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番胡思乱想,就连解忧自己也觉好像,究竟是怎样一个乱七八糟的梦。忽地一下,那柄长枪破风而来,直戳戳地便朝着解忧的额心。
猛然惊醒,原来自己早已不在梦中。一早起来,严大娘与丫头去山中采摘药材。顾三昨夜没走,在外屋睡了一夜,早起便来练枪。解忧随众人早膳后,一直未醒透,方才坐在那里,竟又入眠而去,恍惚之中,再次续上了昨夜的半截梦。
如今持枪刺来的,也不是他人,正是顾三。好在他对她也未存真杀意。长枪在距离一尺远的位置堪堪停住了,顾三收回武器,盯着解忧看了一会,脸上竟浮现一种恹恹的神色,道:“你现在看起来似乎比前两日蠢笨了许多。”
解忧被他没头没尾这么一句话说得有些莫名,回神细想,又觉得甚是有理。自从得知自己怀有身孕,她全心陷入这件事情中,失去了之前的机警,又觉好笑:“三爷这样说,可见确实是我蠢笨了。这样也好,三爷对我倒能更放心些。”
解忧在他面前素来倨傲,今天一反常态有几分尊重,倒让顾三不解,只好说:“你们这种人,我也见得多,惯会算计人心。但既然这是你求生之能,那便好好算计,有朝一日重返富贵,记得还我恩情。”
解忧点头,诚恳道,“恩情自不会忘,但恩惠多寡,我也不敢擅诺。”
“这倒是句实话,不过你放心,我对高官厚禄没有兴趣,这辈子不会离开泾州了。”顾三肃着一张脸说。
解忧想到他昨夜回护之事,便说:“若是银钱的事,那到好办。不过,大笔的钱我眼下拿不出,左右得等这孩子生下来之后再办。”
顾三见她确是一副正经说事的态度,便也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也不着急。看了看她,又想到一件事,便问:“你是打算独自产下这个孩子?真的不回督府待产?”
解忧决心已下,索性与他玩笑两句,“你都说了我是与人私通离府,现在有了孩子,还怎么回去?”
顾三没想到她竟会亲口承认,很是尴尬,愣了片刻,咬着牙又说:“那也行,你距离生产还需大半年的时间,丫谷这个地方你也见到了,不是你想象得那么干净。从这里一日半的脚程可以到泾州城,我可以在那里帮你赁个屋子,再找俩婆子照顾你。”
其实之前解忧便觉得奇怪,丫谷这样一片山水秀地,怎地全由一群妇孺居住,官府不管、贼匪不饶,竟能独得一处避世的宁静。昨夜之后,她也大致窥见了的秘辛。丫谷所依者,正是三爷所在的军队。军队将丫谷当作一个秘密,平时照应安全,在需要时,还能出人出力帮忙开垦山地。由于边竟将士不得蓄妓、不得携家眷,丫谷的女子便成为他们的消遣。每月朔望日,便有些将士们来谷中寻欢。这算是双方约定俗成之事,也算是在此艰涩环境中,彼此勉作挣扎的相互取暖。
这不过,这说起来终究是一桩见不得人的龌龊事。解忧却摇摇头:“不用了,我就留在丫谷吧。在这里还有我想做的事情,很是要紧。”
“能紧要过你腹中的孩子?”顾三有些惊讶,亦有些无名状的恼火,语气自然就连这几分客气也维持不住,颇为不善地问,“你知道将士们把此处当作什么?”
解忧清晰地回答:“我知道,妓寮。”
“那你还不在意?”
不知道是顾三说的这句话、还是他说话时那种满是轻蔑的语气。只在瞬间,解忧心里便涌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激烈情绪,“那依三爷所见,我该如何去在意此事?我在此待了七八日,眼中所见,谷中女子不论老幼,人人劳作。山谷之间、溪流河道,有一寸半星的土地都种上了庄稼。丫头今年八九岁,山间抓兔子,下河摸鱼,早已熟能生巧。所有人都已经竭尽所能地活下去,却大家仍然因为粮食不够吃不饱饭,力气不够垦不了地,战乱不休回不了家乡。困滞在谷中,这是她们的错么?”
