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吃了饭,果然就有满满的一桶热水,钟叔也像承诺那样,帮他搓干净了身上的每一处的污垢,还拿篦子细细给他梳了头。
这让他想起来父母俱在时,他和妹妹在家里也是掌上珠。
虽然日子说不上富裕,但也没让他们饿着过,家里隔个几天就会烧几壶热水,一家人都洗的干干净净的。
失去父母,被迫出来流浪之后,他带着妹妹吃了不少苦,开始时候沿路还有力气能干些体力活赚几个钱,有时也能碰上好心人,给他们一口热饭吃,收留他们一晚,让他们有瓦遮头有水洗澡。
只是这两个月,像他们一样的人太多了,沿途经过的地方,有心人伸手也帮不完。
他们情况越来越糟糕,热菜和热水,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还能再一次吃饱饭,洗上热水澡,薛山蒙觉得自己死也能瞑目了。
比许多与他一般逃难而来,吃不饱穿不暖,死也闭不上眼的人好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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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祸不单行的溪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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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的薛家兄妹进了温府,在明理院里生活逐渐安定下来。
但他们俩的出现只是开始,温元上下学路上,遇到与他们兄妹俩一般无二的人越来越多。
他们风尘仆仆,情况好些的面色蜡黄,衣能蔽体,全部家当就一个包袱,被死死抱在胸前,生怕一不留神就被人抢了去。
但更多的是像温元初见时的薛家兄妹一样的人,衣不蔽体、两手空空、面色茫然。
他们”身上都萦绕着一种不怎么好的气息,死气沉沉的,让人看不到希望,就像是短暂停留在这人间里的一抹抹游魂,马上就会消散。
随着这些人的出现,东大街上的商铺关门时间越来越早,地摊和走街串巷货郎也慢慢消失了。
见到这些,温元有些心神不宁。
无论什么时候,外来的和本地的要是相处不好,那发生冲突是迟早的事。
很快,温元的担忧就成了真。
三月初的一个清晨,馄饨佬从桂香巷出来,挑了个担子,里头有包好的馄饨、面皮、肉馅还有一锅热气腾腾的高汤。
前几日夜里下雪,他家里老伴得了风寒,为照顾人馄饨佬已经有几日没上街卖馄饨了。
要不是家里快连买药的钱都没有了,这么冷的天他不会出来,要是跟老伴一样不小心着了凉,卖几个月的馄饨钱都不够买几次药的。
可叹气归叹气,馄饨佬还是小心翼翼地挑着家当,开始吆喝。
“馄饨馄饨,鲜馄饨嘞。”
他没想到自己这一声声吆喝,没把财神吆喝来,倒引来了豺狼。
天大亮之后,馄饨佬被人发现晕倒在巷子里,别说馄饨了,就连身上的老旧夹袄都被人扒走了,要再晚点才被人发现,估计人也没了。
这事没到一天,就被传遍了大街小巷,人人都传是饿红了眼的流民干的。
皇城里,光天化日之下,他们就敢这么做,现在还是抢馄饨摊,保不齐再过几日是不是就打家劫舍了。
今日是馄饨佬,明日就可以是他们中的任何人,一时间是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温元听到这事的时候,是晚上了,想到今天学堂突然说放假,还有散学经过时空荡荡的东大街。
照这样下去,为保住头上的乌纱帽,少些事端。过不了两天,官府就该出公告,关城门,再不让外来人进城了。
温元知道火星已经被点燃,这城里马上就要有一场大火。
肯定是有什么地方遭了灾,还是让当地人活不下去的大灾。
相比官商,农民一直是流动性不强的,土地和房子就是他们的身家性命,要不是真的活不下去了,没人能轻易舍弃自己的身家性命,背井离乡。
温元一回府,就直奔明理院,要想拨开迷雾知道真相,最快的办法就是问当事人。
温元在去的路上碰到了温玉章和谢霄时,显然有这想法的不止她一个。
三人对视一眼,不用开口就已明了。
三人忧心忡忡的到了明理院门口,还没进去就闻到了里面传出来的饭菜香。
钟叔正端着菜从厨房出来,见到他们三个忙开口招呼:“小姐你们怎么来了,正准备开饭呢,有什么吃完饭再说。”钟叔见温元他们过来,脸上褶子都笑出了多几条。
果然,在老一辈人眼里,天大地大不比吃饭大。
桌上没什么山珍海味,却胜在都新鲜,再加上钟叔的手艺,一点剩的都没有。
吃完薛山蒙习惯性的收碗,薛星穗拿了湿帕子准备擦台面,都被钟叔拦下了。
“你们有事到外面坐着说,这里有我和小季小沈。”
“麻烦钟叔了。”温元见薛家兄妹似要拒绝,便先开口拦下了。
到这里,薛山蒙也知道温元他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了,没再说话,沉默地跟了出去。
温元没绕弯子,直当地问,“现在城内情况不太好,外来人越来越多,早上还发生了抢夺事件,我想问一下,你们是从何而来,因何而来?”
