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惊鸿沉默良久,手始终垂在两侧,可他一直挺直的腰却弯了下来,平静的看着夏蝉的眼睛,道:“不记得了。”
就算是最好的戏子也不能把每一句台词都记得清清楚楚。
何况,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台词。
“你,不记得了?”夏蝉的声音都变了调。
“蝉儿,让我把戏唱完吧。”
“我不!”
遇惊鸿看着身后这场大火,眼见着房屋摧枯拉朽地慢慢倒塌,叹了一句:“快要来不及了。”
“蝉儿,屋子里有当年折辱你的所有日本人。”
只要活到现在的,全都被遇惊鸿拉来葬入火海。
哦,或许还有一两个卖国的汉奸。
不过,这不重要。
就如张之维所说,既然始终转不到凤凰,那便把罗盘上全都画上凤凰。
夏蝉愣了愣,然后控制不住地发抖,遇惊鸿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头,笑道:“你别怕,都死了。”
“烧的干干净净,你永远都见不到了。”
“蝉儿,”他说,“既然当年是因为这一折戏让你蒙此劫难,那便用这折戏终结你所有的痛苦吧。”
他是梨园名角,唱过无数台戏,迎来了无数次开场,也经历了无数次谢幕。
可演了一辈子,他累了,他想最后一次谢幕。
这一场戏,他想完完整整的结束。
“让我唱吧。”
他神色温柔,穿上戏装,美的难辨雌雄,夏蝉想起戏班那些人的污言秽语,割掉那些话语里激烈的嫉妒的情绪,可堪一个真相。
他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他沉迷戏中,没有自己。
只是个戏台上完美的提线木偶,是个人造的怪物。
夏蝉松开了手,看着遇惊鸿,说:“先生,我……”
遇惊鸿摇了摇头,让她别说了。
“我知道。”
夏蝉怔了怔,一时恍然大悟,当年遇惊鸿到底想说什么了。
她眨了眨眼睛,竟落下泪来,泪水一颗颗掉下来,成为一个个晶莹的水珠折射了橘红色的火光,而在光中,遇惊鸿抬起手,再一次唱起来:“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你保护我,我也会永远保护你。”
遇惊鸿被刚刚梳洗打扮好的小丫头拉住手,听到这样的话,有些诧异,笑道:“这话倒像句戏词。”
“不是戏词,”小丫头皱着眉,她早逝的父母曾是江湖中人,她自然也习得一些江湖习气,一诺千金,“这是承诺。”
“承诺?”遇惊鸿没听过承诺这种东西,拍了拍她的头,有些好奇,“那你要如何践行你的承诺?”
“此后,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帮你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小丫头大言不惭,“我会拼尽全力,满足你所有的愿望。”
“我的愿望?”
他连自己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有哪里来的愿望?
“对,”小丫头奇怪,“你没有自己的愿望吗?”
遇惊鸿想了想,望着热闹的戏院,笑道:“以后或许会有。”
“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夏蝉静静看着遇惊鸿唱完,陪在他身边,任由火舌蔓延吞噬被烧得摇摇欲坠的戏台。
遇惊鸿唱完,与夏蝉相视一笑,夏蝉笑问:“这段落幕了,这折戏却没唱完,先生还唱吗?”
遇惊鸿捋了捋戏服,想了想,道:“唱。”
“哎,唱了一辈子,临了才发现自己其实很喜欢唱戏啊。”
“那你唱,”夏蝉站在他身旁,告诉他,“我会一直陪着你。”
直至死亡。
戏台彻底塌了。
被吞入火中,再寻觅不到踪迹,寂静的夜色中,似乎还隐隐约约飘着遇惊鸿的戏腔,林观音望着这场大火,不受控制地走上前,然后被张怀义拉住。
“阿音,你做什么?”
林观音张了张嘴,说不出的难过,她其实只想收敛他们的尸骨。
可张怀义看不懂。
夏蝉死了,一开始找她的目的就失去了意义。
火势变大了,张怀义带着林观音走远了些,等了一会儿,空中忽然爆发出一道裂空一般的雷光。
过了一会儿,张之维走过来了。
他冷着脸,脸上轻松懒散的神色全然散去,顾不上林观音,拉过张怀义,扯到某处,厉声问道:“你此次下山究竟是为了什么?”
