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坐在荣禧堂中,接了帖子自细瞧,思忖半天这才给了回话。
“这件事情姑爷还没说,我老了,如今也不大管事,少不得要等他们回来再说。”贾母看着立在场中,等候回话的吴嬷嬷笑着说。
这次林如海回京,她自然是极为高兴,但是却也有些许的不自在。
原因很简单,贾敏在信中说出回京的时日,然而言谈之间却是冷淡许多。
这让贾母颇有些不受用,好在如今对于贾敏归来的喜悦,冲淡了这一份情绪。
此时偏南安王府派来询问,反让她脸上有些挂不住。
这次来的,乃是南安郡王妃身边贴身的吴嬷嬷,瞧贾母这个样子,心头便多了几分思量。她眼珠转动,脸上的笑意,却是越发地浓起来。
“说起来,我们王妃和府上的姐儿,当年也是极好的。只是今儿去了江南,近十数年未得见面,如今却是终于熬出头了。
日后姑爷飞黄腾达先不说,只单纯姊妹们之间,也可以时常聚一聚,免得寂寥。”
这一番话勾起贾母的心思,她立下露出满意的笑意。
当下里笑呵呵的点头说道:“合该正是如此,咱们都是实在的老亲,如今敏儿那孩子灾消难满,也该回京城享享福了。”
吴嬷嬷见贾母欢喜,连忙插科打诨一番,又约好了等贾敏确定回归的日子,一定要知会南安郡王府。
如此这般之后,才缓缓离去。
一旁作陪的凤姐儿见人走了,这才手中托起贾母之前的茶盏,让鸳鸯换新地来。
看着故意没离开的凤姐儿,贾母知道她是想问,该如何迎接林如海和贾敏等人。毕竟今时不同往日,离开十多年自该慎重。
“你这猴儿,平日里那一般的疯魔,怎么今儿这一般安静下来。”贾母被宋嬷嬷逗得开心,因此对凤姐儿说话也是越发地柔和。
见贾母开心,凤姐儿故作无奈地叹息一句:“姑姑回来不说,就是林妹妹也要回到京城了,想来我就要失宠了。哎,可惜呀,我是个没福的,就没托生到姑姑的肚子里。”
这话说得颇有几分僭越,贾母听了不但不恼,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鸳鸯,快快拿我的拐杖来,把这个猴儿打出去,免得她笑死我了。”贾母大笑着,口中催促鸳鸯,鸳鸯口中答应,只站在一旁不动,笑盈盈地看着二人互动。
笑过一阵,贾母收敛了笑意,面容之上也多了两分纠结。
王熙凤之前就知道,贾敏来信之后贾母一直不太高兴,因此这会儿反倒是,脸色平静地等待对方说话。
果然贾母思索一会儿,这才说道:“鸳鸯,去把信拿出来,给凤哥儿瞧瞧。”
鸳鸯听了这话,心知贾母说的是哪一封信。当下得微微退后两步,躬身转到后边,从专门放内眷信件的小匣子里,取出贾敏送来的信。
她手中托着信,先给贾母看确认,随即这才送到凤姐儿跟前。
凤姐儿接过信,颇不明所以地看看贾母,随即又瞥了一眼鸳鸯。鸳鸯此时正背着贾母,双唇微微开合,做了个口型。
“我可瞧瞧,姑姑在上面写了什么?要说我们家呀,最像老太太的就是姑姑,姑姑写得可千万莫要引经据典。我哪里有那些个墨水,能看得出姑姑的笔墨。”
这份俏皮话,又让贾母笑了一阵,挥手说道:“莫说闲话,赶紧看。”
凤姐儿这才将信展开仔细地瞧着,她原本还有些漫不经心,然而渐渐的脸色却越发地凝重起来。
