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天内容从两张照片开始,一张里面是周止安、闻又微和他的导师任于斯。周止安做出一个介绍的姿势,闻又微穿着一条运动短裙,正对任于斯微笑。她能回忆出那天是刚从网球课回来,顺路去找周止安吃饭,遇到他跟导师说话,于是周止安跟任教授说,这就是闻又微。
第二张是她和任于斯一起走下教学楼的台阶,背景天色已晚,从照片的角度看像是她在挽着对方。先入为主从她挽着任于斯这件事去想,闻又微一时竟回忆不起她和任于斯何曾有过这种交集。
最终她想起某天晚课结束,她把电脑充电器给忘在三教的五楼,出来后看到同样结束晚课又最后走的任教授,因为有见面之缘就跑过去打了个招呼。任于斯看起来脸色不好,问她有没有带甜的零食,说是犯了低血糖,教学楼近前的小卖部又正好关了门。于是闻又微给了他一根巧克力,任于斯缓了过来,下楼梯时她不放心,跟在后面搀他一把。
闻又微当然不觉得自己所做有什么问题,她无愧于心。但看着这张照片,回忆起那天的事,她感觉自己后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三教不在本部校区中心位置,甚至可算“偏僻”,平时若不是上课的点儿本身就少人。再加上晚课结束后,那都几点了……为什么有人会拍到这样一张照片?难道说,有人一直跟着她吗?
而下翻之后,那个群聊里的对话更使她触目惊心。
“我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学长的保研♂秘籍。”
“你懂什么叫‘共享式师生关系’。”
“我就说,现男友都没说话,阿霸积极得像个舔狗。现男友看起来对爆料都无法反驳吧。糊涂的只有霸兄。”
“热知识:每一个你追不到的女神后面都有一个*她到腻了的男人。”
“据说周神常去心院小图书馆自习,有人组团偷电脑吗?孩子想看点刺激的。”
“看学术♂交流吗?”
“6。”
……
闻又微几乎不敢相信这些是真实的人类所发出的内容。手机险些从她手中滑落出去,那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在抖。
不用她自己去查证截图内容真假,无论出于“正义曝光”还是“猎奇围观”的心态,那一段聊天记录已经被传得满天飞。它的传播效率超出所有人想象。闻又微自己都在她很少说话的不同大群里看到过两次。不用说那些她看不到的更隐秘的讨论。
她和周止安放在更大范围去看都只是普通学生,知道他们是谁的人尚且有限,但任于斯学界名声在外,内容又过于骇人,根据朴素的谣言传播公式,这件事终于成了路过的蚂蚁都得吃一口的新鲜大瓜。
在她看得到的反馈里,对这一桩事不信和批判的人居多,觉得能说出这样的话堪称人渣。少数人觉得这是私下开玩笑的事,错不在口嗨,在于把它翻到明面儿的人。
或许更大多数是带着打量的围观,他们没有发出声音。
拖到期末尾声的课不多,闻又微不想被看出因此受到影响,每一节都照常去上,仿佛若因此事觉得脆弱也是可耻的。她必须表现出不受影响的样子,才好显得清白。
可这滋味并不好受。她无法抑制地觉得有人在打量自己,总会禁不住想身边路过的每一个人或许都看到过那些像是从烂泥里掏出来的讨论,然后自寻烦恼地猜测,他们会相信几分。她连他们可能的内心活动都会脑补到——或许觉得世上没有空穴来风,或许觉得既然能被这样说,她一定不算完全无辜。
谣言首发者有罪,可围观和传播之人呢?太多了……多到她不知该向谁要一个说法。
那些日子的空气都像是凝滞的,她连呼吸都觉艰难,也不愿见到更多的人。室友没有晚课的时候她就自己出去待着。闻又微找了间空旷的教室,躲在最后一排开着电脑。她原有一份期末小论文要交,但屏幕打开,一个小时过去也没敲下一个字。
教室里人极少,零星三两个分布在角落,看起来都是社恐程度爆炸的人,不然不至于跋山涉水找了这么间偏僻教室自习。一个双马尾女生进来又出去,闻又微余光瞄到她似乎多看了自己几眼。她无法控制自己脑中负面的念头——“认出我了么?”“她是怎么看待那些传闻的?”“她为什么认出我就走了?”“不,不是的,也许她只是路过,我不该想这么多”……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回屏幕,而屏幕上新建的文档依然空空如也。
不多时,那个双马尾的女生又进了教室,并直直朝她走来。在闻又微僵硬的表情里,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掏出身后的东西放在她面前,如果有第三人在场,就会发现这姑娘的表情比闻又微还要紧张。有一个瞬间闻又微荒谬地以为这会是一场暗杀,接着她就看那女孩又紧张地离开,回去自己座位。
她给闻又微留下的东西,是一张卡片和一朵花。
卡片上面写着:学姐,你很好!祝你快乐,要开心!
双马尾的女孩儿估摸她看完了,有点羞涩地回过头来对她笑了一下。闻又微愣了好一会儿,对她小幅度挥了挥手。
不久,闻又微给她留下一张答谢的纸条和一盒巧克力,然后自己合上电脑走出教室。
校园人来人往,她一时竟找不到能把自己好好藏起来的地方。她在学校接待的酒店定了一间房,刷开房门,关上。
那天是闻又微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哭。
人会在经历一些事之后明白自己是“幸存者”,从前你觉得人生顺遂得意,好像全凭自己努力争取。如今有这么一遭忽然叫人觉得,甭管是谁,能一直快乐高兴走下去,还得少遇到一些烂事。但真遇上了,又要怎么办呢?