张怀义叹了口气,没直接说原因,转而解释道:“日本的异人投入了战场,吕家大少爷被杀了,吕家人也死了大半。”
他说:“全面抗战早已开始,圈里面的异人也将投入其中。”
“师父下山了,师兄,”张怀义右方是火光,左方是黑暗,半明半暗间,难辨真假,他似是又叹了口气,“你的入世提前结束了,你得立即和我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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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生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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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的大火刚刚把一切烧干净,老天就迫不及待地落下雨来。
于是,还没等到人们因这场夜间忽然的大火慌张,雨珠就落下来一一扑灭火苗,一开始气势汹汹的火焰在接连不断的雨水的攻击下,逐渐偃旗息鼓,变得越来越小,直至彻底消失,烧焦倒塌的房屋在雨水的冲刷下,流出了黑色的污水,里面混杂着人的臭味。
污水自上而下沿着青石砖向庭院里的某处小潭跑,林观音没动,任由污水把自己包围住,她静静地听着雨声,感觉一切都逐渐远去了。
“阿音,你能到我说话吗?”
风雨外挤进第三种声音,她晃了晃神,抬头看清了张之维的眉眼。
她张了张嘴,然后发现自己出不了声,于是牵住了张之维的手,在他手中一笔一划地写字,她写的很慢,一笔一划皆有笔锋,那是张之维亲手教给她的。
张之维怕她受凉,在第一滴雨珠落下时,就早早用金光咒将她保护在里面,可张之维却什么都没有。
林观音一笔一划地在他手心里写,落在他手中的雨水,就被林观音一笔一划地擦干,张之维沉默着等她写完。
[你,要走了吗?]
“你都听到了?”
林观音点了点头。
她虽不会说话,但听力很好,他们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
张之维转过身,看着张怀义,然后长叹了一口气,哄道:“阿音呐,我们先回去。”
外面下雨,天太冷,张之维怕她受凉。
但他还未走,就被林观音拽住了。
[我是不是不能跟你一起走?]
“阿音呐,路途太奔波,你身体不好,况且……”
况且他去的地方也不适合林观音养病。
林观音松开他的手,拇指、中指、食指快速地捻了几次,又急切地扣住双手。
[没关系。]
“不,有关系,”张之维说,“你会死在路上。”
一只鬼怎么会死?
可林观音真的是鬼吗?
她这具躯体不是行尸走肉,她的心脏在跳动,有体温,明显是个活生生的人。
她复生于周莲的身体上,可能就此变成了个人。
既是人,那便有生死之别。
她如今生,那就迟早会死。
可这一次若迎来死亡,林观音不一定有上一次那么幸运,还可以以魂体的姿态存于世,她或许会彻底消失,再也寻觅不到踪迹,寻常的和其他人的死亡没有什么不同。
而,张之维便再也找不到林观音了。
张之维清楚,人没有永生,用永远来套住两个人这是不现实的,但是……能不能久一点呢?
他和林观音在一起久一些。
二十年也好,三十年也罢,他想要和林观音在一起。
可总不能让这不算漫长的时间戛然而止。
他和林观音认识不到半年。
半年呐,还不及一个春秋,还不及他在龙虎山度过的几十分之一长。
这时间短的让人恐慌。
“我不能让你死在我面前。”
上一回便差点死在他面前,张之维不可能让这种事再发生。
林观音沉默地看着他,转过头又看向那个烧掉的戏台,想到了夏蝉就算死就要回到遇惊鸿的身边的情景,心想,她就算要死,也要回到张之维的身边。
躯体不是束缚更不该是困住她的枷锁。
她宁愿自己是一只鬼,这样便不会被丢下。
可她抬起头,看到张之维浑身湿透了,他浸着秋夜的冷雨,嚣张的碎发也被雨打得垂了下来,贴在了脸上,看上去异常狼狈,而最狼狈的是,他一向坚定纯粹的眼睛,此刻竟然有着挣扎和难过。
她想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张之维修行的负累。
她不愿意因为自己的一己之私困住张之维,最终还是妥协了。
她点了点头,沉默着说了个好。
今夜发生了太多,等她回夏蝉那屋时,看到了苦苦等待的老夫妇。
老妇抓着她的手,忐忑不已:“夏小姐还没回来吗?”
