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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华曲(二)——金牙太太【完结】

时间:2024-02-20 23:18:49  作者:金牙太太【完结】
  睡的床板自然也不太舒服,用来御寒的被子明显短了一截。每天睡到半夜便觉得有飕飕凉风从脚底往上灌,她只能将身子缩成一团。可偏偏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中,她睡得格外安稳。没有梦魇、也没有扰得她心思恐慌的杂思,清晨睁开眼,看着丝丝缕缕的晨光从破了几个洞的木窗漏进来,只觉得头脑清晰明快,身上虽仍然无力,但屋外树上的鸟鸣声落在耳中也觉得宛若仙音。
  “你是谁?这是哪里?”解忧睁开眼睛,克服了喉咙间的干哑,问向在床边正在缝补衣物的一个小姑娘。
  那小姑娘约莫只有八九岁的年纪,脸蛋红扑扑的,说不上长得好看,却也绝不难看。只是嘴角有些往下瞥,看起来并不十分讨喜。“我是丫头,这里是丫谷。你睡了好多天,我以为你要死了。”丫头平静地说。
  解忧便当作没听见那后半句,又笑着问:“丫谷、丫头,这是你的地盘呀?那是你救了我吗?”
  丫头摇了摇头,“干娘给我取的名字。也是干娘救了你。”丫头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将憋了许久的抱怨说了出来,“我不认识你,可你躺在这里睡了几天,吃掉了我一半的粮食。”
  解忧这下便明白这丫头对她那股莫名恨意的由来了,便赶忙正坐起来,在衣服里摸了摸,找了一粒拇指大小的珍珠,递给丫头,赔笑道:“是我的不对,没跟你招呼就把你的粮食给吃了。这个赔给你,可以换很多吃的。”
  丫头盯着那粒珠光圆润的珍珠,咬着牙往后了一步,脸上则满是拒绝之色,“我不要。我愿赌服输。”
  解忧不解:“你赌了什么?”
  丫头十分认真地回答:“三爷跟我说的,我这几日将食物让一些给你。若是你活了,那便算我白白赔了这些粮食。可若是你死了,我就可以吃了你。”
  丫头十分认真说出这些话,并不觉有异,仿佛这是一件稀松平常,再正常不过的事。解忧一阵恶寒,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心道,这顾三究竟是什么天煞阎罗,只要听到他的名字便必定没什么好事。但面上还只能当作是无知稚子的玩笑,“那这就不算是补偿,就当作是个见面礼送给你。请你帮我带路,去见三爷和你干娘。”
  丫头有些犹豫,像是担心自己无法抵御诱惑一般,将双手背在身后,又相互扣死,“三爷回营去了,干娘去地里干活了。我不要你的东西,三爷说了,你厉害得很,叫我们别与你说话,更不能拿你的东西。”
  这一些话又说得解忧无地自处,她捂着脑袋认真地想想,倒也怪不得顾三,自己确实也没有几句实话。而他虽然几次杀意泛滥,但最终还是救了自己一命。
  这般一想,心情便也舒畅了许多,秋风凉爽,屋外几棵胡杨树也被风吹得左右摇摆,宽大的树叶相互撞击,发出哗哗啦啦的声响,一些枯萎的枝叶便顺着风向的力道落进了屋里。解忧笑着说:“带我出去走走吧,如果方便的话,就去找你干娘。丫谷是个好名字,一定也是一个好地方。”
  严大娘的居所算是谷中上风上水的好地方,出了门,周边只有两三间屋子挨着。有老妪在日头下捡野草,也有三四岁的孩童跑来跑去,嬉戏耍闹。眼前的景色倒与前几日所见的萧索与荒凉大不相同。谷中处处可见溪流,水系丰盛。虽是暮秋时节,但树林草木还有一半是青绿的。沿着山坡,人工开凿出了一些梯田,一畦一畦的,远远望过去,宛如水纹一般。“这里有些是水田,丫谷的气候跟别处不一样。干娘说是下面有地火保佑着,冬日也只有几日结冰。谷里河水多,土地少,麦子不好伺候,就弄了一些南方的水稻过来,种在了山坡上。”
  解忧看那周遭环境,又问:“那春夏呢?河道就在旁边,谷里有汛么?”
