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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喜欢半悬在巴黎上空——兰亦【完结】

时间:2024-02-23 23:14:03  作者:兰亦【完结】
  可是,他们这群人,就是踩中了建筑黄金期的尾巴。更准确一点说,是尾巴的ᴶˢᴳ影子。听已经转行做互联网的校友说,今年清华建筑系已经基本踩着最低分数线录取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建筑行业的衰落早有痕迹,这几年来,清华建筑系转专业转出人数直线上升。身处中国最顶尖的大学,除了学校资源外,不少同学们的家庭亦能为他们提供社会上的信息。
  韩蔺的父母经商,更能感知真实的变化,早早劝韩蔺转行。奈何韩蔺对建筑抱有纯真的念头,想象着每一个建筑都是自己的作品,有一天,一定也会有属于韩蔺自己的地标建筑。
  父母疼爱他,没再坚持。韩蔺也争气,靠着自己在各大建筑比赛中的奖金,自给自足,甘之如饴。更是凭借着优异的成绩,获得了南加州大学建筑学院的全额奖学金。回国后,韩蔺才发现,现实的建筑师真正要学习的其实只有两个字——妥协。
  在过去设计院只需要做一张漂亮的概念效果图,现在为了提高中标率,还要做各种角度的效果图,分析材料与环境,每个建筑师都必须成为一个项目经理。好不容易拿到了项目,预算又捉襟见肘。
  在韩蔺的专业角度里,这些钱只能保证做出来的房子不会塌,至于建筑美学,就无需多谈了。
  在众人皆苦的建筑行业里,赵学森是韩蔺并肩作战的好兄弟。赵学森在同济大学建筑学读了本硕,与韩蔺同期进入省设计院,二人的座位就在隔壁,熬夜加班总在一块,他对建筑的热情也时刻感染着韩蔺。
  不同于韩蔺的良好家境,赵学森每个月到手的工资还没捂热,就要打给家乡的父母,保证弟妹的生活。可即使如此,勤勤恳恳的赵学森从来没有因为工作压力与收入不成正比而糊弄了事。他在单位食堂每餐只打一个素菜,扒拉几口饭后,就忙不迭坐回工位上继续赶图。
  省设计院加班太多,赵学森的身体状态越来越差,熬夜后常出现头晕、胸闷与喘不上气的情况。韩蔺与赵学森的领导经常安排他们临时加班,为了让甲方满意,即使是不合理的进度要求,领导都会照单全收,再逼着韩蔺与赵学森等同事秉持着职业精神,使命必达。
  “肯定要走的,但是我手里这个项目没结束啊。我做完这个项目,我一定不干了。”在旁人劝他转行时,赵学森总这么说。
  可是,一周前的深夜,赵学森毫无预兆地突然趴在了工位上,再也没有醒来。
  是猝死。
  韩蔺发现他没有呼吸的时候,赵学森的手里还拿着画图用的圆规。
  赵学森去世后不到三小时,一封追责书成为了压垮韩蔺的最后一根稻草。
  建筑行业实行建筑师终身责任制。以前建筑出事,是对公司追责,现在则追责到建筑师本人。由赵学森与韩蔺共同负责的一个建筑工程,规模很大,设计周期又非常短,无奈建筑师的话语权太小,再面对着甲方要求建筑师出不合规的蓝图时,韩蔺据理力争,与甲方闹得非常不愉快。
  而赵学森则在领导的“教诲”下,选择了妥协。甲方就像是点菜一样,丢来几张随手拍的高糊照片,说“我要这栋楼的外观,那栋楼的大小,你按照法国卢浮宫给我做个一模一样的,但是又要有广州塔的特色”,赵学森被折磨得不行,好不容易才满足了甲方的需求。
  可是,蓝图是具有法律效应的。这个项目终究是出了纰漏,那张追责书,直指已经过劳死的赵学森。
  接领导的电话时,韩蔺的手都在颤抖,他失态地对领导大骂“你要找赵学森是吗?他已经死了,你要不要也去死一死?!”