林观音愣住了。
老妇擦了擦眼泪,哭道:“这该怎么办啊?”
她原以为老夫妇是因为担心雇主责难,结果他们却哭的是,夏蝉失踪了。
“夏小姐,其实很听话,很乖,不会乱跑的,”他们哭道,“她要丢了,会不会遇到危险啊?”
老夫妇竟是真的将夏蝉当作了自己的女儿。
她看着这对老夫妇,他们的子女全死了,是被雇来照顾夏蝉的,他们照顾的一心一意,对她也全心全意,不像单纯的雇主帮佣的关系,时间长了连这条巷子的人都觉得夏蝉是他们的女儿。
而今夜这场大火,葬送了他们的女儿。
他们再一次失去了自己的亲人。
或者说,这是他们衰老又苦难的余生里最后一个孩子。
林观音凑上前,抱住惶惶不安的老妇,安抚她的不安,在桌上写:[没关系,我陪你们一起等。]
即便等的是一个永远无法回来的孩子。
大雨下了一夜。
这么大的雨,若是真的失踪了,那便真的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金陵城这么大,每天都在死人,好像死亡没什么稀奇的。
老夫妇哭了许久,哭到后来,也接受了现实。
他们回了屋,便再也没出来了。
林观音走出门,发现雨还在下,她刚开了门,便发现门口等着张之维,他不知在雨中等了多久。
他倚靠在门墙上,正巧在屋檐底下,青瓦做的屋顶倾斜着将接住的水珠往下倾倒,大雨淅淅沥沥,雨珠溅到地面上,刚好和张之维的身影错开,可砸到地上的水珠还是浸湿了张之维的布鞋。
他出神地望着这场雨,不知道在想什么。
门又重又旧,拉开的时候,是沉重的吱呀声,顺着这阵音,林观音走了出来。
她是个哑巴,无论外间有多吵闹,待在她身边便格外安静。
她就像是一阵风,一粒尘,随处可见,融于尘世,包容万物却又常常被忽略。
她安静地走到张之维身边,陪他一起望着这场雨。
张之维听到了她平稳的呼吸声,就如他们旅途开始时的那样,他偏过头,入眼便是林观音的模样,他看了许久,林观音也看着他。
“阿音呐,我师弟死了。”
他在龙虎山有好多个师弟,其中更不乏有张姓的。
可死的不只一个师弟,张之维也不知道该悼念哪个了。
“他们死在战场上,尸骨都回不了龙虎山。”
林观音顿了顿,再说不出[你别难过]这种话了。
对自小失孤的张之维来说,龙虎山就是他的家,那些师弟们就是他的亲人。
亲人死去了,这种安慰的话说出来显得过于苍白,又有些虚假了,反倒让人更加难过。
她只能安静地陪在他身边,与他一同望着这场雨。
可他们等了那么久,这雨都没有停。
最终,张怀义撑着一把油纸伞出来了,他走到庭院之中望着张之维,喊了声:“师兄。”
该走了。
张之维站了起来,他拍了拍林观音头,跟她说:“我找了金敏和李青鸾,她们会好好照顾你,医馆那边有石忠和吴大夫,你记得每回药吃完了就去复诊,我们的摊子你不必去了,安心在家里养病。”
“萧家那边我也打招呼了,到时候萧茵茵和金成溪也会常常来陪你。”
“平时熬药的话,不要一个人,记得让金成溪在旁边,他做这种事很麻利,会帮你的,熬药不必熬太久,反而影响药效……还有若嫌药苦,就去找李青鸾,我拜托她买了一些糖,里面还有奶糖,我记得你很爱吃这个……”
他说了很多,似乎只是一个雨夜就已将所有的事安排的妥妥当当。
林观音静静地等他说完,然后牵住他的手,问他:[你还来金陵吗?]
张之维愣了愣,继而笑了:“说什么傻话,我当然要回来的,我会尽早回来,你既被我带出了水井,此后余生,我都得对你负责。”
不是这个。
林观音不需要他负责,走到如今皆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不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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