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医师一愣,才明白解忧问话的来源,只是不在意的挥手,“莫听ʝʂɠ那小子胡言,平安堂守的是救世医心。东家最初靠在河道边做平安汤起家,若是跟那小子一般的眼界格局,那这块牌匾根本就走不到泾州。”
解忧微微脸红,心想当初自己也没什么眼界格局,只是想着能有属于自己的小生意。只不过那一点缘种,发芽成木、密植成林,长势便已不再拘于一己之力。自己若仍想握住这片林,也就不得不逼得自己有眼界、有格局。这么想着,目光却落在屋内的摆设上,半旧的中药柜上摆着一只米色粗瓷的花瓶,几枝嫣红的腊梅斜斜插着,一抹幽静的花香在满屋药香中轻轻萦绕,教人心情在不觉中放松了下来,解忧低声询问医师,“您觉得当真要打仗么?”
第135章 一百三十四奉佛(三)
老医师抬头看着解忧,脸上满布皱纹,早已见惯了时间沧桑,一双浑浊的眼眸中带着浓重的悲伤,“打不打那是高官贵人的事,是老天爷的事。可一旦打了仗,那就变成老百姓的事,人命的事。谁也躲不掉。如今的泾州城,唉。”老医师摇摇头,说道。
解忧一惊,正要仔细询问时,遥遥听见外面一阵一阵锣鼓的喧闹声传来。紧接着又有一股浓重的熏香味道顺着风吹了进来。解忧大疑,首先想到是有人正在迎亲,却又隐约觉得熏香味道不对,这样浓重的檀香味,其间不知焚了多少枝香,又觉得大概有人在做道场酬神,或者是白事过街。只不过无论哪种,能在泾州摆出这样的排场,都是令人十分吃惊的。
丫头的动作快,先一步探身出去看了看,回来是满脸又惊又喜,“是大佛,一尊好大好漂亮的大佛。”
学徒早已见怪不怪,脸上颇有得色地说,“那是金佛,你们运气好,赶紧出去磕头吧。这可是张郎将花费千金从雪域请来的金身大佛,又找了有一百零八位得道高僧围着诵念了经文整整一百零八天。半年前,金佛下界四处游历普度众生。每十日便在泾州城里巡街半日。沿街凡见着大佛的信徒只要磕头跪拜,便可以得到佛法加护,逢凶化吉、安居无虞。要我说,这样的场面就是在汴梁也未必能轻易见着。”
解忧好奇心起,急忙起身走到窗边望出去,只见无数男女簇拥着一尊三四人高的金佛缓缓往前走。拉着金佛的是四匹通体雪白的大马,浑身上用金玉装饰,就连马嚼头上面都嵌着金纹饰,奢华非凡。金佛是用整块木材雕刻而成,面上覆盖着一层金色的外壳,被明亮得到阳光一照,粲然生辉。马车的前后左右四方各自放置了一个巨大的香炉,上面密密麻麻插满了香,四周又有许多黄纸红字的祈愿布袋。有些零散地挂在车上,有些则被胆大的信徒抛到了金佛身上,无需细看,也知那是善男信女们虔诚的祈愿。
也有更加虔诚的人,跟在缓慢前进的金佛后面,一步一叩。不知他们跟着车走了多久,身上衣服早已破烂不堪,但那满脸的虔诚却叫人十分动容。这一场喧闹,却活像一场杂乱无章的演出,解忧关上窗,沉默许久才道:“泾州已兵甲立城,为何如此重视佛事?”
老医师缓缓说:“泾州周边百里内,寺院荒芜,哪里还有什么盛大的佛事?这不过一场妄念罢了。”
学徒却不满老医师这样解释,指着金佛夸耀道,“师傅,你这样说也不怕佛祖怪罪。你们看见那层金光了么?那可是佛光。我听人说,这尊金佛是真菩萨,佛法无边。有它护佑泾州、护着雁门,往多了说是泾州满城的富贵,往少了说,仗肯定是打不起来的。”
解忧的脸色有些难看,轻轻道:“这样的道场,花费不少,若是一旬便有一场,那该多少人力、财力折在里面。张郎将真是大手笔。”
学徒附和道:“千金难买情意重呀,娘子您是不知道这金佛的来源,要知道了,一定也要称赞张郎将有情有义。”
解忧抬了抬眉毛,问道:“为什么?”