  丫头抬眉看了她一眼,竟像是不敢置信这样一个细皮嫩肉的人竟会问这个问题,“春夏就不成了,溪河涨水,这些地方全都淹了,什么也种不了。只有等秋日落水后赶紧种上,勉强能收一季。”
  丫头指着那些田向解忧介绍道,“但也只有这些地方能长得好。别处沙地多,只能种些白薯和野菜。河那边还有一些土地不错,可现在还没垦出来。干娘说了,等到明年开ʝʂɠ了春,请三爷他们来帮帮手,多垦一些土地出来。谷里就不愁粮食了。”丫头原本应当是个很开朗的姑娘,与解忧混熟一些后,便十分爱说话。
  解忧有一问又一答地与她聊天,“那样就好了,多垦些土地出来,除了种麦子,还能种薯、苞米,再养些鸡鸭,就有肉吃了。不过为什么自己不垦地,要等三爷来帮忙?”
  丫头的辫子在身后甩了甩,认真地回答:“我们垦不动,垦地是要把山给扒开的。谷里都是女人和老人、小孩,没人能做这事。三爷是干娘的朋友,他也有一群朋友,有空的时候会过来,帮忙做些事。”
  解忧一怔,脚步停住了,又问:“那,你们原本并不住在这里?”
  丫头并不在意地说:“我们都是流民,家早毁了。官府籍册上也没有姓名。干娘说谷里安全,活下来、好好长大,比别的都重要。”
  溯溪而上,一丛一丛的野草透出一种勃勃生机。午后的秋日落在草尖上,镀上了一层酡红色,像是饮醉酒的美人脸。解忧心中像是被什么东西突突地烧着,想哭却又不知道为何而哭。或者有些冒失的泪珠已经着急地从眼角渗出,却被这滟滟阳光一照,就消散了去。丫谷这片宛如世外桃源一般的境地,平白间便生出了许多伤感。
  丫头脚步很快,手里拿着一小截没有把手的镰刀在前面走,遇到拦路的杂草便一刀砍下去,将砍下来的草堆在旁边晾晒,顺便也清理干净了路面。这一套动作流畅干脆,全然不像是八九岁孩子的身手。解忧正这么想着,忽地一下,平静的草丛中有动物一动,还未等解忧看清,丫头身影便如闪电一般扑了进去。
  长长的草迅速淹没了丫头瘦小的身躯,解忧怕方才那物是蛇,几个跨步跟了过去。却见丫头嘴里咬着那柄破旧的镰刀,左手抓着一只大灰兔的耳朵,右手则抓着兔子还在不断挣扎的后腿。这兔子毛色灰白,在她手里吱哇乱叫,急欲逃生。丫头的双眼立刻耀出了兴奋的光,她双手用力抓住那兔子的脖子一拧,刚才还欢腾的大兔子身体便瘫软了下去。丫头欢笑着蹬脱了脚上那双草鞋,衔着刀拎着兔子便走进溪河中,不一会儿,溪水泛红,丫头已经熟练地将那兔子开膛破肚。
  丫头的动作极快,也不知道此前她究竟猎捕过多少只野兔。不多时,那兔子便被剥了一身毛茸茸的皮毛,变成赤条条的一只。忽然,丫头直起身来,叫了一声,“哎呀,它肚子里有两只崽。”一边说着,一边转身过来,举给解忧看。
  解忧只瞥了一眼,那红彤彤肉呼呼的兔尸便觉得可怕,急忙转开头,自己的腹部却像是被什么牵动一般,传来一阵悸痛。她双手急忙撑住侧腰,再转眼看时,丫头已经将母兔腹中的三只胎兔剖了出来,撕开胎衣,三只老鼠一般的兔子幼崽躺在丫头的掌心,兔崽蠕动了两下,像是再像这个世界告知新生命的到来。
  丫头顿时失去了刚才捕捉猎物的果决和残忍,她的脸上满是懊悔。可片刻之后,她又有了决断,斩钉截铁道,“它们的妈妈被我杀了,我得负责养大它们。”说完,也没有犹豫,将自己衣服下摆处撕下一块布来,折叠了几下,做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布兜,又将初生的兔子一起放了进去。
  解忧见她这一系列的动作没有片刻迟疑,仿佛所有的事情本该如此,根本无需思考。她伸手接过那个布兜,按照丫头的让衣襟微微敞开,以便于兔子能躺在她胸口的位置,以获得体温保暖。只不过这样一来,便有些轻微的血腥味萦绕在她鼻息间。解忧亦不在意,回头看到丫头拎起了母兔的尸体,仍不忘拿着她那把没有手柄的弯刀,轻轻仰了仰下巴,道:“我们回去吧,太阳快落山了,干娘她们也该回来了。”