  因为韩蔺是建筑设计院要重点培养的人才,他的辞职信很快就被打了回来,改为了无限期休假。但是,韩蔺不愿再与此有牵扯,坚持辞职了,没有给自己留任何退路。
  完成了交接工作,把之前未休的假期做了时间抵扣,便算是与省设计院脱离了关系。
  韩蔺因为不想让父母担心,对家人说来法国度假,仓皇地逃离了那片伤心地。之所以韩蔺违背理智也要守护钱包,那是因为钱包里面有赵学森设计还没有来得及备份的建筑图纸的记忆卡。
  “很多人都说我是建筑天才,其实,我在清华读建筑也读得很辛苦。清华的建筑设计课是十个人的小班,只有一个人可以得 90 分以上。所以,我拼命努力,一直到毕业,我才好不容易成为了那个稳稳占据 90 分以上的人。坦白说,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很像一个溺水的废物,当我努力会有人更努力,当我聪明就会有更聪明的人出现。当我去了南加州大学,因为对建筑的热爱,不愿转行,女朋友也与我分了手。现在毕业四年了,没有干出一番成就,还灰溜溜地逃来了法国。庄北宁,听完了这个秘密,你会不会觉得,其实我挺糟糕的。”韩蔺苦笑。
  庄北宁的手不自觉地将韩蔺的袖子抓得更紧了些。
  “学长,你不需要是无所不能的。”庄北宁说:“也许,我们无法脱离主流生活,但是,起码这一刻,希望你能让自己喘口气。”
  韩蔺并不知晓庄北宁这几年来碰到的所有困难,但是,他足以确认,庄北宁也没有成为社会意义里的成功人士。
  一个亡了国的人去安慰另一个亡了国的人,等于屠场中的两头牛相对哀鸣。
  “庄北宁,你呢,你过得好吗?”韩蔺问。
  “一斤棉花一斤铁,都一样沉,痛苦是无需对比的。而且,不管坏掉多少次,我都会修好我自己。学长,如果你需要我,我也希望能给你一点力量。”
  天边有焰火骤然绽开。
  在一轮迷失方向的月亮下,韩蔺与庄北宁的身旁满是稍纵即逝的动人意象,糖果、花环、松果、礼物盒,但最动人的意象是他们眼中虚幻的对方。
  韩蔺凝视着庄北宁,凝视着她那双影调变幻不定的黑色眸子。她的睫毛既浓且黑,明媚的五官搁在韩蔺的眼中,真是一张可爱的面孔。
  冷白气团氤氲着,韩蔺内心有一种奇妙的念头无法抑制,仿佛要把他落进大海的漩涡。
  在人群的熙攘声中,韩蔺看着焰火,轻声说: “庄北宁,能遇见你,我很高兴。”
  一缕月光洒落在庄北宁的身上,把她给照亮了。
  庄北宁偏过头去,仿佛又看到了十六岁时林荫道下那个奔跑的少年。
  光阴荏苒,还好,她总算站在他的身旁,为他做了点微不足道的小事。
第7章 第七章忘南忘北
  次日早晨,庄北宁醒来时,发现韩蔺与瓦妮莎的父亲在大厅里相谈甚欢。
  瓦妮莎拿着颜料抹在一张素描纸上,庄北宁走近一看,发现是韩蔺随手画的巴黎圣母院草图。瓦妮莎以此为底,将黑白变成五彩斑斓。
  在巴黎圣母院草图下面,还有韩蔺画的几张巴黎的地标性建筑。
  莎玛丽丹百货公司连接了两个街区和三个庭院,面朝里沃利路,呈波浪线微微起伏的玻璃立面与周围建筑连为一体。卢浮宫邮政局的主要结构是金属柱梁,双层的中央庭院北玻璃幕墙环绕,为大楼空间吸引尽可能多的自然光。巴黎证券交易所在圆形平面的基础上,向中央置入一个清水混凝土圆柱体,以其“循环”的特性,与现存的历史元素进行对话。
  设计的过程给韩蔺着实带来过巨大的痛苦。
  在初步构思时,不断推敲概念,在实际推进过程中也要与甲方无止境地拉扯或是妥协。建造过程里,还要与材料和工艺碰撞,可能还要挑战自己没有涉足的领域。
  在完工的那一刻,诸多不完美和遗憾才是心中的那根刺。但是,每一次项目的落成,油然而生的激动与成就感又会把韩蔺推入下一个受苦的过程中。
  建筑师纵然再天才,那些能令世人称奇的建筑就是不断修改,不断推敲才能造就的。千磨万击还坚韧,任尔东西南北风。
  庄北宁看着韩蔺画出的线条,想着如果韩蔺就此放弃了建筑师的职业,他一定会觉得很可惜。
  “早上好。”庄北宁用法语向大家打招呼。
  韩蔺竟也用法文回应她,他的发音很地道,语速也流畅,他说:“是哪位姑娘姗姗来迟?”