学徒脸上一副把典故传闻熟记于心的表情,“这尊金佛最初就是张郎将为他逝世的妻子求的。张郎将的妻子原本是个郡主,两人成婚时,张郎将还是个籍籍无名的文官,感情那是十分要好。后来,张郎将远驻雁门,身怀六甲的妻子却被留在了渭州。临盆时,惨死于仇家之手,仅留下襁褓中的孩儿。张郎将得知后,五内俱焚,大病了数日。夜夜有亡妻托梦,要他多觅善缘。后来,张郎将自己身体也垮了,数次请调回乡,却被驳回。后来也是有缘,在深山中寻觅到了这么一颗有佛缘的大木,花费重金雕刻成佛,又请高僧诵念开光。佛成之后,日日供奉,一是感念夫妻情深,二是护佑一方安宁。耗费这么一些钱财,对郎将来说也不算什么。”
学徒口中的张郎将正是张令铎,这一番往事解忧自己便是亲历者,其中原委自然清楚。但她从未想到张令铎会李锦柔逝世后有一番这种出格的表现。张家自然不是穷苦人家,可日日这般烧钱,也不可能当真毫不在乎。正错愕间,学徒为证明自己的说法,又说道,“如今泾州城的姑娘媳妇谁不说张郎将的好,说句不敬的话,光这份诚心就不要比渭州的都督、雁门的宇文将军好不知有多少,这两位谁不是死了夫人立刻新娶的,那里还讲究什么旧日深情呦。”
解忧却在他这几句浅薄的拉踩中听出不一样的内容,疑惑地问:“张郎将在泾州城?”照理,张令铎领了郎将一职,应当驻守在雁门。泾州虽与雁门关毗邻,可毕竟是两地,如今擅离职守若是被赵匡胤知晓那可是死罪。
学徒又说:“原本郎将是在此养病,我们还给送过药。自从大佛筑成,郎将的病也跟着好起来。听说泾州的马侯马将军与张郎将原本是世交,便留他在城中居住养病。在泾州过冬,无论如何也比在雁门受寒好多了。”
学徒说完,解忧脸上微微色变,原本那层淡绯色全然褪去了,有一层苍冷的雪色浮在面上,像是外间被人群践踏在脚下的凌乱残雪。“好一个张郎将,我先不知他有这份深情,亦不知他还有这般闲心。”解忧轻声噫叹,一时间心绪杂乱如麻。
老医师见她这般反应,自然明白她是位懂理之人。缓缓摇头,半是自嘲半是无力地说,“守土之责,若在这尊金佛的法力上。那保命的希望,就在我囤积的这些药材里咯。”
从百草堂出来,解忧原本明亮的心情蓦地便蒙上了一层阴郁。丫头对此却毫无觉察,只凭着孩子性格喜好,吵着闹着也要跟着金佛走一圈。解忧心里越发烦躁,恶狠狠地说了她一顿。丫头没见过解忧发怒,一双无辜的黑眸里瞬间聚满了泪水,簇簇地便往下落。解忧的心一软,又觉得自己过于严苛。世人都爱美丽的好物,爱自己愿意相信的消息。于是眼睛里只有金佛的富丽堂皇,耳朵里梵音阵阵,相信在佛光普照之下必定能事事如意,却鲜有人能真正看到步步逼近的残忍现实。或者只有在美梦破灭的那一刻,才知悔矣、晚矣。
雪早已停下,冬日的阳光印在处处洁白的屋檐上,勾带出了一些金粉色,如金佛身上新贴的金箔闪烁着同样绚丽的光泽。丫头抹了抹脸,牵着解忧的袖子可怜兮兮的赔礼道歉。在这陌生的泾州城,丫头万事都只能依靠解忧。解忧心头烦躁褪去,便温言哄了哄丫头。承诺她去寻个冰糖葫芦的摊子,给她买一串糖葫芦尝鲜。
如此沿着街市又走了好一会儿,才遇到有一摊主推着火炉车在熬制糖浆,摊前生意甚好,早已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解忧带着丫头一边等候,心中则暗自在想方才生起的疑惑。张令铎领职来雁门已一年有余,锦柔去世也有大半年的光景。随后张令铎大张旗鼓地开始筑建金佛,甚至长时间逗留泾州,他究竟在想什么?张令铎也许是胆小的人,但应当不是糊涂的。将收关之事加诸神佛身上,他究竟要干什么?还有,这些事情赵匡胤是否清楚?诸多问题一想,更觉得其中蹊跷甚多。一粒雪花飘落在脖颈间,她打了一个寒颤,浑身泛起一层小鸡皮疙瘩,又将这份冰凉的感觉直直带到了心底。