薛山蒙没有马上回应,与其说他在犹豫或是不信任温元诸人,不如说他是不敢回忆,回忆那段比死还难受的日子。
一切都来的太突然了,突然到他还没有长成一个可以庇护妹妹的哥哥。
刚到温府时,他夜夜噩梦。
每每闭上眼不是滚滚洪水,就是被淹死的庄稼和逐渐捞不起米粒的粥。
然后就是越来越多倒掉的房屋,村子里越来越少的人和自己最后也没撑住的父母。
明明才半年,对别人来说不过是徒长了半岁。但对他、对他的父老乡亲来说,这半年时间里,他们几近失去了所有。
所以他一直不敢回头去看、去想,只把这一切当作一个稍显真实的梦。
等到天亮时候,等到母亲叫自己起来吃饭时候,这个梦就会醒过来了。
但其实他早就知道了,知道对于他来说这个天不会再亮了,没有人会再叫他起来吃饱饭再帮忙干活了,这个梦他只是不小心误入了,却要被迫一做就是一辈子。
而现在他要把这个梦当着认识不久的人的面说出来。并不止是为了让他们知道他们想知道的东西,也是为了自己能更加清醒,清醒到往后都能带着这个抹不去的疤走下去。
薛山蒙整理好自己思绪之后,才开口,“我们是溪城人,离海市城很近,但是位置不太懂事,不懂的再往下挪一挪,挪一挪就是圆月城到海市城的必经之地了,真那样的话我们说不定还能摆摊赚些行商和驿差的茶水钱,可能也就没后来的事了。
不过凡事有利有弊,虽然溪城的百姓赚不到茶水钱,但是城里有像叶脉一样遍布的河溪,还有一条鼎鼎大名的流溪江,让他们农桑浇灌要比其它地方容易的多。”
凭借着这一地理优势,溪城就算没有成为像望月城和海市城那样著名的“鱼米之乡”,世代生活在溪城里的居民,也还算的上是安居乐业。”
如果没有去年那场异常凶猛的夏汛,薛山蒙想,他们的日子还是会像过去的不知道多少年那样,一直延续下去。”
开始的时候,只是雨比以往更大更频繁了一些,没有人把这算不上异常的情况放到心上。”
我长在一个叫薛家村的小村里,乡亲们会趁雨小或者偶尔停歇的时候,三三两两地扛着农具往田间跑,用农具疏通着田边堵住了的水,避免积水过多淹塌了田埂,等忙完这些村里大家伙一起的事之后。
他们就会分散开来,扛着锄头到自己的田里选一个好位置开一个口,这样既能让自己田里保持湿润便于禾苗生长,又不会让田里的水过多泡坏农作物的根系。
临近的几块田的人家,偶尔会爆发几句小争吵,细究起来无非又是水把田埂冲垮了,就有些人趁机把自己的田往别人的地界扩一扩,不过这些小事往往都用不到村长出面,他们自己就能解决了。
没一会儿,他们把各自的田埂拢好之后,检查完地里的庄稼,又会把刚才的口角忘了。结伴往升起炊烟的村里走,回家去吃热腾腾的饭菜。
夏季本就多雨,去年更是尤其多。接连不断下了一个月之后,田里的水再也没法向同样溢满了的河溪排去,逐渐漫出田埂,涨进村子里的小路上,每户人家的门前,然后是流入屋里。
情况很快失控了。
先是溪城境内各处河流的水无处可去,通通奔向了流溪江,把流溪江的堤坝冲垮了。
又重新从江里冲出来的洪水,不受控制的向四处涌,把本就是强弩之末的各大溪河道也给冲垮了。
裹着各种杂物、泥沙的洪水像脱缰的野马一样从河道涌进了千家万户,这是一场百年难遇,溪城境内无人能逃的灾难。
这场洪灾持续三天三夜,直到农户田间的庄稼被泡死,家里的存粮被冲走,养的牲畜漂浮在水面上,逃到高处的每个人从开始的不知所措到后面的心如死灰,它才像终于满足了一样,掩旗息鼓。
所幸朝廷的赈灾物资和大官来的及时,洪水一退他们就从情况较好的其它城里赶了过来,让我们不至于刚从洪水手下逃生,又投入饥饿死神的怀抱。
虽然当时每个人心里都知道,洪水退去只是开始,后续房子内的淤泥清理,还有快要收成的庄稼和养了那么长时间的牲畜在一夕之间都没了,接下来又是没法种植的秋冬,要面临的生存问题远比洪水逼到眼前更加严峻。
但至少那一刻,暂时清理出来的平地,临时搭建的石灶台还有在上面煮出来送到每个人手里热气腾腾的食物,一切都让刚刚劫后余生的我们短暂的忘却了后续的烦恼。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每个被派遣过来的士兵都不余毫力的投身到帮助我们重建家园中,官府开始发放赈灾物资,同时出公文严禁各路商人趁机哄抬粮价,保证我们的日常生活正常进行。
那个时候,虽然苦,但是每个人都还能活下去,都还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谁能想到祸不单行呢,冬天溪城遇到了雪灾,好不容易被重建的房屋又在一夕之间坍塌了大半。
寒冬腊月不比炎炎夏日,洪水来临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拖家带口的逃到了高处,所以失去的大多是身外之物。
虽然难以接受,但是一家人还在一起就还有希望存在。
但是这场暴风雪压垮房屋的同时,还把不少在睡梦中没来得及醒过来的人压没了。
匆忙逃出来的人很多人,一看到自己好不容易重建起来的房子又坍塌在地,父母妻儿被埋在了里面。
