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她还是一个对待感情多思多想的人, 两人中, 她是步步退缩的那一个,这个时候如果没有另一方坚定的选择, 两人的缘分, 极有可能便是到此为止。
可是她不明白陆司怀哪里来的执念或者说是一种自信、一种征服的欲望,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退步包容。
诚然, 在古代社会, 男女成亲, 双方承担的风险如若摆在天平上,差距一定十分明显, 但是事情走到这一步,情况对于邱静岁来说又有了不同。
如果单枪匹马,那最终的结局很可能是惨淡收场,而既然不会单纯因为自己的原因连累到陆家,那她与陆司怀成婚,对她来说好处竟然很多:一是拥有了极大的靠山,这代表着即便三年过去,皇帝想对她动手都不能轻易达成目的;二则,陆司怀的人脉资源、信息资源都将跟她共享(至少享一部分),能够时时掌握各方动向,不至于陷入被动;最后,就是她和陆司怀毕竟有情,有感情基础,总是比盲婚哑嫁要强,至少见事,双方会互相包容。
在生命面前,在这个世道的逼迫下,她本来是需要牺牲一部分利益去换取陆家对自己的庇护的,这个利益可能是困在内宅打理内务、代为向男方长辈尽孝、尽早生育继承人、相夫教子、摆正夫为妻纲的态度等等,直至成为陆司怀的附属。但是因为情之一字,让她意外地拥有了谈判的资本。
她现在说这些似乎是在欲拒还迎的话是什么意思呢?邱静岁不想美化一点儿自己的动机,抛去感情的成分,她就是在索要保证,就是自私。
但并不是说自私不好,身处于目前的艰难处境,自私何尝不是一种自保。
是受惊的困兽,即便陷入陷阱,还要奋力拼搏,就算目和手段不那么正人君子,深究起来也几乎全是幽暗的算计,也在所不惜。
陆司怀的目光中有坚定,也有少见的温柔,他语气平淡,但话却一语惊人:“我不要你守这世道。”
他没有承诺会保护她,但这句话在邱静岁看来却比一切都重。
邱静岁没有想到他会如此果断地让步,目光有些发呆地问:“为何?”
话一出口,邱静岁就看见陆司怀稍垂了垂眼,接着便立刻重新看向她,而这个小动作,让邱静岁下意识地觉得,接下来的话,可能对陆司怀是一种“负担”。或者是不常说,或者是跟他以往的做派不符,总之,这话显然不那么容易开口。
但是他抬眼的一瞬便代表他又很快地下了决定,这个“负担”对他来说,似乎也不是那么大。
“因为在乎你。”陆司怀含蓄而又再明白不过地回答了她。
咚咚、咚咚。
如果不是手被对方握着,邱静岁很想捂一捂自己的心口,那里砰砰的,似乎要跳出胸膛的,肯定不是原来平静到感觉不到它的存在的心脏。
嫣红色慢慢染上了她的双颊,所幸夜幕降临,虽有星月相照,始终不似白日,应当看不真切吧……
星月东移,许久后,邱静岁方露齿一笑,她将笛子放下,把手覆在了陆司怀握着自己的大手之上,眼神含着浓烈的笑意看向他。
陆司怀看了一眼她的手,慢慢地,嘴角翘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在浩瀚的夜空下,两人相视对坐,身影被月光拉长。
――
“小姐都打了几个哈欠了,”珍珠把衣服挂在架子上,劝道,“要不回去再睡个回笼觉?” 邱静岁把手里的书往下一翻,倒盖在桌子上:“这书没意思,倒不是我困了,母亲在吗?”
