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床边,穿好衣服后。
她到洗漱间, 抬起水笼头,用冷水猛地扑了扑脸。
二月的天, 水还是冰凉刺骨的,水滴滑淌在脸上, 刺激着神经末梢,引的皮肤下的骨骼肌颤栗。
*
时间回到二月初。
山城的月初不比月末般干爽, 阴雨连绵, 像一床泛着湿潮的旧棉被。模糊的信号灯,洗濯嫩绿明亮的行道树,雨水顺着叶片淅沥,打在坑坑洼洼的地砖上,蚀出斑驳。
远山村落的轮廓, “钢铁巨兽”林立的市中心, 旧的、新的,在烟白色的水雾里碰撞、搏杀。
“谈助理,这里有几份文件要移交江总。”
谈之延接过她手里的一沓文件。
站在总监办公室外。
他敲了下门,里面传来请进的声音后,才伸手, 推门进去。
超大的落地窗,让室内变得通透开放, 隔着一张商务风班台,看到了正在办公的男人。
暖气熏人,外面的西服被他脱了下来,只剩件白色衬衫,双臂系着黑色袖箍。
文件“咔哒”一声放在桌面。
谈之延退开一步,站在那,分轻重急缓的汇报工作事宜。
“这次接手的项目包括新概念酒店、两座豪华公寓塔楼、超高层写字楼等多业态为一体的高端综合体,有关……”
“在周二,您有个建筑设计博览会受邀参加,行程是这样安排的……”
“上次的合作伙伴,想请您一叙……”
“…………”
谈之延基本汇报完后,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道:“您的这周和下周行程都安排满了,有个联合公益项目——城中村的改造和设计,受云城元算建筑事务所的邀请,这几年我们承接的公益项目已经够多了,您看我这边要不推脱掉。”
对面是笔头停止书写后的寂静,男人撩起薄白的眼皮来。
谈之延很识趣的察觉了,然后上前两步,把压在最底下的文件抽了出来。
躬过身,隔张桌子双手递去。
江熠坐在那里,修长的手指托着文件,眼睫半垂着凝在文件上,眼皮向上压出的一道褶皱很深、也缱绻。
衬衣上的纽扣矜持不苟扣到顶处,气质清冽寡淡。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纸张翻过的清晰声响。
谈之延站在那里,偷偷望向老板。
过了一会儿,是纸张翻拢的声响。
“不用推托掉,我们合作。”江熠淡抬起眼来。
谈之延脸上讶然了一秒,但多年经验让他随即明白,只是稍加思忖后问:“那什么时候着手安排,接手负责的指定谁,是看——”
江熠说:“这次合作我会全权负责,我的其他事务除必要外可以推掉。”
谈之延虽迟疑,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然后说:“我这就去办。”
办公室门关合后,满室重归寂静。
江熠重新拿起搁置的钢笔,睫毛敛下,冷白的光凝在睫毛上,眼眸清冷。衬衣袖口的向上挽了挽,露出的腕骨白皙嶙峋。
处理被打断的事务。
日头升高,雾气也逐渐散去。明亮的光束从窗棱擦进来,照到深色的班台上。
蓝色文件夹躺在那里,里面的纸张似乎是因为惯性,不小心滑落出来,纸张上负责人处填写的名字,在金光下跃然而出。
——实习生鹿可。
*
二月很快溜达到了尾巴尖。天气忽然晴朗了许多,天空湛蓝,漫卷的云朵飘荡在高空中。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天空的颜色,像云海里扬起的蓝色帆船。
会议室的移门有感应而开,一行人步入,映入眼帘的是白色烤漆的长会议桌,阳光从外面落进来,将室内的家具灯饰染成渐变色。
谈助理:“稍等一下,我去请示总监。”
鹿可微微颔首。
“有劳。”
待他出去后,鹿可才开始留意室内环境,桦木海洋板制成的收纳格组成一面墙,上面放着工艺品、书籍、奖杯,还有各个阶段性的相框。
目光稍纵划过。
似乎有人在这时走进来。
脚步疏疏落落。
鹿可循声侧头。
落地窗外的风吹起,隔着玻璃树叶沙沙作响着,阳光透过叶间罅隙掠过进室内,光点浮动在脸上,她微眯了下眼睛。
视野再次清晰后,她和他的目光笔直撞上。
时间像一阵风扑面而来。
塑在记忆里的轮廓,又渐在眼前绘出。
门口,男人穿一件黑色半高领针织衫,锥形休闲西裤,米驼色的羊毛料子大衣落在他挺阔的身上,气质宽和。
桃花眼,双眼皮很深邃,也大概是这个原因,曾经给人带来深情的错版印象。
阳光从背后照来,在地上落下一道割影。
明暗相杂,百感交集。
“听说江总监也是云城人。”
“哎,真的吗?”
