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正是在大雄宝殿中与沈檀对话之人,可此时他却非那副半人半白骨的恐怖模样,他面容慈祥却一语惊人,“我是国师的师父,施主唤我为杯渡即可。”
李药袖瞳孔地震:“啊?”
杯渡禅师苦笑:“这一切因果当从我将那孽障从山中捡回寺中而起,其实从捡到他那日起我便知他非此间凡人,可我万万没想到他竟敢逆天改命,导致这生灵涂炭,白骨遍地的人间炼狱。”他摇头道,“如今再多悔恨也是枉然与狡辩。”
李药袖心情复杂地看着老和尚,忽然出声询问:“方才的情景是怎么回事?”
杯渡禅师道:“若无异星坠世,皇陵殉祭,方才的情景便是施主未来将会经历的一切。”他问李药袖,“施主可曾后悔?”
后悔,后悔什么?李药袖迷茫道:“可一切从来由不得我做主啊。”
“若是由得呢?”被渡禅师淡淡问。
若是由得,是选择从未发生过那场惊天动地的巨变,亲眼看着沈蠡与其他女子成婚;还是选择鸿蒙初辟,天地齐裂,自己沦为枯守皇陵数十年的镇墓兽?
李药袖喃喃轻声说:“可这两个选择,都一样得让人恶心啊。”她很认真地反问,“何况,让我一个人抉择这世间万千性命的走向本身就很不合理啊。我只是一个恰好被你的徒弟选择做镇墓兽的倒霉鬼罢了。”
杯渡禅师没料到她这个回答,静默许久后叹息一声:“的确如此。”
场景倏地一变,李药袖与杯渡禅师不再身处皇宫禁内,而是站在荒草丛生的官道上,一只浑身长满骨刺的豺狗正贪婪地啃噬一具女子尸体,它的两只前爪怪异地拉长,犹如人的五指,灵活地将肉块从骨头上撕下。
杯渡禅师此时不再站立,而是两腿空空地坐在蒲团上:“在皇陵落成的那一日,这便是众生常见的苦相。”
李药袖想起江阳城中的种种情景,又看了一眼那只怪异的豺狗,忍不住问道:“我一直有个疑惑,还请大师解惑。这些妖……妖物似乎善恶各有不同,但都十分向往变成人的模样。”李药袖想了想困惑道,“可是它们本身已经比普通凡人要强大许多。”
杯渡禅师双手合十道:“这些妖物自鸿蒙初辟时产生,天地间的灵气只是让它们变得更为聪明一些罢了,如万千凡人一般,只有极少数天姿卓绝者才能开启灵智。大部分所谓妖物仍旧只是具有兽性的飞禽走兽罢了。只有进食了血食的野兽,才会万般迫切地想要变成人。”
至于何为血食,不言而喻,也令人不寒而栗。
杯渡叹道:“距离天地巨变如今也不过短短数十年,老僧与这世间诸多人一样,不知这世间万物乃至我等凡人会走向哪条道路。但万物自有定法,世间自有出路……”
僧人的叹息声忽远忽近,李药袖如坠雾中时而清醒时而晕眩,杯渡禅师的面容也时而和蔼时而狰狞。
诸天神佛在此刻骤然睁眼,万千眼眸直直注视着她,无数双手攀扯上李药袖的头颅四肢身躯,试图将她再度拖入无底旋涡。
杯渡禅师满是皱眉的脸庞渐渐褪去血肉,露出森森白骨,白骨咧嘴桀桀大笑:“皇陵镇墓,遥天之物,这才是最上好的血食!我那孽徒竟失手将你放了出来,不如成全老僧登仙飞升之路!”
……
一声惊雷落下,惊醒了不知何时趴在床边睡过去的法喜小和尚,小和尚揉着眼睛爬起来咕哝着道:“怎么好好地睡过去了?那个施主回来了吗?是不是要给师父铺床了?”