“小姐忘了今天郡主回门,老爷夫人都在呢。”珍珠回。
邱静岁心里惦记着钱文生是不是安全到了诸南,指使他杀人的幕后主使又是谁。
她不是没有猜测,比方说会不会是皇子们想要争权夺势或者觊觎皇位,借此栽赃嫁祸引出事端,这在她的盘算里是很有可能的。
也或许是如卫国公府一般掌权的贵族们,看皇帝不顺眼,想要搞事。再怎么说,也得是参与权力竞逐的有头有脸的角色,甚至于知晓皇帝杀人的规律,然后基于利益作出谋算行动。她觉得这个推断的方向,大体是不会错的。
陆司怀说,虽然他确实是答应了钱文生的请求,但是等钱文生再睁眼的那一刻就会发现,自己已经被挑断了手筋脚筋,成了残废。
“防止他半路逃走,也要给他些教训。”
这是陆司怀的原话,邱静岁对此没有什么意见,如果钱文生没有了任何价值,杀了他也不会有任何不好的后果,邱静岁甚至都不介意卸磨杀驴。
不管怎么说,钱文生毕竟是杀人凶手,对他,邱静岁没有什么同情心。
说回当下,既然今天父母亲都在等晚上邱禹白和宁川还回不回来,那邱静岁这会儿倒可以偷个空去办一件事。
她带着珍珠和雪薇去了四合院拿上物什,来到平埠街上摆摊。
今天她并没有叫宋三娘,而是在画了一两副白描画之后便叫珍珠守着摊子,自己带着雪薇去了韩国公府。
塞了五钱银子,后门上的人才肯进去传信,好在过了不多片刻崔宓便派人把她接了进去。
崔宓正站在湖桥上往水里扔东西玩,看见邱静岁到了,客气地将她迎到湖心亭中,放下墨漆竹帘,叫小丫头升起火炉,拿来点心待客。
其实邱静岁向来不愿意客套,但是今天来了半晌,说家里哥哥的婚事、说京中的新闻,始终就是没有说到正题。
开始崔宓还和她你来我往着,不过今天她可能有事情,慢慢地便暗示邱静岁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上次在周王府,对国泰公主多有得罪,希望能借重崔小姐,帮忙牵线搭桥。”邱静岁希望崔宓没有风闻到什么消息,看在自己如此谦卑的份上,帮这么一把。
邱静岁将翻箱倒柜搜到的一件值点小钱的珍玩奉上,崔宓却对她这般做派纳罕不已,不肯收东西,只说:“你是解围之举,公主懂得,没有怪你的意思,何必如此?”
但是邱静岁仍是非常担忧的模样,更放低姿态,还是恳求见公主一面,当面请罪。
见实在推脱不过,崔宓只好答应下来,却没有收东西:“等过两日我派人传信去你府上,你且等着便是。”
邱静岁十分感谢了她一番,跟着下人出了韩国公府。
“崔姐姐,”国泰公主从里面出来,跑到崔宓身边,后面嬷嬷、太监、宫女跟了一大堆,边跑边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护着公主,“这时候得有人家在施粥了吧?你陪我去街上看看可好?” 从前八公主都叫崔宓姐姐的,虽然崔宓多番制止,但因为皇帝实在不宠爱八公主,倒也没有真的狠管过,这是皇帝最近转变态度,韩国公府才求国泰公主改的口。
被喊到的崔宓却像是没听见一般坐在亭子里,倏然笑着摇了摇头。
国泰公主跳到她面前,疑惑地问:“崔姐姐方才见谁了,笑什么呢?”