  瓦妮莎闻言,扭过头来,撅着嘴用法文纠正韩蔺:“我教你的是‘笨蛋’,不是‘姑娘’。”
  庄北宁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蝴蝶发卡递给瓦妮莎,是昨晚他们在街市的摊贩上买的:“这是笨蛋给美丽的瓦妮莎的礼物。”
  瓦妮莎见好就收:“不,不是笨蛋,是美丽的姑娘!”
  拿人手短这个准则,放眼四海,不分男女老幼与国籍,皆通用。
  准备离开里昂玫瑰前,瓦妮莎别着蝴蝶发卡,小跑着跟着父亲送韩蔺与庄北宁出门。
  庄北宁还是ᴶˢᴳ蹲下来,平视着瓦妮莎,向她告别。
  瓦妮莎叽里咕噜地和庄北宁说了一长串话,才挥了挥手,继续去玩跳房子的游戏了。
  在里昂回巴黎的火车上,韩蔺从包里拿出了一个天蓝色的保温杯,递给庄北宁:“昨晚听到你咳嗽了,里面装了热水。”
  庄北宁双手接过保温杯,韩蔺又补充了一句:“是新的保温杯。”
  “我知道,瓦妮莎告诉我了。”庄北宁说。
  作为蝴蝶发卡的回报,瓦妮莎告诉了庄北宁一个秘密——韩蔺因为不通法语,差点用双倍的价格买了一个保温杯,幸好瓦妮莎出手相助,才没有成为“冤大头”。
  法国对英语使用者着实说不上友好,何况韩蔺又长着一张亚洲人的面庞,自然成了被“坑”的对象。
  “以后你要出门,可以告诉我。”庄北宁说完,又觉得自己纯属多言。自己的签证问题还没有解决,随时面临着要离开法国的可能,本就自顾不暇,再加上韩蔺是否会在巴黎停留,又停留多久,她根本一无所知。
  可是,韩蔺则非常顺畅地说了个“好”。
  “学长,你会在巴黎一直呆下去吗?”庄北宁问。
  “有一个新的工作机会,我正在考虑。”韩蔺没有往下说,转而问庄北宁:“我今天与瓦妮莎的父亲聊天,他说他是因为在里昂遇见了‘Grand amour’,所以才留了下来。‘Grand amour’是什么意思?”