顾三不语。
解忧又道:“是世道的错,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是官家的错,战战歇歇数十载未能解决汉人与契丹的问题。是督府的错,尚未聚集足够的能量令治下百姓安居乐业。是三爷你的错,藏匿丫谷,带同袍兄弟前来寻欢,却在心中鄙夷这些女子如娼如妓。明明以强权得到了利益,却不忘回头将一脚踩在头上。”
顾三忽被诘问,又是一股恼火上涌,伸手去提枪,口中喝道:“住口,我且与你好好商议,何故责问不休。”
语气虽强横,可平常抓惯的枪却如千钧重,竟提拉不动。一回头,却见解忧的一只手压在上面,笑靥如花亦如鬼魅会蚀人心神,“我知三爷是在好好商议,所以我亦是在认真回答问题,你视她们如妓,只因她们需寄居在你力下,你见我孤身独行,便猜测我是私奔擅逃。条条罪名,信口拈来,皆是女子的错,那明你可敢视我为妓?”
顾三心中恼怒,也不回答,用力一抽,将长枪从解忧手中抽出。解忧只觉掌心一阵剧痛,低头去看,雪白的掌心里留下了两道深红的血痕。
“原来你不是更蠢笨了,而是疯疯癫癫,不知所以。”顾三不明何故,只觉得解忧方才那方话十分扎心。他今日本有意要带她离开,去个条件更舒适的地方好好安置,无论如何总好过在此地受罪。将来若陇西府当真找来,他也算是处置妥当。可这个女人处处都有自己的想法,既不畏惧他的武力,也不在意他的主动示好。这大概就是那些高门贵女的底气吧,自己这点威吓、这点好处,对方根本不在意。顾三满腹的不悦,又伴随着一股渗入骨髓的刺痛感觉向四肢漫去,索性也不再多说,拎着自己的长枪,上马而去。
阳光柔和、山谷清幽,隔着远处又不知名的山鸟时不时地啼叫几声。山风将她的发丝卷起,一种舒畅爽快感觉灌在全身。解忧自己也没想到,自己竟能坦然地说出那样一句话,她站在原地哈哈ʝʂɠ大笑,伴随着笑声,又有更多清冽的气息被吸入体内。当真是身心通畅,只觉得心中那股被强压了数月的愤怒直至此刻才全然被释放出来。
解忧的手掌下滑,重新落在自己的小腹上。
第132章 一百三十一写诗(三)
这日午后,严大娘亲自下厨为众人做蛇羹。五六条胳膊粗的菜蛇蜷缩在竹编的篮子里,凶相毕露。虽说知道这种蛇无毒,秋后又养了膘,就连扭动也不似从前那么灵活。可光看它们纠缠扭在一起的模样,还是令人作呕。解忧只瞧了一眼,胃里就如翻江倒海一样。又捂着嘴冲了出去,扶着院子里一棵老树,呕吐不止。
丫头一副很懂行道的模样,站在一旁直摇头,“我只见过牛三娘害喜像你这样,她后头生了个男娃,你肚子里也肯定是个弟弟。”
解忧来不及作答,继续蜷曲身体呕吐到只能干呕出黄疸水时,才喘着气稳定下来,“是……是妹妹,我梦见了。一个跟你一样结实的女娃,非常好。”解忧惨白的脸笑了笑。
丫头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要是女娃你就惨了。将来嫁了人走了,你连个指望都没有。”
解忧闭目养神,一面有气无力地说:“放心吧,我日后肯定是个厉害的老婆子,住在一个大宅子里头,腰缠万贯、奴婢成群,舒服自在、为所欲为。”