崔宓拉着公主的手,说:“没什么,只是觉得从前自己实在愚笨,他们本不相配……”
一个如同谪仙降临,一个便是因为出身低微,迟早会变得市侩、谄媚,这样的两个人,怎么会得成眷属?可叹自己从前眼泪流的,想起来竟不值许多。
“什么?”国泰公主没听清,抓着对方的衣角凑上去问询。
“公主不是想去看放粥?府上后天也有,到时候带公主出去,好好看看如何?”崔宓哄着她说。
“一言为定!”国泰公主高兴地回身吩咐道,“圆灵,你快去准备些银钱,到时候本宫也要散钱散粥。”
善心,国泰公主或许是有的,但更多的还是为了好玩。
侍女圆灵答应着刚要走,却听旁边的宫女绿柳出声道:“公主,事涉您的私产,应由奴婢清点才是。”
老嬷嬷也点头:“绿柳所言不错,公主,虽然您不在宫中,可规矩却不能有疏漏。”
国泰公主本能地有些不开心。圆灵是韩国公府的丫鬟,从公主一来府上就一直陪着她,而老嬷嬷和绿柳这些人,不过是封号的时候皇帝新赏派的,自然比不过圆灵和公主主仆情谊深厚。
圆灵虽然很不服气,但是接收到崔宓的眼神,却不敢造次,低着头退到绿柳身后,也不敢再有动作。
崔宓笑着打圆场:“公主,除了银钱,府上还准备了御寒的衣物,圆灵的姐姐绣的花最好,要不要带您去看看?”
国泰公主抚掌笑道:“好,那快些走吧。”
第87章
次日, 邱静岁就收到了崔宓的消息,说国泰公主明日将出府施粥,届时可以相见。
她琢磨着怎么才能偶遇的不露痕迹, 恰好又打听到韩国公府施粥是在府上西门拐角,也就是平埠街头的位置, 便还是打算把摊子给拉出来, 到时候借机套话。
宁川郡主在家里住了一晚,今天才回来, 因为之前她问话把邱静岁问得昏倒过去, 还特意送了些礼物来赔罪。
邱静岁不敢不收,却又不好直接收下,便应允为他们夫妻俩画一幅相。
两人之中,宁川是比较欣喜的, 而邱禹白却是兴趣不大的样子。
要作为礼物赠送,当然不可能还是白描,这幅画且等着吧,没个把月画不完的, 何况她这里还有一摊子事情要处理。
――
“这大冬天的, 太阳照在人身上怎么一点儿也不暖和呢。”道路上,行人匆匆走着, 口中不住抱怨。
而他迈步经过的小巷口, 就有四五个老少不一的乞丐正边伸手扯拽布片般的衣服遮蔽寒气,边举着手向路上的过路人乞讨。
街上时不时传来一阵阵咳嗽、擤鼻涕的声音, 邱静岁眼睁睁看着一个马夫把挂着鼻涕的手指往鞋底一抿, 手指往墙上蹭蹭, 接着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
“崔家放粥了,快走快走!”一个瘦得皮包骨的小男孩脚步不稳地跑到乞丐窝里, 大声嚷嚷着,乞丐们就搀扶着站起来,跟着男孩瑟缩地往前走。
临近年底,施粥的官宦豪富人家极多,才这么一会儿,已经至少有三家了。
顺着墙根走到韩国公府的粥棚,杆子还没搭起来,但此处已经聚集了许多穷苦人。 邱静岁环顾四周,并未发现崔宓和国泰公主的身影,她便让珍珠在这里守着,自己找了间饼铺,买了两个炊饼,带到了摊子上,一边看书,一边跟雪薇一人一个分着吃。
今天的生意也不太好,没什么人光顾,她吃了一会儿,原来找她画过相的已经嫁做人妇的任秋棠,还给她送来了一碗热汤。
两人聊起来,任秋棠说自己已然生育有一女,如今帮家里打理生意,日子平淡如水。
邱静岁好奇地问:“成亲后跟成亲前有什么不同吗?”