贾母见她这样,也知道是为了何事,她双眼低垂,显然是心中有所思量。
过了好一会儿,凤姐儿这才将信合上,递给鸳鸯重新放好。
从贾敏的信上,凤姐儿看出了,比贾母更多的东西。
很显然,姑太太之所以来这封信,定然是贾家有人得罪了对方,而且恐怕还让姑太太气得不轻。
只这话,却不适合当着老太太的面说,凤姐儿心头转动便想要打个马虎眼。却见贾母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当下心下一惊,再也不敢糊弄。
“老太太,这事儿……”凤姐儿面露难色,她心中几番权衡,到底还是决定依靠贾母,当下下定决心说道:“看姑姑这话,恐怕是咱们家有人一时行错就差,这才惹得姑姑恼怒。”
凤姐儿口中说着,手指伸出了个二,贾母本就心中有谱,既然凤姐儿这样也不为难她,冷哼了一声。
“也罢了,你到底也是个做小辈的,我就算一时多说也是为难你,你一起去吧。叫人到水陆码头那仔细的留意,见到了历时回我,从今儿就开始去等着。”
按照贾敏信上所言,她们来到京城还需要些时日,可贾母却已然等不及,因而命令凤姐儿现在就派人前往。
凤姐儿听了这话,知道贾母这是放过自己,当下的心头一松。她连忙又说出,自己给贾敏归来准备了哪些东西,让贾母重新欢快起来,这才小心翼翼地退出荣禧堂,家去安排人手。
等凤姐儿出去,贾母也不说话,只盯着不远处的自鸣钟。此时空气一片宁静,竟有些让人喘不上气儿来。
贾母不说话,鸳鸯也不敢再动,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滑落,纤长的睫毛此时已经被打湿了几团,她却不敢伸手拂去。
终于贾母慢悠悠地叹息道:“我知道你是个忠心,可你不该瞒着我。”
此言一出,鸳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她以头抢地,有些倔强的说道:“老太太这一般疼我,便是几位哥儿都比不上,是奴婢让老太太失望了。”
贾母听到鸳鸯的声音哽咽,低头看着对方匍匐在地的身形,她长叹一声,伸手将鸳鸯拉了起来。
那鸳鸯没有按照贾母的想法起身,反而一把抱住贾母的腿,呜咽起来:“老太太为了咱们荣国府,不知费了多少的心思,奴婢每每都看在眼中。
如今林姑爷眼瞅着越走越高,又怎能让人坏了老太太的大事。奴婢知道,如今这事儿是奴婢的不是,可是奴婢不悔。”
鸳鸯素来是个烈性的,她和袭人有一点相同,便是一旦认主,只满心满眼为对方考虑。
也是因她这番话,说得贾母也是眼眶一热,她拍拍鸳鸯的肩膀说道:“想不到,这老爷走后,又多了个能知我心意的。罢了罢了,这一次就算了,你去告诉赵姨娘,让她消停点儿。”
听了这话,鸳鸯知道,今儿这事儿算是过去了。
她乖巧的点点头,起身擦了擦脸上,又瞧贾母那湿了一块儿的裙子,但忙从里间取出替换的与贾母穿上。
“这回可别哭了,也就是我,若是换个人,就你这样哭哭啼啼的,没得晦气。”贾母口中说着,眼神却极柔和。
鸳鸯脸上一红,颇有些不好意思,垂着头。
“老太太慈悲,这次是奴婢僭越。当初因为那件憾事,老太太您一直多有自责,二太太不知就里……奴婢便想着让二太太忙着,等时日长了,二太太自然能够知道老太太的一片苦心。”
