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岚的目光从窗外转向室内,叶疏安穿着浅色的毛衣微笑站在不远处的书架边,他抽出一本书放到安岚手边,“但是想要遇到爱伦坡的乌鸦大概会比较困难。”
安岚窝进沙发里,“他的灵魂飘摇在另一个大陆,大概只能在梦里相见了。”
“我读他的作品时有十几岁,是个青少年了。以前听长辈给我念诗,有位叫李贺的大陆诗人,我一直以为是他的灵魂投胎到爱伦坡这个异国的身体上了。”
“你比我更幸运,爱伦坡的作品不会出现在九年制应试教育的课本上,我先是在图书馆看到他的诗集,才发现这位哥特鼻祖,那本书的老旧程度几乎和作者一样。”
“为什么不会出现在课本上?”
“你知道的,”安岚耸耸肩,“血腥暴力恐怖,青少年可不能接触这些。”
“你也这么认为?”
“他的文字还不至于恐怖,更像是······古典的幽灵?我对文学研究不多,只是感觉。”
······
他们早早地给谈话制定了心照不宣的规则,英语、粤语、普通话三种混着说,如果叶疏安的粤语安岚听不懂,他会自动再用英语说一遍,语言的微妙在他们的谈话里格外明显,安岚很享受这种感觉,在三种语言的环境里不停跳转,思绪是悠长有趣的。
叶疏安说粤语慢慢悠悠,不太熟悉这种语言的安岚也能听得很清楚。此时窗外风雨飘摇,雨水打击窗户的声音大珠小珠落玉盘,暖气开足的书房里飘着一股淡淡的甜味,把思绪浸得软趴趴,伴着和煦的语音语调,安岚有点昏昏欲睡了。
初次到人家做客就睡着不太礼貌,安岚直起身端起木桌上的茶杯,轻轻抿一口,与她想象的清苦不同,是甜甜的奶味。
“是奶茶吗?”安岚惊讶地问。
叶疏安撑着头反问:“不好喝吗?”
“没有,茶很香,只是头回做客喝到奶茶,有点惊讶。”
“配点心会更合口一点,今日比较着急,没来得及做点心。”
安岚重新躺回沙发里,她眼中坐在侧边椅子上的叶疏安面孔半边陷在阴影里,温润的南方男人脸蛋,一开口就把人拉到靠近亚热带的炎热多雨潮湿之地,狭小的岛屿切糕般被层层垒加,过去与未来在此处和谐地融合。
安岚感觉脑袋都被热乎乎的空气和茶水泡软了,她迷迷糊糊地问:“你戴眼镜吗?”
“小时候戴过一段时间,后来做矫正摘掉了。”
“你看起来像是会戴眼镜的类型。”
叶疏安静静地微笑,“戴眼镜做什么?难道你更钟意戴眼镜的人?”
安岚听了不语,大脑猛然惊醒,发散的思绪在一瞬间收回来了,她终于明白叶疏安身上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了——他很像沈暮,外貌上除了亚洲ʝʂɠ人的骨骼面貌外毫无相似之处,但可能是家庭教育相像,或是人生路径有重合之处,叶疏安说话吐字的方式感觉、气质、与人交谈时的姿态、走路让她走在前的习惯······观感上几乎就是与她同龄的沈暮。
并不是二十岁的沈暮的模样,安岚遇见沈暮时他已经三十岁了,她没有见过沈暮二十岁的样子。叶疏安像的是三十岁的沈暮以二十岁的外貌出现,以一个和她般配相称的外貌年龄出现在她身边。
牙齿在隐隐作痛,窗外的雨细细密密连成了剪不断的丝线,安岚不禁思考,牙齿也是一类骨骼吗?雨天里骨骼受过的伤害会散发阴湿的痛感提醒人们谨记此处伤害,那曾经被拔去重又生长的牙齿呢?想要提醒她什么?提醒她不要忘了十七岁的牙疼和跟牙疼有关的那个男人?
凭什么?