  “‘Grand amour’,要死要活的爱。”庄北宁说。
  韩蔺若有所思地笑了笑,翻开《月亮与六便士》,继续读了起来。
  「我喜欢这样一个画面:他活到四十七岁(到了这个年纪大多数人早已掉进舒适的生活沟槽里了),动身到天涯海角去寻找一个新世界;大海在凛冽的北风中一片灰蒙蒙,白沫四溅,他迷茫地盯视着逐渐消失、再也无法重见的法国海岸。」
  这是《月亮和六便士》里的一段描述,他写一个成功的证券经纪人,中年后喜欢上绘画,像是被“恶魔附体”,弃绝家庭和城市生活,远遁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岛画画。韩蔺想,如果他就此不做建筑师了,转而找一个小岛肆意生活,会不会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他的脑海里回想着‘Grand amour’这个词,要死要活的爱。瓦妮莎的父亲问他在法国有没有遇到‘Grand amour’,韩蔺下意识地说没有。瓦妮莎的父亲纠正他,是“还没有”。
  在法国,没有遇到一场要死要活的爱,是要有遗憾的。
  韩蔺看向对着电脑完成翻译社校对工作的庄北宁,她的眉头微皱,手不停地在键盘上敲打,突然叹了口气,又停了下来。
  “怎么了?”韩蔺问。
  庄北宁捏了捏自己有些僵硬的脖子:“是我的错,也算是身经百战了,居然还能被低级错误气到。”
  庄北宁最先校对的是一篇酒店宣传册子,说酒店提供“洗漱用品:洗发液、护发素、毛巾...”等,法语原文写的是 conditionneur,这个词其实有“护发素”或者“空调”的意思,然后这位翻译则径直写了“空调”。
  庄北宁都傻了,空调算什么“洗漱用品”?这种错误,只要重读一次译文就可以轻松发现吧。
  再看一篇旅游景点介绍,翻译出来的句子竟然是“这条道路是马赛第二长道路的第二名”,然而原文真的只是想表达“这是马赛第二长的道路”。看到译文后,庄北宁有一种觉得自己在做小学级别改病句的错觉。
  最后,庄北宁在一篇介绍西图澜娅餐厅菜单的译文里面看到一种叫“油炸蔬菜拖面”的食物,让她陷入沉思。一看原文,发现竟然是……天妇罗。嗯,蔬菜放到面糊里炸,说得倒也没错。但是这个词明明就有通俗译法,稍微查一下就可以找到,为什么还要翻译本人自己费力去编造呢?
  庄北宁所在的翻译社合作的翻译,都拥有着翻译行业十年经验或是国际一级翻译资质,作为国际知名翻译协会的会员,名头一个比一个响亮,翻译的质量却令人大跌眼镜。
  这些人水平是不是真的差呢?肯定不是。翻译需要语言天赋,但是更需要勤学苦练。翻译要地道,要知识量广,要能融会贯通,不下苦功,绝对不可能做一个好翻译。
  庄北宁为了训练自己的听译能力,每天稍有空闲,就会听 France Inter 或是 Le Monde 的新闻。基本上是把每天的头版新闻扫一遍,挑出有用或者有意思的段落,然后朗读出来,再把不懂的单词中自己认为有用的记下来,然后查字典抄解释,归类整理。
  她还有看法语分类词典的习惯,整理归纳后背诵,把各类单词中可以应用于写作的部分梳理好,供之后翻译使用。
  庄北宁想,翻译完之后不校对不重读,无论是逻辑错误、病句或者是标点错误,都是没有职业道德,都是水平差的一种表现。可是,就是这样一群人,却牢牢占据着仅有的那些翻译岗位,让他们这些后来者,只能耐心等待,劝慰自己厚积薄发。
  翻译社要接翻译单子,要靠那些有名气与数十年翻译经验的人。在经济形势低迷的大环境里,庄北宁连校对工作都不一定保得住,又何必去为低质量的翻译内容而鸣不平呢?
  这就是校对的职责吧。像啄木鸟一样把小虫挑出来,再为其注入营养素,让树木能郁郁葱葱。庄北宁只感慨了片刻,就继续往下校对了。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你不做与语言有关的工作了,你会去做什么?”韩蔺问。
  庄北宁头也没抬,不假思索地说:“学有所用,不是为了学以致用。就算我不做语言相关的工作了,语言带给我的良好习惯,也会陪伴我去更远的地方。不过,我还是希望能一直和我喜欢的工作内容呆在一起。”
  “只是靠喜欢,就能一直坚持下去吗?”
  “不知道,我也没有刻意为之,就是时间过着过着,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庄北宁漫不经心地说:“不过,我是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的,我有这个能力。”
  韩蔺笑了笑,合上了《月亮与六便士》。
  他有了答案。
  是的,如果他转而找一个小岛肆意生活,以他的个性,大概也会再岛上盖出一座建筑来。
  如果喜欢不足以让人坚持,那么随波逐流则更不是正确的方式。
  “庄北宁,谢谢你。”韩蔺为了不打扰庄北宁的工作,在心里默默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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