此话说得句句都是在为贾母考虑,贾母笑嗔:“你个猴儿,竟是比凤姐儿还会说话了。”
不过鸳鸯这次虽说是自己作主张,但贾母并非是生气此事,王夫人行事不周密,自然应当敲打。
鸳鸯私自行事,引得赵姨娘兴风作浪,自然也该敲打。
至于为何现在不一并处理赵姨娘,自然是因为,她的确需要敲打敲打王夫人。
良久之后,贾母这才回过神来,轻声地叹息道:“希望敏儿不要辜负我的一片苦心。”
第21章
贾母这会儿忧心家族未来,可惜贾家能够理解她用心的没有几个。
她也更想不到,和她同样忧心贾家未来的,竟会是她有些看不上的赵姨娘。
赵姨娘自从得知黛玉要回来,一直就有些心思不宁,今日因贾政不在家,因此她也懒得梳妆。只穿了半新不旧的褂子,脚上蹬着一双鹿皮浅口半截软鞋,乌压压的头发完个纂儿,坐在廊下出神。
如今偌大的院子里静悄悄地,赵姨娘的贴身丫鬟小吉祥,手中捧着一只紫檀木漆雕螺钿寿星托盘走过来。
上面放着一只红绕丝白玉玛瑙盘子,盘子里边是切得规规整整的当季水果。旁边右边放着一盏半截高玻璃盏,里边是黄澄澄的茉莉花露。
“姨奶奶,这会子有点热,不如吃点东西解暑。”小吉祥笑着说道,她走进赵姨娘身旁,小心翼翼地将托盘放在廊下。
赵姨娘这会子却没什么食欲,她瞧了瞧正房那一边,神色中有几分厌淡。
昨儿老爷回来便大发雷霆,将王夫人拘了起来,如今不过是让人送水送饭,却不肯让其出来。
也使得这院子里有些风声鹤唳,她本来还觉得老爷做事稳妥,可没想到探春那死妮子,竟然跑过来踹了自己的肺管子。
想起自己不争气的女儿,赵姨娘抚住胸口,努力地平息自己往上翻涌的怒气。
一旁的小吉祥始终看着自家主子的表情,她和小鹊那个不长眼的可不一样,自然知道主子背后有多用心。
这一会儿猜也能猜到,主子到底是为什么气恼,说起来,三小姐未免也有些太过。
主子为了三小姐日后前程着想,这才变着法的,让老太太把三小姐送到夫人那儿去养。可是三小姐总该知道,谁才是她的亲生娘。
谁能想到的在王夫人膝下,竟是移了性情,每每让姨太太心生烦恼。
姨娘为了三小姐日后能有个好前程,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可偏偏三小姐就是看不见。
小吉祥想到这儿,再也忍不住轻声地对赵姨娘说道:“要我说姨娘,不如直接和三小姐说明白。姨娘这次出手,哪里是因为想要挑拨离间,还不是因为二太太太过,竟然好好的阻了三小姐的姻缘。”
作为贾府的丫鬟,小吉祥十分能够理解赵姨娘的想法,要知夺人钱财,如同杀人父母。
而这婚姻大事,却是一辈子的事情,三小姐今年已经十五了。
勋贵人家大多在这个时候,或是定下人家,或是有着急的已然嫁娶,可偏偏只有三小姐,这仍旧是无人问津。
如今若是仔细地察看,机缘好,到时也可得个仙郎良配。若是再迟了一两年,到十七八岁,那后边可就更难了。
就比如史家的那位大姑娘史湘云,早在两年前便已然定了亲,那卫家儿郎,可是京城里少有的俊俏人。
而若是再拖上几年姑娘就难了,就比如西府里的尤氏奶奶,又比如贾府的邢夫人,都是因为各种缘故错过花期,最后只能做填房。
这填房哪里是好当的?