他揉着眼睛的动作忽地一僵,不确定地慢慢低头看去,床榻上小小的镇墓兽双眸紧闭,黝黑身体散发着一点极为微弱的萤火之光。
法喜一屁股坐在地上,指着镇墓兽:“妖,妖怪……”
他一骨碌爬起来,泪流满面想找师父求救。
跨出门的那一刻,法喜小和尚顿了一下,恐惧却又止不住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
那只黑色的石头小兽仍旧无害而安静地躺在那,偶尔微微颤抖一下,法喜小和尚咬了下嘴唇,蹬蹬蹬跑回来一把抓住镇墓兽,又捧着它蹬蹬瞪地哭着冲向大雄宝殿:“师父!有石头怪!”
大雨仍在继续,小和尚冲破雨帘闯入大殿内,刚抹了把脸上的水哭唧唧喊了一声“师父”便当即呆在原地。
他一直相依为命师父,总是嘴上骂他却从未动手打过他的师父,此时被一剑钉死在了蒲团上,被电光照耀得半边面容朝着他露出解脱释然的笑容,完好的那只眼睛缓缓闭上。
“嘎啦”阴影中有什么碎裂了,散落一地。
法喜手里的黑色小兽也应声落地。
“啊啊啊啊!”在极为短暂的茫然无措后,法喜挂满泪水像一头小牛犊一样狠狠撞向了执剑的沈檀,“你杀我师父!你这个妖怪!杀了我师父!”
沈檀轻而易举地一手抵住了法喜光溜溜的脑袋,一手在散了一地的白骨中摸索了半天,最终摸出一颗指节大小的透明玉珠,拇指细细揩去玉珠上的粉尘,他淡淡道:“小师父,你师父本就已经圆寂多年了,如今留下的不过是被妖邪污染后的一缕邪念罢了。”
“你骗人!”法喜哭得鼻涕眼泪一脸,张牙舞爪地对他又踢又踹,“师父傍晚刚刚给我讲了经!是你杀了他!”
沈檀四两拨千斤地将小和尚丢进白骨堆中,走去捡起地上孤零零的黑色石兽。
小小的镇墓兽正从冗长的无妄梦中醒来,无意识地蹙眉长舒一口气。
沈檀见它无虞,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拍拍她脑袋:“张嘴。”
李药袖下意识张嘴,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塞入她嘴中,她本能一咬,嘎嘣脆。
李药袖:“……?”
第21章
小兽威严
李药袖扒拉着沈檀的手“呕”了半天,也没能将沈檀塞进去的不明圆球吐出来。那东西甚是怪异,入口冰凉,她只咬了一口便瞬间如流水般滑入她喉中,一丝余韵都来不及品味。
小小的镇墓兽瘫在沈檀掌心,两爪捧肚,气若游丝地啜泣:“奸人害我……”
“……”沈檀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片刻后,李药袖觉得自己耷拉的两只招风耳被人轻轻拨弄了一下,她狐疑地抖抖耳朵,并无异样便继续趴着萎靡不振。
片刻后,她又觉得自己肚皮又被人轻轻戳了一下,这次不是错觉,她一爪重重拍下,抬头怒目相视。
说时迟那时快,沈檀两指快如闪电捏住她肥嘟嘟的下巴抬起来,仔细地左右端详。
“你……唔……滚……”李药袖和方才的法喜小和尚一样四爪齐蹬,“放,放开我!”
别看李药袖只有巴掌大,但她张牙舞爪的杀伤力可比发喜小和尚大多了,纵使是沈檀也经不住她刺挠两下,不得不松开愤怒的镇墓兽,嘴上还念念有词:“没什么变化啊。”
李药袖两腿一蹬,和只兔子似的立刻从他掌心跳了下来,落地回头穷凶极恶地朝着沈檀:“呸!”