经受不住打击,眼前一黑,也交代在了茫茫雪地里。
更加糟糕的是,这会进来溪城的道路都被大雪封住了,里面的消息传不出去,外头的人还在热热闹闹的预备过春节,这回再没有人来救灾了。
我们村子也是在这场雪灾里没了的,本来他们想着洪灾过后有官府帮忙,加上清理出来的少许余粮,怎么都能咬牙坚持到明年秋收的。
在夜里就怀着这么美好却没有办法实现了的愿望同村子里的很多人一样,消亡在了黑天白雪地里,悄无声息。
再也等不来下一次秋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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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救人不成反被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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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山蒙说着说着,记忆又被拉扯回了那天晚上。
他和妹妹睡在新搭的木头偏屋里,顶上只铺了些稻草,一点也不防寒,冷的他整晚哆哆嗦嗦睡不着。
翻来覆去时突然听到房顶上有不寻常的异响,一向警觉的他立马拿起放在床边自己和妹妹的夹袄,跑到隔壁拉起了跟他睡在一帘之隔的妹妹跑出了屋外。
他们跑到院子里还没站稳,借着月光看到了还在下的大雪和房顶过于厚的积雪,正想去叫醒尚在屋内的父母,结果比他们动作更快的是承受不住压力了的房顶。
轰隆哗啦的声响在寂静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村子里其它地方也接连传来了一样的声响。
薛山蒙家坍塌的房子像是为这场悲剧拉开了帷幕,接下来类似的事情接二连三上映。
薛山蒙看到自家的房子和想到可能躺在雪下尚有呼吸的父母,心里犹豫几瞬才下定决心,他把两件衣服都塞到薛星穗怀里,“你快去村子里把其他人叫醒,说雪崩了,快。”
薛山蒙说完一刻也没耽搁,跑到父母房间位置,整个人跪趴在地上扒雪,“阿父阿娘,有听到吗,听到应一声。”
没人回应,薛山蒙还在自说自话,“你们再等等,一会就好了,儿子马上就能把你们救出来了。”
可一直到薛星穗把村里其他人能叫醒的人都叫醒,并且带了几个人回来帮忙时,薛山蒙能从雪地里拉出来的也只有两具被冻到青紫了的尸体。
薛山蒙当时不过也才十四岁,怎么接受的了傍晚还在跟自己和妹妹有说有笑,肢体每一处都是温热的父母一下在自己面前变成两具没了呼吸,永远不会再开口对自己嘘寒问暖的雪雕,他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流下来的泪水不止糊掉了他现在的视线,也糊掉了他对未来茫茫不知该往何处去的前路。
次日天一亮,幸存下来的人自发聚集到了平日晾晒谷物的空地里,彼此看了看,发现幸存者不过二三十,其余没到的人都在昨日梦里一起乘鹤去了。
当时很多人就这么带着身上仅剩的破旧棉袄往出村的方向去了。
家人和赖以生存的房屋全都没了,这片土地再也没有办法留住还想活下去的人了。
薛山蒙没有办法,也只好草草下葬了父母,带着薛星穗跟在他们身后,就这么一步一步的从溪城来到了圆月。
在温府活了下来。
薛山蒙说完,院子里一时没有人接话,他们想过也许艰难困苦,但没想过会如此艰难困苦。
从溪城到圆月,一千多里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带着一个更小的妹妹,除了一身尚且算厚实的衣服之外,身无长物,竟走完了。
温元突然感到庆幸,庆幸那夜在大街上多努力了一会,没有因为薛山蒙脸上的抗拒和凶狠就退缩,没有让这两个孩子死在黎明前。
从明理院离开之后,温元没有马上回院,刚才听到的东西对她冲击太大了,她一时消化不了,跟在温玉章和谢霄时两人尾巴后去了奇石院。
一进院,谢霄时就对迎面而来的灵均吩咐道:“你到咸宜院走一趟,说小姐已用了晚膳,在奇石院,晚些我和大少爷再送她回去。”
“是,小侯爷。”灵均领了命就下去了,幸好他猜到少爷快回来,已经把茶点都备好了,只需灵匀那家伙端一下即可,这么小的事,他总不会出错了吧?
本来灵均觉得没什么的,但是路上越想,越觉得灵匀那家伙毛手毛脚,担心他把茶撒了,或是把茶点弄混了。
那可是雨前龙井,就剩那么几两了,茶点也是他精心配了很久的,稍有差错,浪费的就是一壶好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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