第129章 一百二十八丫谷(四)
  夕阳斜下山边的时候,丫谷内开始蒙上了一阵水雾,悠远及近,腾在空中,被金红色的光一照,霞光流转,笼罩着地上的林木、沟壑、农舍,竟如仙境一般。严大娘的住所距离谷口最近,前院便是一平整的高台。此处视野开阔,景色最佳。解忧看了许久,只觉美景如斯,当真叫人倾倒。不多时,事农的人们从山谷各处陆续归来,三三两两的,皆是妇人。其中有妙龄女子,有三四十岁的盛年少妇,还有五六十的暮年老妪,再加上围绕在她们身边的幼子追戏,解忧只觉得白日里着实安静的村庄一下便充满了人,甚是热闹。
  庄子里分几处开火烹饪,食物都是统一分配的。众妇人生火的生火,烹饪的烹饪,也有需要去奶孩子,做些浣洗的,但各自分工,却也井然有序。饭菜虽仍是那些粗粮野菜,但好歹今日有了丫头捉回来的那只兔子,再加上少许河鲜,也算是添了一些荤腥。忙乎完饭菜后,严大娘方才归来,招呼众人入座吃饭。
  解忧作为新客,座位被安排在了严大娘身边。她细细打量严大娘,眉目甚美,鼻梁笔直挺立,发髻梳得十分工整,想必从前出身亦不错。只不过在长年劳作的压力之下,脸上的皱纹显然过多了,肤色被晒得黝黑,添了几分英武之感。对待解忧倒是客气有理,见她正在打量自己,严大娘便温言嘱咐道:“听说你今天好了许多,若是体力许可,跟着丫头在谷里走走是好的。丫谷地方不大,但水确实极好,谷底有地火,谷东侧有许多泉眼子,每日晨昏两次会有热水冒出、你看这些水雾弥漫,都是从那边过来的,无论是沐浴还是浣洗,都极为方便。这里虽算不上是四季如春,但在处处严寒的陇西,冬日不算难捱,也算独此一处了。”
  解忧见她态度甚是可亲,便也回礼:“今日走一路看了一路,未敢想象,世间竟还有这样的神仙去处。我此次也算是阴差阳错,到此桃源宝地,又得蒙大娘相帮,大恩不敢忘,以后总是要想法子报答的。”
  严大娘眼眸微微一动,眼底掠过一抹复杂的情绪,但很快又恢复了平日的淡静神色,“世道不易,战祸不休,这丫谷之中有近四百妇孺,原先都不居此,哪个不是家破无归处,不得已才入谷而来。恰如你所言,这一方灵秀庇护了这些年,也未敢求什么回报。众人寄居此地,但求平平静静地苟活一世,不奢望别的。”
  解忧细细体会严大娘这些话,再加之自己今日所见,只觉得其中有不少不合常理的地方。但此刻也来不及细想,只粗粗算了算,脱口道:“谷里有四百人,怪不得。谷里景物虽极好,但据我今日所见,可供耕作之地十不足二。要养活怎么多人口,怕是远远不够。”
  她第一时间的关注击中了严大娘的痛点,又将解忧上下打量了一番,愕然道:“王姑娘,想不到你这一个锦衣玉食长大的人,竟对谷物收成心中也有算数。”
  解忧忽地想起严大娘应该与顾三交情匪浅,自己此刻还是冒顶了王巧的身份,也只好继续硬着头皮装下去,轻轻一笑:“我只是自己从未亲手耕作过。但家里大大小小的农庄倒不少,从小收租算数,也算是必修功课,故而知道一些收成的算计。”她说完,端起面前的那碗野菜汤喝了一口,掩盖住了方才的不自然,又慢慢说,“丫谷当真是天灵地秀之地,今日听丫头说起,谷间平整土地甚少,沙地居多。麦子很难生存,但根据山势,垦出了一些梯田,引水灌溉,这本是南方山地里种植水稻的做法。没想到在西北竟能在北方见到,可谓惊奇。”
  严大娘原本被顾三多番警告,对解忧多少存着戒心,可两人第一次相谈,却没有相互试探背景的话机,而是处处在农活农事上,这倒便令她的好感倍增。“王家果然是望族,寻常富贵人家的女儿,至多教我认几个字,未有过这等俗事上的教诲。”严大娘这一番感慨更像是自感身世,慢慢说完,对解忧的戒备也随之放下了不少。她本就是性情爽直之人,与解忧几句话都说在了她日日忧心之事上,只觉得心中痛快。一碗粿子面汤吃完,便算用餐完毕。见解忧也吃完,便索性邀请解忧一同走走。