大燕首富之女李药袖虽然不学无术,但勉强可算家教良好,实在骂不出一个脏字。
“……”沈檀颇为遗憾地笑了一笑。
大雄宝殿佛像之下,两排莲灯明明灭灭,法喜小和尚脸蛋上挂满了泪水,呆坐在一堆白骨间,手中还无意识地握着一根断裂的肋骨。
“师父……”他忽而小声抽泣了一声,他低头看着掌心里的骨头,泪水啪嗒啪嗒直掉,“师父,怎么可能会是妖怪?师父明明对我那么好,我娘都不要我了,他还要我。”
沈檀慢悠悠地跟着小镇墓兽踱步过来,半蹲在了小孩面前托腮也看着那堆白骨:“杯渡禅师不能完全算是妖怪吧。”
法喜小和尚看着哒哒走来的石头小兽瑟缩了一下,却见那只小兽和人似的叹了口气,伸爪安慰地拍了拍他的小手。
来不及缩手的小和尚只觉得被拍到的地方既不冰冷,也不疼痛,而是像被个温热柔软的掌心轻轻拍过。
“他生前曾是大燕有名的高僧,颇受当时帝后的倚重,一生行善好施,救人无数。”沈檀也有样学样,敷衍地拍拍小和尚的光头,看着已经完全白骨化的头颅平静道,“可能正因如此,他才没有被完全同化成一个妖物。”
法喜紧紧攥着那根肋骨:“是哪个妖物,是哪个妖物害了我师父?”
沈檀静默片刻,淡淡道:“算不上哪个妖物,他只是试图去一个地方阻止一个人,但失败了,所以变成了这样。”
法喜小和尚懵懵懂懂地包着泪看他,眼中慢慢浮现恨意:“可,可如果你不来,我师父他也不会死,他还是我师父。”
沈檀无奈道:“小和尚,你师父能在这破庙里保护你安然无虞已经耗尽他所有生机了,”他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法喜光溜溜的脑袋,轻声道,“再多两天,用不着别的妖魔古怪,他自己就会彻底失控,把你吃掉,明白吗?”
法喜小和尚如坠冰窟,点在自己脑门上的指尖更是冰冷异常,完全不带一丝温度。
他愣愣抬头,对上沈檀那双含笑的眼睛,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
“不要吓小孩了。”黑色的小石头兽突然干巴巴开口,把法喜小和尚又吓得一个“哇”了一声。
李药袖:“……”
沈檀忍俊不禁。
李药袖本就恼他,此刻他火上浇油地一笑顿时恼羞成怒,极具威严地一跺脚:“你们在人老人家的骨头间滔滔不绝真的好吗!”
沈檀:“……”
法喜小和尚:“……”
沈檀咳了一声:“好了小和尚,不要哭鼻子了,还是先行帮你师父收敛入土吧。”
法喜小和尚抽了抽鼻子,对着一地散乱的白骨又掉了一会泪,却是拒绝了沈檀的帮助,爬起来自己默默地将他师父的尸骨一根根收拾好。因为一时半会买不到棺木,法喜小和尚只得用杯渡禅师的袈裟仔仔细细地将骨头包裹好。
外头的雨帘已变得稀稀疏疏,法喜找了个铁锹,决定将师父就葬在庙中的银杏树下。可是他的身量实在太小,甚至还没个铁锹高,最终变成了沈檀挖土,法喜抱着他师父哭,李药袖这个镇墓兽则威严地站在杯渡禅师的未来坟头,决定暂时履行一下自己镇墓兽的职责,替这位德高望重的僧人镇一会墓。
这其中有没有吃了人家的骨头心虚,就不得而知了。
沈檀挖墓的本事就和他神出鬼没的功夫一样十分了得,没费一会功夫俨然挖了一个极为规整且纵深合适的墓坑。
李药袖装作不在意瞥了两眼,坑壁光滑流畅,坑底平整如镜,她暗自点头心道,这人不仅和沈蠡一个姓,竟连在细节上的吹毛求疵都是如出一辙。看来姓沈的人多少有点病,最终她得出这个结论,但她还是认为沈檀的病更大一点。毕竟沈蠡是个谦谦君子,绝对不会贸然对她动手动脚,哪怕她现在是个镇墓兽!