等轮到丫头时,锅底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层糖浆,铁勺用力刮了半天,才勉强裹上一半的山楂果。丫头拿在手里,却前所未有的高兴。小心地舔了舔糖壳,一股甜腻的味道瞬间散在了舌尖。她咬下第一个果子,却将剩余的都塞给了解忧。
“真好吃,很甜。原来甜是这样的味道。娘子你也吃,ʝʂɠ还有的许多,都给妹妹。”丫头慢慢咀嚼着嘴里酸酸甜甜的果子,笑眼弯弯变成了两道月牙,冻得通红的手指指了指解忧的肚子。她现在已经习惯将那个未出世的孩子称作妹妹,也习惯但凡有好吃的都得紧着妹妹先吃。
解忧此时哪有心思吃这个,她接过那一串糖葫芦,咬了一个,剩余的打算都留给丫头。脑子却仍在想别的事,勉强分了些精神来哄着丫头。正失神中,忽地眼前被金光晃过,却见那尊金佛已绕过了半条街,走到她们前面去了。
跟在金佛后面的人更多了,犹如一条又粗又长的尾巴黏在金佛身后。只不过与刚才相比,佛像后面紧跟着两驾马车。车子饰纹瞧着眼熟,解忧心中念头一动,转身指着马车问那摊主,“你可认识那是谁家的马车?”
摊主抬头看了一眼,说道:“一驾是马将军的,另一驾是张郎将的。他们二人事佛甚虔,能看到金佛十次里,总有六七次也能看见他们二人。”
果然没有猜错,解忧心中暗想,方才的所有犹豫也在此时被全然放下。她想也没想转身就朝着人群走去。也许是这动作太过突然,递给丫头的那串冰糖葫芦失手落下,眼看就要落进脏雪里。丫头吓得惊呼,慌忙伸手去抓,却奇迹般地看见那串糖葫芦在半空中被一只男人的大手接住。又在同时,那人猛地扣住解忧的手腕,熟悉的声音犹如炸雷般响起,“你们怎么在这里?”
两人抬头看去,眼前这身穿铠甲的粗壮汉子并不是别人,正是顾三爷。
第136章 一百三十五雪人(一)
顾三今日一身朱葛色劲装,梳洗得十分干净,上身套了一件半长的软甲,紧紧束出劲窄的腰身,身姿挺拔如竹,显得格外精神。一见之下,解忧方才想起,顾三曾经说过,他在马侯帐中效力。如今马侯将军车驾在前,想必顾三是在附近负责巡防事务。
“三爷,是大娘让我们进城来采买年货的。”丫头在这处处都陌生的泾州城里好不容易见到熟人,自然十分高兴,惊呼出声。
顾三紧锁的眉头微微松开,语气里却仍然十分严厉,冲着解忧问道,“那你呢,要做什么?”
解忧隔着人群指了指,“那是张令铎张郎将的车驾么?”
顾三冷笑,讽刺道:“这么多人,你也敢往前挤。如今你什么情况自己不知道么?还没走到跟前,不是被人群踩踏致死,便是被护卫射死。”
顾三言语虽然极近刻薄,却是出于一片好心,提醒了解忧她如今可不是陇西府的如夫人,一介平民想要当街拦轿见张令铎,果然痴心妄想。
这样一想自然清醒过来,解忧只好转向顾三,略略沉思,便开口道,“我想起来了,你是马侯的手下。张令铎如今住在马府,你想想办法让我见着他。”
顾三面上溢出一声冷笑,“痴心妄想”四个字已经到了喉咙,却在发声之前,目光与解忧相对,只觉得她满脸凝重,一双圆圆的杏眼眼角微微涨红,露在外面的脸颊在这严寒天气里被冻得苍白,上面蒙了一层坚硬,仿佛于无形中,又有种无坚不摧的、压倒性的力量。顾三心中迟疑,原本驳斥的话便生生吞咽了下去,目光下移,视线掠过解忧腹部的时候,猛触灵机,福至心灵,“张郎将?你和张郎将?”他只觉自己终于参透了眼前这个女人的秘密,音量在不觉间竟高了几分,又急忙压低嗓门,俯身过去,问道,“你离开渭州,便是为了张郎将?”