其实日后怎样不可知,但只要眼下自己不再呕吐,又有和煦的阳光照在身上,只觉得十分舒坦。展开四肢,放空大脑,她觉得自己可以这样美美睡上一觉。可惜,才闭目养神了一小会儿,鼻息传来一股浓重的腥臭气味。解忧睁开眼,只见严大娘正拎着一个紫得发黑的蛇胆,面上有几分得意,“新鲜的蛇胆,特意留给你的。吞了它,祛胎毒。”
解忧下一刻又转身过去,扶着树继续干呕起来。
严大娘和丫头也是有心逗她,见她如此狼狈,两人忍不住笑得前俯后仰。
可没料到,解忧等强烈的生理反应一过去,转过身,抓起那颗蛇胆,想也没想,瞬间便吞了下去。一时之间,土腥、血腥伴随着一股酸臭的味道从喉咙间侵上,更是催人欲吐。解忧却咬死牙关,硬是将这份恶心憋了下去。
严大娘赞道:“不错,在高门贵女中,你算是很能吃苦的了。”
解忧一面暗自消化从喉咙里冒出的那份恶心,一面苦笑道:“说出来也许你们不信,但这并不算是我吃过的最可怕的食物。”
严大娘只看了看她,目光里似乎有几分不相信,却也没有继续问。
直等到晚饭时,众人结束了一整日的忙碌,终于有时间坐下来,也能闲聊几句。解忧才将自己与顾三的谈话内容告诉了严大娘。大娘很认真地听她说完,又认真地思考了片刻,才说:“你愿意呆在这里也好,谷里这几年,一直有人怀孕、生育。无论是接生,还是照顾孩子,大家倒都能相互照顾,比得过城中一般的大夫。不过,这里都是些山野村妇,粗生粗养,不知你吃得下这份苦么?”
“会比蛇胆更难下咽么?”解忧玩笑道,一边看着碗里被严大娘细研慢羹做出的蛇羹,“我倒也不是故意给自己找苦头吃,只是我知道,要找理由躲开困难是很简单的。我压根都不用去什么泾州,我直接回渭州养着便很好。可是,我唯一见过的一次生产正在在渭州,是我的好友。她也是金尊玉贵的人,夫家娘家都显赫无比。她临盆时,想来帮忙的、伺候的人站满了半个院子。可想害她的人,则在外头放火烧了整整一条街。我带着人将她从火中救出来,生下了孩子,她却只看了一眼,便被人用奇毒给害死了。富贵是富贵,可大多数的富贵却是让人不能安心的。”解忧的语速很慢很慢,每次想到锦柔的惨死,她便难以抑制心中的痛楚。
严大娘十分惊讶,眼睛大大的,双手却轻轻地握住了解忧的手,“你在渭州的生活也是如此?”
解忧轻轻摇头,“大约是吧,日复一日的争来抢去,乏味极了。还不能认真去想,一旦思考,便会发现众人争抢的都是什么呢?不过是他人的一点恩宠,一点财富,这些都是有定数的。你多一些,我必然要少一些。我想试试自己能不能做一些别的事情,能跳出原有你争我夺的循环。”
严大娘恍然大悟:“所以你想帮丫谷找良种?”
解忧喝了一口汤,又放下碗来,郑重点头:“对,这是十分重要的事情。”
严大娘沉默片刻,又说:“可也是一件艰难无比,难以成功的事。之前说要报答什么的,那其实不过是一句戏言,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生养。”
解忧说:“我知道。我会好好生养,但我也没有将那日的允诺当作戏言。”她缓了缓,才继续道,“我明白丫谷如今的处境,土地太少、每年打下的粮食养不活所有的人。所以不得不依靠泾州军,既要靠他们护住安全,又要依赖他们的劳力开垦土地,在艰难的时候,还需要他们接济粮食。既受制于人,那自然只能由得他们予取予求。可是这样的状况,今年如此,明年如此,便该年年如此么?”