他那么狠心,那么决绝地抛弃了她。如果安岚从没有遇见沈暮,从没有接受过他的帮助与照拂,甚至在母亲去世后的短暂时间里陪在她身边的不是沈暮,安岚都不会有如此多的怨念。是沈暮让她产生了不该有的感情,在她勇敢地展露一次之后惊慌失措,把她丢到了遥远的英格兰三年来不闻不问。
一次都没有来看望她!一次都没有!
安岚轻轻咬着空气合了下牙关,牙龈里传来的微妙的酸痛像是在警告她阻止这种思想的蔓延,告诫她怀揣这种阴暗想法去接近某个无辜的男人是不可取的,属于是严厉的沈暮式警告。
十七岁的安岚会被他吓得站不直,二十岁的安岚在独自生活一段时间后养成了比以往大一些的胆子,不至于胆大包天,顶多到有点叛逆的程度。凭借这少量的叛逆,安岚准备做点会让沈暮不高兴的事情。
多严厉啊,那个男人,把她扔到英国三年不闻不问,她只是想实施少量的报复而已,更何况这报复还不一定会奏效。
承认吧,安岚,她对自己说,你就是觉得好玩而已。
第35章 begin
香港是座伟大的城市,地方小小,风景却不少,坐过巴士,走过旺角,游过尖沙咀,坐缆车上到太平山顶,最后在维多利亚港前的酒吧里歇脚,一天游下来滋味也是够了。至于繁华CBD里的奢饰品店铺,安岚在英国早已逛的厌倦。
香港本地的特色美食吃过一次也就够了,在这吃异邦菜反而是个不错的选择,英国菜于他们明显是最后的备选,挑挑选选最后吃了法国菜。
“明日再坐次船,香港便游的差不多了。”
回到家乡,叶疏安的语言系统换回了粤语,中间夹杂几个英语词汇,十足的留学生模样。安岚进西图澜娅餐厅后就脱了外套,此时正挽着梳理不久前剪短的头发,“香港比我想的还要小,真像《花样年华》。”
那个美妙的年代距今已有几十年了,现在的香港日新月异,少能找到狭小老旧的巷子,更难看到穿旗袍梳高头发的女人。安岚指的是《花样年华》中的那种人与人之间碰上要侧身走过巷子的微妙距离感,矜持的暧昧生发在不经意的触碰间,叶疏安听懂了她想说的,顺着话头说:“在国外大部分的青年学生都把王家卫认为是这边最好的导演,问他们认为最好的电影是什么,母语是英语的人都会说是《花样年华》。”
“还有《春光乍泄》。”
“哦,漏了这个,”叶疏安的笑容有些微妙,“我有位反对同性恋爱的同学曾经跟我赞叹这部电影有多美。”
话题再往下走就要走向深刻的高层次探讨了,安岚想说点笑话缓和一下氛围,抬眸的一瞬瞥见叶疏安背后的人,立刻噤了声呆愣在原地。
怎么会在这里遇上呢?三年从没见过一面,所有礼物都由他人代送,所有嘱托都由他人转达,所有费用都打到卡上。甚至每年寒假新年时期,他都不会让安岚看到他。安岚独自一人在酒店过年,他独自一人在公寓等待零点降临。
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更没有看过她一眼,他就这样把心身受创的安岚丢到英国,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施舍。
就好像······见到他是件很困难的事,却轻易地在今天实现了。
三年不见,他的头发比之前长了点,发根的浅色可能是没来得及染,杂乱的黑色反倒显得他老成许多。对面的人在说话,他靠着椅背像是在认真听着,桌下的手却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打火机。
滑溜溜的金属从他手里掉落,“啪嗒”一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沈暮带着歉意笑笑,俯身去捡前先看到了距离只有咫尺的安岚。
垂下的手臂、弯曲的脊柱、伸长的双腿······他的身体在可以无限短暂也可以无限漫长的几秒钟里陷入了宛若被蛇女凝视后的静止,他说不清这是怎样一种感觉,他能保证自己对安岚不会有多余的感情,见到安岚的那一刻,他只是在想: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吗?