“自然不同,”任秋棠泼辣了许多,不再如以往那般害羞,“从此自己也要为人父母,要顶门立户,一睁开眼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一时一刻都不敢闲下来。”
见邱静岁若有所思的模样,任秋棠笑:“姑娘是不是定亲了,所以问这些。”
“没有呢。”邱静岁更不害羞了,笑着回答,跟她说笑一阵,任秋棠还有事便先回去了。
邱静岁手里拿的是一本前朝的历史书,现人对于前朝廷的抨击总是不厌其多,原因分析的一条条的,似乎前人多么愚蠢。但是事情是慢慢演变的,等局面恶劣到一定程度,便是积重难返,除非大动干戈革陈出新,否则走向衰落是必然之事。
邱静岁不光是看热闹,她看到关键的事件及对应的时间节点,就拿笔在上面圈出来,一页页看下去,一个饼都快吃完了,珍珠还是没有来喊人。
“怕不是嫌天寒地冻,懒得出门吧。”邱静岁暗自揣测着,拍了拍手心的碎渣,一道阴影遮下,她以为是客人上门,忙放下书摆出一张笑脸迎上去,结果看清是谁后,眨了眨眼,惊讶地发出一声,“咦?”
接着,她清清嗓子,忍俊不禁又努力装样地问:“敢问客人是否要画画像?”
坐在她对面的陆司怀泰然自若地拿出一锭金子,镇放在摊板上,顺着她的话道:“烦画师给我画幅画像?”
邱静岁脸上一本正经,心中已经笑翻,她仔细问:“大人作何使用?”
“给一个口口声声说不会画我的人临摹用。”陆司怀答曰。
“我何曾那么说了?”邱静岁坐直了身体,为自己喊冤?
陆司怀不急不躁地给她下套:“那你可是要给我画像?”
“啊?”邱静岁的气焰顿时消了下去,“这个……那个……其实吧……小女才疏学浅,面对大人天人之姿,实在难以下笔描绘,请大人原谅则个,勿要计较才是。”
陆司怀一脸“我听你胡说八道”的表情,但是天地良心,邱静岁其实说的是实话来着。
而且自从那次她的画差点把陆司怀坑了以后,自己好像就有点ptsd了似的,对他,她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下不去笔。
“咳咳,不开玩笑了,大人今日来街上做什么?总不能真的是为了找我画像吧?”邱静岁端正了态度问道。
陆司怀看了一眼桌上摆的书,问:“你可曾想过继续入刑部做事?”
一听是这个问题,邱静岁便微微叹了口气:“祸事迫在眉睫,我纵然想去,也没有时间,还是不分心的好。”
陆司怀盯着她看了一会,确认了她的心意,也不劝说强求,道:“也好。”
正说着话,远处珍珠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看见陆司怀先打了个磕绊,邱静岁问:“是不是国泰公主来了?”
珍珠点头如捣蒜。
邱静岁从摊后面转出来:“不和你说了,我先过去了,有事咱们改天在谈。”
陆司怀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止住她的步伐之后旋即放手:“去做什么?”
邱静岁只好朝他解释了两句,虽然禹城上贡的内情她只是三言两语带过,但是陆司怀何等聪明,又混迹官场这么久,一听就明白了。
这于他来说是不相干的,所以直接问邱静岁:“你想如何?”
“不管怎么说,先打探下禹城打点的人是不是国泰公主身边大侍女吧?唉,其实这件事着实令人啼笑皆非,他们一对父女,可把禹城人给难死了。”邱静岁撇嘴。
“只是探听?”陆司怀确认。
“嗯,”邱静岁只道,“既然禹城不想别人插手,我也就做到此为止吧。”
“我同你一道过去。”陆司怀道。
要是让他和自己一起过去,崔宓还不得吃了她?邱静岁连连摇头。
陆司怀表情不怎么好,邱静岁实在心虚,从前两个人没坦露心迹的时候,这话倒可以搪塞,但是现在嘛……
反正无论如何,他俩已经达成了一致意见,婚事肯定会尽快办的,这种事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她也不能再逃避了。
“我的意思是,我怕耽误你的正事,如果无妨碍,那大人便快跟我来吧。”邱静岁立刻改口。
这可谓是邱静岁第一次摆出如此态度,陆司怀心里竟生出一丝着实不易的感怀来。
而邱静岁呢,她只好在心里催眠自己:正事要紧,不要乱想,当他不存在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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