解忧一脸茫然,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正懵懂间,顾三已经补足了猜想,脚下几乎不稳,道,“郎将那般情深之人,怎地竟与你有私?他与赵都督是上下属,这日后如何面对。那,那你腹中的胎儿,也是张家骨血?”
解忧满脸哭笑不得,只觉此刻呼吸都甚是尴尬。好在她反应快,稍稍想片刻之后,已明白顾三是将整件事给误会了。不过误会早在当初她骗他自己是王巧时便已深种,如今再要解释也不知从何说起,倒不如将错就错。解忧不再说话,只定定地看着顾三。
顾三瞳孔压紧,目光犹如两道利刃,试图穿透她的目光,可显然解忧除了沉默,并不打算给他更多的解释。顾三有些用力将她拉到一旁,言语中全然是严厉的告诫:“你别给我招惹麻烦。”
解忧被他一拖带,踉跄了两步,却熟知顾三嘴硬心软的性格,也不回避,直直盯着他看道:“那你帮我。见着了他,我这个麻烦可能就不在了,还能帮你在马将军跟前美言两句,对你也是好事。”
没想到顾三对于她开出的诱惑压根不在意,嘴角弯出一抹轻蔑的冷笑:“蠢货,张郎将是张郎将、马将军是马将军,老子的事更用不着你多嘴。”说完,顾三放开解忧,又从衣袖里抹了几枚铜钱出来,塞进丫头冻得通红的手里,又将二人上下打量一番,发觉两人身上的袄子并不合身,在大雪天气里,又显得过于单薄了。语气便十分不耐烦,“你们根本就没有足够御寒的衣物,明天就赶紧回谷去。泾州不是你们待的地方。”
顾三说完拉起丫头扭头就走,走出去十几步,发现解忧仍站在原地没有动,她的身影纤细瘦小,几抹阳光洒过来,在她脚下拉出一条细长伶仃的影子。丫头也不走了,双手抱着顾三的大腿,认真地恳求,“三爷帮帮娘子吧,娘子在谷里住了几个月,为大家做了那么多事,却什么要求也没提过。她现在开口求三爷帮忙,一定是顶重要的事。”
顾三便有些走不动路,站在那里,却又不知该怎么办。
不过解忧却没有让他僵持很久,不一会儿便主动走过来,牵起丫头的手便往前走。顾三跟在她们后面,背着手、闷着声。两人没有再说话,丫头也不敢多嘴,则认认真真地吃着手里的糖葫芦。
直到客栈门口,解忧对着他轻福了一礼,转身就走。顾三忍不住,两步跨至解忧跟前,开口道:“你还是会去找他的?”
解忧抬眸看看他,唇边的笑意清晰可见,“如今三爷也算是明白我性子的了。三爷若是不愿帮我,我便另想法子罢。”她轻飘飘的一句话,直教顾三心惊得很。这几个月里,他也算是见识了这个女人的厉害,说要给丫谷寻良种,便当真以身怀六甲之躯,日日奔走谷里田间,毫无高门贵女的娇气。
顾三看着人来人往的酒肆客栈,嘱咐道,“从这次带的山货里挑些好的,晚些时候我着人来取货。你作为货主,一起送去将军府上。张郎将如今住在西院,当值的是葛家兄弟。我先知会一声,其余的你机灵一些。”
解忧大喜,对着顾三深深行了一礼。她如今已有三四个月身孕,又穿着冬衣,行动不甚方便,光是这样一个动作已显得有几分笨拙。
顾三不耐烦地搀住她,“希望张郎将能拿出点样子来,日后无论你在哪里,安心养胎,好好活着,不要再让我看见你。”
解忧面皮有些发酸,但还是强笑着点点头,应了一声:“好。”
顾三看见她的笑容,心里又有不忍,少不了多叮嘱一句,“总的教你自己见了才能死心。”说完之后,大步离去,当真走出了急于摆脱她这大麻烦的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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