女孩的短发和稍有些陌生的容颜,像是白马在眼前踏沙而过,时间原来是如此具象化的物品,一切都在提醒他的衰老和她的盛大。那个会被继父的拳头折磨得瑟瑟发抖的小女孩,什么时候长成了站在那的女孩?漂亮独立地立着,眼角眉梢都流露出傲气,眼高于顶的骄傲女孩,好像世界上没有能难倒她的东西,是种即使去太平山顶高唱《世界之王》也不会有人感到诧异的气质。
谁都会认为世界是属于她的。
他不禁开始思考过去的三年里他错过了多少,这个女孩成熟的过程他缺少参与,能观赏的只有摇摇欲坠的成果,那么饱满、那么美丽、那么轻盈······
沈暮觉得他后悔了。
安岚俯身和叶疏安耳语几句,侧身穿过桌椅踮着脚来到沈暮的桌边,她靠近后没戴眼镜的沈暮才看清楚了,她的上衣并不是色块拼接,而是腰部两侧做了镂空的设计,因为肤色白看起来和衣服融为一体了。长裤的腰做的很高,她背过身时整个人都身姿像一把小提琴,优美矜持地站在他跟前。
“沈暮?不介绍一下吗?”
与他同桌的人打破尴尬的沉默,沈暮恍然回神,“噢,这是我的小妹妹,安岚。安岚,这是我的朋友,瞿溪玟,叫他瞿先生就好。”
安岚弯眉笑笑,“你好,瞿先生。”
“你好,”瞿溪玟与沈暮看起来年龄相仿,比起沈暮对外的庄重冷淡,或是殷澎一视同仁的和煦,这位瞿先生感官上更神秘一些,看不出是什么性格,长相是典型的剑眉星目的硬朗男人,说话却有些轻浮:“沈暮你家里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漂亮的小妹妹?她可跟你们家的人一点都不像。”
“不是亲生妹妹,我资助她上学。”沈暮的解释恰到好处,再往深就不便说了。
瞿溪玟促狭地笑说:“聪明又漂亮的小姑娘,一下就让你挑到了,真够幸运的。”
这话听起来有种不清不楚的刺耳,安岚直觉上大概感受到了沈暮的朋友可能不是他那一类的人,她不预备和这位瞿先生多接触,问沈暮:“您来香港做什么?我都不知道。”
一别多年,重逢又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旁边还有两位看好戏的人在,安岚更是长成了二十岁的大人,她不可能此时此刻流着泪问沈暮他为什么如此狠心,默不作声地退到最初的距离是冷处理的好办法,称呼他为“您”也顺应了沈暮对她身份的解释。
“来这里出差。你呢?放假了不回家,跑到香港来做什么?还是和你那位······”
沈暮伸手和安岚背后的叶疏安打了个招呼,他听到安岚说:“同学,关系还不错,他家在这边,就给我当导游了。”
“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后天吧,一直麻烦人家也不太合适。”
“住酒店和坐飞机都小心一点,特别是······”
按照资助人和被资助人的关系界定,交谈到此为止就是正好。安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汹涌的情绪,她眼里的沈暮镇定自若,所以她认为自己也要假装他们的过往皆如烟尘般消散,冷静地打完招呼:“朋友还在等我,我先回去了。”
沈暮点点头,“去吧,玩得开心。”
安岚走后一直沉默的瞿溪玟嗤笑出声,沈暮冷着脸不解问:“怎么了?”
“她说是同学,你信吗?”