若是小吉祥未说这事儿还好,说起来这事儿,赵姨娘此时胸口起伏更烈,颜色也有些转白,口中叫唤:“快别跟我说那个孽障,小吉祥,赶紧拿两丸药来。”
小吉祥唬了一跳,赶忙踮起脚便跑进屋里,片刻又急匆匆地冲出来,手里拿着两丸药,送到赵姨娘的口中。
赵姨娘吃下了药,这才觉得好些,长出了一口气,横了一眼,一脸紧张地小吉祥:“偏你又说这些气我,若是再说这个,我便被你气死了。”
被吓唬住的小吉祥自然不敢再说,她却是怕把自家主子再气个好歹出来。
这不知道就里的人,都以为赵姨娘有多狠毒,实际上对方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
相反的赵姨娘对她们却是极好,小吉祥想到这儿,越发地愧疚起来。她老子娘一个爱赌一个爱抽烟,要不是赵姨娘替她瞒下一半的财产,等她出了这个门,恐怕一分钱都攒不下。
赵姨娘摆摆手,只瞧这丫头的表情,就知道在想些什么。一点的城府也没有,也就在她手下换个地方,早死了八百回。
“也罢了,我也想开了,总归我不过就是个奴才,就是生下的姐儿也不拿我当回事儿,我又何必多费那份心呢。”赵姨娘口中说着,其中却多有几分伤感之言。
她并不觉得自己身为奴婢有多下贱,可是在面对女儿的无端指责上,她到底还是有两分伤心。
探春只以为她吃醋拈酸,却不知道,她愿意做小幅低的前提,是王夫人不能动她的孩子。
这一次上门的,虽说家世并非是勋贵人家,也是所有的青年俊才,并且其人和陇西世家也有姻亲。
年仅十七岁便考中了举人,是板上钉钉的进士坯子,家世也不俗,而且还是少有的有家训,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那种。
这在赵姨娘眼中,虽比不上卫若兰那种,可依着她的眼力,也是够配探春的。
“你不知道,我偷着打听了,那人却是个极好的选择……”说到一半,赵姨娘确实有些咬牙切齿。
她低声地咒骂道:“我还不了解她,且不看前面周姐姐给她折磨成什么样子,当初不也是她急吼吼的,给自己儿子身上泼脏水。
要不是她这个亲娘都不相信孩子,老爷哪会那么容易被小人谗言所阻,以至于失手将珠大爷活活打死。
你可知道,她为什么假装看不见珠大奶奶,不过就是平白的怨恨,要我说真正生气的,该是人家莫名其妙丧夫的珠大奶奶。
如今祸害了自己孩子还不算,竟是还要祸害我的探春,前两年柳节度使替自己的远房侄儿求亲也就罢了,柳家那一房已然有些破落。
可如今呢,你且告诉我哪里有半点不好?探丫头,如今已经十五了,在这般蹉跎下去,难道跟二姑娘一样嫁不出去才好!”
赵姨娘越说越气 ,她会觉得有些口渴,直接捞起玻璃盏也不用勺子,直接凑近盏边倒了半盏在口中。
喝下这一口,她才长出了一口气,仔细的搜索了一下,抬头看着小吉祥道:“我哥哥那儿可回信儿了?”
小吉祥听赵姨娘说了半日,这会儿才说得正话,当下里连忙点头。
“自然说了,如今信已经送到那边。另外林小姐说,环哥儿的功课绝不能落下,日后若想要振兴家业,少不得要从科举上来。”小吉祥一五一十地说道。
她看见提起贾环的时候,赵姨娘的脸色明显变好,当下又说了几句贾环课上的事情,果然哄得对方越发的眉开眼笑起来。
看着赵姨娘如此,小吉祥心头有几分心疼,谁人又能知道,姨太太这么多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赵姨娘却并不知道,小吉祥这会心中的想法,她听了黛玉的回事,只觉得心中万般的舒适。
“我就说林姑娘不错,素来就是个好的。这别的不说,每次但凡是有一个年节景儿,凡是给兄弟有的,我的环儿是从未有落下的。
而且竟然都是一模一样的,没有跟宝玉差着等份,这就是脸面。
也是她给环哥儿出主意,让环哥私下里用功,只不要强过宝玉去。
若不是这样,我那环哥儿恐怕早就被太太容不下了,哼,太太那时天天让环儿抄佛经,美其名曰练字。”
赵姨娘说到这儿,眼中闪过恨意,总有一日,她定要王夫人付出代价。
看着赵姨娘如此,小吉祥忍不住身上打了个寒颤,也不知道为何,她总觉得这样子的姨娘,好像比二太太还要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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