，也如他所愿，安排妥了。这份人情渭州可赖不掉。”翟清渠没有丝毫的愧色，一一解释道，脸上依旧是那副沉静如水的样子。
他这般漫不经心的态度比方才的突然出现更深地刺到了解忧，她顷刻无语，猛地背转过身去，眼眶剧烈刺痛，“你的情，自然没有人能赖掉。”
翟清渠一时懵怔，转到她跟前，盯着她那张脏兮兮却依旧无比倔强的脸，叹道：“方才还跟夜叉一般，怎么扭头就要哭了。这桃花疫，你不是也不怕被感染么？”
“我没有哭，是风迷了眼睛。”解忧缓了缓情绪，她素来在人前说话都是温文有礼，自持着仪态一丝不乱。而在熙州这十日，日夜被无尽的麻烦缠绕着，精神早已疲惫到了极点。方才又被临风镖局的人一掳一放，哪里还顾得上多年习得的优雅。只恨不得能将翟清渠的胳膊捉过来，狠狠咬上一口方才出气。可一旦情绪真的发泄完了，却还是要回到习惯的态度里。山风袅袅，当真裹了些细碎的砂石过来，解忧侧身避过，耳畔鬓发散了一簇下来，伴着她低低的声音响起，“我命硬，十几年前我就经过一遭这桃花疫。这病惧我，我不惧它。”
“那你又怎知我不是与你一般？”翟清渠轻轻一笑，淡渺如烟的笑容中却藏着一丝抹拭不去的苦涩。见解忧有些愕然，他急忙避开了目光，似故作解释般说道，“我也不惧这桃花疫，但我怕你处处以身犯险，无人相护。何况，你也知道，我既然来了，轻易便不能走了。”
当真是有砂石落进了眼里，解忧只觉得双眼被刺得肿胀疼痛，一时间也辨不出这话里的深意，只默然无语。翟清渠却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两人并肩缓行，路上街户家家门窗紧闭，本因洁净的街道上满是马粪和零落的垃圾。没有商家愿意开门营业，只有零星几个赚生计的小孩在前头飞奔而过，他们身上挎着巨大的篮子，里头尽是替人代买的食物。除此之外，人迹寥落得宛如一座死城。
翟清渠四下看了看，目光又落在解忧身上，缓缓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眼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能救多少算多少。也许再等等，官人那边便有援助能过来。”解忧一颗心纷乱如麻，她未曾独自面对过这般棘手繁乱的问题，百般尝试之后，还是寄希望于赵匡胤的驰援。
翟清渠轻轻冷冷地一笑，道：“你不是官封的太守，我也只是随口一问，你还真给自己担上了挽救熙州疫的重责？”
解忧朝擒龙寺的方向望过去，脸上是无力的苦笑，道：“十几年前，我的家人因这个疫病相继去世。如今我每看见一个因桃花疫去世的人，心中便如利刃剜了一遍。但也正因如此，我反而觉得生的希望是从死亡里挣扎出来的，在处处可能死人的地方，我能救得一人，便觉得自己带给了另一个小丫头多一份生机。”
64/126 首页 上一页 62 63 64 65 66 67 下一页 尾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