“不信,”沈暮捡起打火机搁在洁白桌布覆盖的台面上,“那个男生对她有想法。”
男人最了解男人,年龄上的差距能帮他一眼看穿二十岁男孩的心思,目光紧紧跟随着女孩,等女孩走近后用殷切的眼神看她希望能得知她的一切秘密,没有欲说还休的你来我往,也没有饭后必须奔向的主题,真诚的年轻人爱情在三十ʝʂɠ多岁的男人看来单纯得可怜。
瞿溪玟很没有道德地对别人的感情指指点点:“我看他要得手了。”
沈暮持反对意见:“我不这么认为,更用不上得手这种词语。”
“打个赌怎么样?赌你的漂亮小姑娘会不会跟他混到一起去。”
鹅肝太腥,沈暮吃得反胃,扔了刀叉擦嘴,蹙眉说:“拿二十岁小姑娘谈恋爱打赌,怎么?你也只有二十岁?”
“这么生气干什么?开个玩笑。”瞿溪玟的视线在沈暮和安岚身边的叶疏安转了一下,“你发现了没?她的那个男孩,跟你有点像。”
第36章 slut
“是认识的人?”
安岚坐回座位,叶疏安问道。
认识的人?到哪种程度算认识呢?他们这样朝夕相处了半年左右,之后的三年都没有交流,这也能算是认识吗?
“以前很熟悉的一位长辈。”
安岚感觉自己的感情和理性被鲜明地分割了,她的理性深知对外她与沈暮的关系只能是长辈和晚辈、哥哥和妹妹,但安岚感情上对他的依赖太深了,她根本想象不出有一天沈暮真的以哥哥的身份带着一位同龄女人向她介绍这是他的妻子。安岚只是预想到这种景象就在焦虑不安了,无论是占有欲作祟,还是她真心实意地爱着、恋慕着沈暮,冗杂的感情最终指向的都是独属于她一人的沈暮。
和叶疏安在酒店同一楼层分道扬镳,路上他无意间问:“他是不是也住在这里?”
“他?”
“你在西图澜娅餐厅里碰到的长辈。”
安岚从包里翻出沈暮给她的房卡,嘱咐她有急事到房间里找他时塞过来的,上面的酒店名称确实是安岚他们下榻的酒店。
“真巧。”安岚呢喃道。
其实算不上巧合,香港地方小,沈暮并没有在这寸土寸金的土地上置办房产,为了每年数量不定的出差时间买一套小公寓性价比都格外地,更不要提像模像样地置办一间房子了。下榻的酒店离他们晚间吃饭的西图澜娅餐厅不远,高楼层能直接俯瞰维多利亚港,综合下来是极不错的选择。
回到房间安岚再次掏出房卡细看,根据酒店疏散图样,上面的房间号距离她的房间要走过一个长走廊。安岚清楚沈暮给她房卡的目的只有在她有麻烦时方便找到他,男女之间传递房卡的旖旎心思绝不会在他脑海里闪过,他从不对安岚做出超出哥哥对妹妹的行为范围之外的事。可捏着薄薄的塑料卡片,安岚自己有了点出格的小想法。
沈暮的睡眠一向很安稳,白天辛苦工作超过十个小时,偶尔夜间还要处理额外事务的人对睡眠的珍惜程度超出一般人想象。
今晚和往常一样,他洗漱完穿上自带的睡意,脑袋枕着枕头回忆一下今天的经历,立刻记起了晚间遇上的安岚。
安岚······唉······
送她去留学是预备好的一道程序,但不该是用这种决绝冷酷的方式完成。她十八岁生日刚过,收到母亲的死讯,她依赖的人却在不到一个月内完成了送她出走的手续,让这个孑然一身的孤单小女孩坐上前往异国的航班,之后她的生活沈暮一概不过问。
沈朝说过他太狠心,沈暮也这么认为,但他同时也认为过分的狠心是必要的。
本来在他看来如果安岚的状态太差,留学就不是必需执行的一部分,在国内上学也是一种途径。
问题是,安岚在他陪伴的时间里,对他产生了不该有的情感,她把沈暮当成了母亲的代替品,将母亲离世后无人承接的爱全部投注在那时陪伴她的沈暮身上,父母、爱人、朋友······沈暮在她的世界里扮演了太多的角色,安岚对他的依赖太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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