“我这里的消息还有假?”
“还和那个鹿可是同一个云城大学……”
“……喔唷,那岂不是他学妹。”
伴随着这道身影的出现,实习生们暗地里开始交头接耳。
“这位是江总监,”站在旁边的谈之延出声引荐,然后又伸手向江熠介绍。
“然后,这是云城的优秀代表——”
话没完,就被身边的人戛然打断了。
江熠伸出手,淡笑道:“好久不见,鹿可。”
那是一道清冽的声音,谈不上生疏,却应是礼仪周全的。
他垂眸凝向她,目光像漏下来的一道旧月光,清亮。
鹿可微凝向他,目光袅袅。
像在看眼前这个人,却又像是透过这副壳子追忆某些过去。
天气还很冷,她只套了一件浅色绸面单排扣风衣在外面,双手插入兜里。江熠看着她,再见时,第一感受竟是:她今天穿的有些单薄了。
然而,在下一秒,对面的人拾起笑来:“江总监和以往一样,雅人深致。”
藏在兜里的手顺出来,迎上他的,在空中交相一握。
传递过来的指尖温度微凉,果然和猜想的那般是冷的。
不过,那只手又很快的抽离走了。干净且利落。
江熠看向她,瞳孔缓了片刻。
明明近在眼前,却不知怎么,仿佛有无形的力把他往后推了一把。
调光玻璃因为会议在进行中,自动调节成玻璃雾化模式。和云城的建筑事务所一样,在一般性商务洽谈里,更加注重的是私密性。
最前面的会议平板透着荧荧蓝光,会议桌上的笔记本电脑通过无线投屏模式与其连接。
幻灯片播放着变化,各式各样的观点在桌面上平和交流、互换。
鹿可手肘搁在桌面,手指对捏着一支黑色的多功能翻页笔,侧脸看向屏幕。
耳边几绺碎发卷曲的勾落,衬着脸颊清丽自然。
江熠坐在对面位置上,手指对撑,支着下巴,静静听着鹿可陈述观点。
这个姿势与其说是聆听,更多的是一种欣赏,略带温和性质的。
有暖黄的光点斜落过来,光圈渐渐荡开,模糊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此次城中村改造还涉及到楚秀街道的文化保护问题,须得在已有的《文物法》和《文物保护条例》的基础上进行。
除此之外,和许多城中村改造一样,也存在着大面积的违章建筑,老旧小区的设施不完善,公共卫生服务不到位等诸多问题。
各种细小问题有待商榷,第一次会议只是敲定了大致方向,然而会议室出来的时候时间已经将近十二点。
实习生们都是些小年轻,又是进入职场的第一次出差,这会儿兴高采烈的讨论着。
“待会儿出去吃什么?”