法喜一步三不舍地抱着杯渡禅师的尸骨走到墓穴前,他蹲下来泪水直流:“师父,呜呜……”
“小蛇,你们在干嘛?”睡意朦胧的细细声音突然响起在他们头顶。
法喜小和尚不自觉地抬头。
一条碗口粗的黑色长蛇在银杏树上倒挂而下,三角形的脑袋晃晃荡荡撞上了小和尚的脸,冰冷的金黄竖瞳眨了一下,长长蛇信“吸溜”舔过法喜圆圆的脸蛋:“好嫩的小孩哟~”
法喜小和尚眼睛越睁越大,手里的包裹和他自己“噗咚”一起倒地。
沈檀:“……”
李药袖:“……”
……
大雨过后的清晨,太阳半死不活地躲在依旧厚重的云层中,官道上雾气蒙蒙,狭窄的山道渐渐变得开阔,连路边的树梢枝头都缀满了含苞待放的花朵。清脆的马蹄声有节奏地敲击在尚算平整的道路上,溅起一簇一簇的泥水花。
“嘤嘤,都说了我不是故意的。”黑色长蛇被倒挂在沈檀腰间,像一条风干的腊肉,它十分委屈,“确实很嫩嘛。”
沈檀无动于衷地牵着小马悠悠向前,嘴里叼着朵顺手从来路边摘得花骨朵。
李药袖照旧趴在她的风水宝地上,短短的尾巴甩甩:“谁让你吓小孩呢?”
黑蛇嘤嘤:“我一进那座庙就好困好累,就想挂到树上冲个凉,吹吹风。哪晓得小蛇会在树下挖出那么大动静,挂下来就看到那小孩了。”说起小孩,它卷起半截身子朝沈檀道,“你把那小孩带着当储备粮吗?”
不知是不是李药袖的错觉,越接近平凉府城小黑蛇说话的速度仿佛也变得越流利。黑蛇和她到现在见过的其他妖物都不太一样,“田秀”狡猾残忍,“杜秀才”善良木讷,而黑蛇……它虽说也有杯渡禅师所说的兽性,但与人更像。杯渡禅师说,只要吃过血食的妖物才通人性……
李药袖瞅着被沈檀利落地打了个结塞进皮兜里的黑蛇:“……”
很难评,她只能说,很难评。
突然,李药袖察觉背后传来微微的颤抖,那种颤抖连续不断地传来,颠得她快滑下小马驹的头。
李药袖莫名回头,就看见一直晕在小马驹背上的法喜小和尚抖得和筛子似的,甚至能听见他牙齿打颤的声音。
小和尚抱着光溜溜的脑袋,埋头呜咽:“不要吃我,不要吃我。我好瘦,当不了储备粮。”
李药袖:“……”
李药袖心道,被打成结的黑蛇不冤,她怜悯地看着小和尚:看给人孩子吓得。
还没等她慈悲为怀地安慰法喜小师父,突然前方奔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李药袖刚诧异地抬眼,那阵马蹄声已如旋风般擦肩刮过。
李药袖:“……呃?”
啥,刚刚过去个啥?
“站住!”一声清亮的怒喝声伴随急勒的嘶鸣声响起在他们背后,“你们是什么人!”
第22章
狭路相逢
“让你站住呢!”见沈檀牵着马置若罔闻继续向前,那人登时暴脾气地纵马直追而来,手中未出鞘的长剑划出一道黑色流光,直击沈檀后背。
疾风劈开小马驹柔软的鬃毛,李药袖头顶一凉,求生本能令她剎那间在小马头顶瘫成一张兽饼。
沈檀步下一转轻飘飘地避开那道黑光,破旧皮氅擦落数朵落花,手腕一扬便挥出一道劲风直直迎向那人抓来的五指。
那人万万没想到对方的反应竟如此敏捷,大惊之下一时避让不及,手腕被那束堪比飞箭的寒风打了个正着,“嘶”的痛叫一声,连人带剑差点一起落到马下。幸好他反应也是极快,及时用脚尖勾住长剑踢回手中,两眼登时亮得惊人,燃烧起熊熊战意:“好你贩羊贼,身手竟还不差!来战!”
李药袖压根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沈檀就从一个赏金猎人变成了贩羊贼,一头雾水地和张大了嘴巴的法喜小和尚一同看着这两人瞬间打到了一块。
找茬的少年竟与沈檀差不多大年纪,一身黑色束袖劲装,整个人像只精干的小豹子,气势汹汹地提剑直劈沈檀。
反观沈檀,他的身法便和本人一样懒散许多,每一次少年凶狠的剑意劈来,他都好似运气极好地擦身躲过那一剑,惊险程度直让法喜小和尚害怕地赶紧用手蒙住眼。李药袖起先也是心中一紧,看了两人过了几招,忽然心中顿生古怪,怎么感觉和猫逗老鼠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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