严大娘早知道解忧看问题看得极深,却没想到她还能事事为他人考虑,一时间心中大为感动。
“丫谷如今的困境看似无解,其实在我看来,关键就在于四个字,自给自足。”解忧继续说,“丫谷是好山好水之地,光凭此处能种稻一项,便胜过了陇西其余各地。若能觅到良种,稻米、麦粮可供全谷人口粮,不用外借,甚至有余粮纳税。那时丫谷便能摆脱泾州军,自去官衙造籍成册。让谷里的女子正常婚姻嫁娶,孩子健康成长,有出身,亦有机会得功名,伦常重塑,回归正途。”
解忧只是平凡无奇的几句话,严大娘却知其中意味着什么,心头一阵澎湃,可化作嘴边,还是四个字:“艰难得很。”
解忧平静地说:“难,所以我们才要早些开始尝试。我也许不会成功,大娘你也未必能看到丫谷里稻香满谷的景象,可是我们试过的路,丫头就走能少走一段。我的这个孩子,日后也更多几分机会将丫谷当作洞天福地、芳草鲜美的桃花源。”
严大娘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没想到你竟这样喜欢丫谷。”
这一刻解忧的目光变得绵长而遥远,她看了看绯紫青黄的晚霞,铺在山线之上,各种色彩纠缠流转,晕染出明媚透亮,“是,喜欢这里,所以希望世间不再有丫谷。”此言一说,虽是闲闲道来,可无论是严大娘还是解忧自己,心里便有一股复杂的情绪难抒。解忧文思涌动,眼眸闪着水盈盈的光,开口拈了一句赵匡胤的旧诗“烽火平安夜,归梦绕家山。”赵匡胤本不善文辞,偏是这句此刻读来颇为应景。解忧只觉有趣,又看明月当空,薄雾横山,谷中人事景物皆被笼罩在淡淡的烟雾里,朦胧而缥缈。诗意大发,自己又得了几句,“旧时和月折梨花,海棠漫径铺香绣,金玉养得胭脂透。山水相连苍茫外,将军万字平戎策,不如东家种树书。”吟诵出口,只觉得心中许多幽懑之意也随之倾泻。她素有才名,当年无论卖诗卖词卖歌卖曲,收入颇菲。可这几年,她鲜少有那遣词写诗的心情。一阙成章,解忧只在心中暗道:“原来离开了渭州,反而更理解他。”
这边严大娘则开口赞道:“果然是王家贵女,诗词才情,叫我开眼了。”
解忧这才回神,笑了笑,并没有回答,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地叹出一口气来,“偶发感触,便允许自己矫情一回。可惜从前不懂,装了满脑子这等无用之物,现在只想买些过冬的用品,又想买良种,处处都是要花钱,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这一番话说的半真半假,严大娘也不甚明了,只在她的碗里多添了一勺汤羹。愈发觉得这女子当真与旁人不同。换作一般的女子,嫁了人、怀了孕,自然是要一心一意谋取夫君的疼爱,将日子越过越简单。可眼前的这位“王姑娘”,却义无反顾地走了另一条路。
第133章 一百三十二奉佛(一)
丫谷中的日子很宁静,泾州军不来骚扰的日子,这里便只有山水、田庄,有一茬又一茬新长出的白菜,抽穗的庄稼,水里的鱼,山中的野物。谷中气候特殊,每日朝日升起、暮色落下时,谷内便会漫起一层山雾,水汽氤氲、金光点点,若是能见到在水面上起起落落的水鸟,那当真就是另有一番野趣。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解忧自幼生长在城内,家里早已脱离农事,未受过耕田ʝʂɠ犁地的辛苦。对庄稼的生长收成,绝大多数源于活水庄,以及在活水庄里获赠的两本书籍。如今,她说要寻觅良种,却不能不慎重对待。
每日天刚亮便起身,跟着丫头进山,将丫谷中的水文地理、气候环境一一记录下来。何处是水田、几亩沙田、几处土田,她也能分辨清楚,文字表述不明的,便绘制图画附在旁。目前各处田地种植的庄稼粮食,她各自取了样,分类包好,标注生长特性、产量。
这样早出晚归,还得趁着天亮堂的时候整理一日所得,自然十分辛苦。可解忧却又慢慢感觉,自己的体力亦在逐渐增加。原先走半日路,便觉腰酸腿痛,气喘吁吁,剩余半日非要躺平休息不可。倒后来,大半日的路程走下来,仍然还是一副气定神闲,施施然能将一日所得书写完毕。自己捏捏胳膊和腿,自觉比从前都要紧实不少。等到孕三月满时,她已完全不再孕吐,更有一种身姿矫健、头脑清晰的爽快感。故而,她今日便要求丫头带她走得更远一些,到了在小溪的尽头,继续往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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