“蹄花汤,那个软软糯糯的贼好吃,还有冰汤圆。”
“这多没意思,还是去吃钵钵鸡,烤脑花,砂锅米线,红油抄手,鸡蛋仔,水滑肉……”
“哇,你这是做了多少攻略来的。”
混杂着的男女声渐行渐远。
鹿可低着头,兀自将桌上的纸张一张张捡进米白色文件袋里。
会议室里的人在这时已经走的差不多了,谈助理说会提供工作餐。
但实际上,实习生中大多数都是把这次出差经历,当作一次不错的旅游来体验的,真正去食堂的少之又少。
鹿可抱着文件夹起身,腾出一只手,拇指划拉手机屏幕,搜索最近的餐厅。
她出来的时候,这层楼已经没多少人了。
走进电梯,鹿可转过身,食指按往下的楼层数。
金属的电梯厢门恰要关合,就听到一道陡急的女声从一指宽缝中挤入。
“请等一下。”
鹿可胳膊很快的抬起来,指腹按上开门键。
做完这些,她下意识的抬眸过去。
电梯门在眼前开启。
长廊里,女人蹬着高跟鞋走过来,快步流星,她并不是一个人。
那人是随后一起进入视野里的。
望着那张熟悉的面孔,鹿可一下子愣住。
揽着文件夹的小臂不自觉的松了松,原本夹着的纸张,泄了力,飘落下来。
静静铺在黑色粗低跟马丁靴边,像积了层厚雪。
这种怔松的状态只出现短暂的一瞬。
感受到自己一霎时的失态,鹿可垂耷下浓黑长睫掩饰,又看见满地的落纸,才意识自己抱着的文件夹松了口。
她蹲下身去拾,不知是因为窘迫还是其他原因,捡的过程中手指一直是颤抖的。
动作很快,纸张一股脑的塞进文件夹中,有碎发滑落到眼前,遮挡视线。
她抬手往耳廓后随意地撩了下。
余光里,才注意到有张纸飘到了远一些的电梯口。
鹿可目光停落在纸上。
她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弯下腰来,手指刚要触及。
与此同时,纸张被另一只手捡起。
那只手型很漂亮,修长,骨节如竹。灯光映射下,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蔓延进羊毛料子袖口。
鹿可缓抬眼眸,对方也是这样,不过他的高度要稍高一处,略微俯视着。目光相遇前他的眼睫半垂,有些轻微遮瞳,然后渐渐眼皮往上轻掀,压出道深长的褶子。
距离很近,近到能从对面的瞳孔中看清自己的人像。
长廊装着筒灯,光束角从两人之间泛光下来。
动作几乎发生在同时。
鹿可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这时莫名漏跳了一拍。
他看人时的眼神,还是那么的柔和专注。同八年前,在乍暖还寒的春天里,第一次遇见江熠时的一样。
不过那时她还年轻,没有多少经历,并不明白,误以为这目光仅落在她身上,直到多年后,她才渐渐悉知这可以是对任何人的。
鹿可直起腰来,淡淡抿唇。
“多谢。”
手指接过薄薄的纸张,她垂低下头,装进风琴文件夹里,然后把先前忘记使用的黑色线绳扣好。
她做这些时,散在肩上的乌发因为重力滑落到肩前,显得脸型小。
和五年前相比大有变化,但五官依稀可以窥得之前的影子,若是说最主要变化的,那就是气质。
一种是穿衣风格,自然妆容带来的外在气质。还有一种属于内在养成,会议中遇到困难时坚如磐石,待人接物温和从容。
但这无形无影的气质,透着股淡淡距离感。
江熠表情很明显顿了顿,过了好些,才道:“你不必这般客气的。”
开会到一半,他看到余瑶的消息,不得不先离开处理交接事宜。
原是会议后尽宾主之礼,这一下便搅乱了,想起时,发消息给谈助,说会议已经结束了。
“阿熠,她是谁啊?”女人在这时问。
江熠侧过脸,回答:“一个认识了很久的朋友。”
她说:“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个朋友?”
江熠笑笑:“可你也没问过。”
女人“噢”了一声,转过脸来,对着鹿可熟络道,“既然是小熠的朋友,赏个光,中午一起吃个饭吧,据说城西的那家中餐厅不错。”
她说话顺滑又自然。
眉眼弯弯,整个人自信明艳,像打了几盏补光灯在身上。
和她的收放自如相较,鹿可明显的有些放不太开,婉谢了她释放的好意信号,谎称自己还有事。
电梯门有闭合的意向,鹿可侧俯过身,又按了一下开启门的金属键。
女人也是立刻识会到了,和旁边的人一前一后进电梯里。
鹿可将手又收回袖管里。
余光却无意识的追随着他移动。米驼色的羊毛料子大衣,在濛濛天光里,是抹温暖的颜色。
擦肩时,鹿可无意瞥到他驼色大衣上沾染了一缕柳絮,春日方好,满城飞絮辊轻尘。
细长的纤维飘动,也许是动作间携起的风,最终斜着飞落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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