  谷中夕阳甚美,两人沿着石阶小道缓缓而行。严大娘指着村落中那些供人居住的石屋、土房,说道:“如你所见,丫谷此地本不利于稼轩,若说因地制宜,那最适用便是修仙。许也正因为此缘故,这百年间也未有人常在此居住,故而官府衙门的档记中也未曾提及此地。数十年前,唐末动乱,ʝʂɠ陆续有人避战祸于此地,发现了千年前世家贵族的御舍、还有历年修仙者在此处留下的屋舍。在此基础上,重新修葺了房屋。更重要的是,这些人他们带来了南方稻谷的种子,引水灌田,靠着丫谷这一方奇特的水土,有了收成,便在此地生活了下来。”
  解忧听到此处,不由拍赞道:“甚好,世道虽艰,但天道哀怜,总是要给人留出一条生路。”
  严大娘望着远处高耸的山崖,不住苦笑:“天道哀怜,可惜人祸无休。丫谷山高路狭,人烟稀少,原本并不是兵争之地。但可惜汉人与契丹这数十年里不停地打战,年年征丁。附近州府、村县中莫说是壮年男丁,便是花甲古稀老者也未放过。如此强征之下,丫谷里自然也无幸免。家中没了男子,土地村庄荒废得快,妇孺老幼多成了流民,无处可去,便有越来越多的人到此避战。也算是享有了几年安静的日子,但谷中的妇人老人孩童之数却在年年增加。吃上一口饱饭尚且困难,不过好在这里地方僻静,鲜少有外人打扰。”
  解忧体会话里的无奈,谷外本是有良田,可战乱时时侵扰,以至于男丁缺失,女眷老幼流离失所,在此避难。经年积累,到此处人越来越多。若在太平时,这里的妇人本应被家中男子保护,再不济也会被家族官府守护,可此地战乱无休,人人自顾不暇,唯一能依赖的便只有这些山水。可此处山水虽好,于农事却也有大麻烦。田地不多,山势崎岖,若养活现在这些人便已经费力,遑论未来。解忧只在心中暗暗感怀一番,接着严大娘的话说道:“天下总会有止战太平的一日,五年、十年、二十年,世间秩序也会有恢复的一日。为了这一日,无论如何都得活下去。”
  严大娘笑了笑,看尽沧桑的眼中便没有多少波澜,只浅浅地应了一声,“大约是吧,可我自出生起,战无休、乱不止,我亦不知道天下太平是怎样的光景。”
  解忧知道严大娘是个极务实的人,不喜听空话,便又继续道:“我今日午后便一直在想,若是谷里水田能生稻,那活下去便不算难。在汴梁城外有一处活水庄,庄子里有位田秀才,却是一名老农。数十年如一日只做一件事,便是育种。我亲眼在庄上见过,田秀才挑选出最优壮的种子,可适水田、可适旱田,每亩产量较普通稻种可增近三至五成。若是能将这些种子……”
  解忧的话尚未说完,严大娘已经迫不及待,转过身急忙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解忧说:“自然是真的。”
  严大娘又急着问:“这样的好种子,他肯割让?”
  解忧觉得这严大娘表面看上去镇定自若,其实却是个急性子,便好笑道:“活水庄一季一季的试种子,本身便是用来售卖的。可惜今日匆忙,谷中的水文地形尚未仔细看过。待再有几日,我细细看勘过,再书信给活水庄,买些良种,想必也不是难事。只是不知谷中与外间书信可还通畅?”
  严大娘微微想了想,又说,“自然要费些周折,但若是这样的好事,便是让我亲自去一趟,也是应该的。”严大娘说完,双眼炯炯看向解忧。看她那张巧夺天工般精致美艳的脸,如月的淡眉,明澈双眸,是富贵窝里养出的绝色佳人,如今身着粗布,发无簪钗,分明自己也身处窘境,却仍然给人一种淡薄的气韵神态,让人自然而然间生出了一分钦佩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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