事情发生以来她也不太想面对周止安。这心情很复杂,就像从前她不愿被说那算是早恋一样,她近乎骄傲地认为和周止安不是那两个字里能被概括的关系。这种联系是她心里极为重要的存在,不愿被这样编排。就像一双干净的小白鞋,它不该有别人乱踩上的脚印。她也不想看到他小心对待自己的样子,她并不易碎,不想看见周止安面对自己时的斟酌。
不多时律师发来消息,问二人是否有时间,邀请他们一起通话。律师是往届校友,算他们的学姐,她说论坛帖的调查结果出来,事实基本清楚,是格子男和他室友所为。格室友常年混迹各种论坛贴吧,对“闻又微”这样的姑娘偏见深重,格男把自己的“课堂受害经历”添油加醋一说,引得格室友“热血上涌”,于是扒出闻又微的各种边角信息,半臆测半泄愤,写了那些东西,又呼朋引伴地“团建”一回,才有了先前一边倒的恶评。
但镜、格二人全不知晓那个聊天群的事,他们连任于斯是谁都不知道,这听起来也不像假话。
周止安说:“知道了。”而后又跟律师沟通了几句关于后续如何处理,闻又微听着他冷静到异常的语气,微微皱眉。
今天他原要过来,被闻又微拒绝。此刻她总觉得周止安的状态不对,他依然逻辑在线,问的都是要点,闻又微说不上具体不对在哪儿,但直觉认为周止安很反常。
结束跟律师的通话之后周止安给她拨来语音,说好好休息时语气格外轻柔。闻又微追问:“你还好么,是不是遇到什么事?”
“没有,”周止安道,“你在休息了吗?真的不需要我来陪你?”
闻又微想了想还是说:“不用。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周止安那边听得见猎猎风声,他说:“好。那晚安。早点睡,微微。”
闻又微心怀困惑挂掉电话。这样过了半个小时,她终于还是放不下心,没有拨电话,给周止安发过去消息:“你在哪里?”
周止安五分钟没有回复,闻又微想,玩球,他出事了。
周止安……倒也没出大事。他此刻异常平静,甚至还把人带到了校医室处理伤口。
有时理智会告诉我们事情总有更好的解决方式,理智也会告诉我们如何当一个更完美的受害者,静静等待正义降临。但另一种更本能的冲动是比起维权,更想要复仇。想听见拳头砸过去,拳拳到肉的ᴶˢᴳ声音。
若说先前关于闻又微的论坛爆料他们还能互相说服忍着愤怒去寻求更理性的解决方式,而那些聊天截图一出,周止安已经无法控制爆裂的情绪。
他非常清楚哪怕此事得到最好的法理层面的解决,对闻又微而言,又算什么呢?她经历过的痛苦无法挽回,看过那些内容的人,哪怕只有一个真的信了,或者出于猎奇心态再传播一次,她都会再受到一次伤害。
然而即便是这样一个于事无补的结果也还需要花费漫长的时间和精力去争取。
他更想一个个去把 ID 之后的人揪出来,当面问问他们为什么能对一个毫无了解的人如此揣测,然后……狠狠地打。
所以当他得到线索,找到始作俑者时,他真的这样做了。
闻又微电话拨过去,很快接通,她直接问:“你在哪里?”
“我——”周止安还没说完,她听到了空旷背景音里,嚣张又极有辨识度的鸟鸣。闻又微微微眯眼:“校医院是么?你在校医院?”
周止安微愣:“你怎么知……”
闻又微:“我骑车过来,七分钟,你哪儿也别去。”
挂断电话,闻又微飞车赶路。
很晚了,无人的偏僻校园地带,只有高大的建筑在昏黄路灯下投出无声的影子,偶尔惊起的鸟鸣传得格外悠远。周止安站在路边等她,站姿板正拘谨,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
车被她停在一边,闻又微跑过去,将他上下粗粗检查一遍,周止安任由她查看动也不动,很是乖巧,若不是拳头上的红痕和破皮出卖,或许真能瞒过去。她想,他确实跟人打架了。
“没有伤吧?”
“没有。”
“另一个人呢?”
“没了半颗门牙,其他也还好,没有什么后遗症。”
“还在里面?”
“处理完让他走了。”
“是谁?”
他深吸一口气:“我跟你细说。”
闻又微拉着他要走:“别在这里,我带你回去。”
周止安“噢”了一声,闷头闷脑,乖乖跟在她身后,等着闻又微锁车。他又小声问:“你怎么猜到我在这儿?”
闻又微缩了一下脖子:“鸟,是灰胸竹鸡。”
“昂?”
她先前选过的两节课之间绕过校医院路程最近,不幸偶遇几次这种鸟,因为形貌丑陋,叫声又极其嚣张,令闻又微印象深刻。好在它们活动范围也很固定,没在学校其他地方见过,打那之后闻又微对校医院这块“宝地”都是绕着走。
她能冒着生命危险再来这里找周止安,闻又微简直为自己的壮举感动,她锁完车站起来拍掉手上的灰:“如果以后有人问你,这辈子有没有人为你拼过命,你记得告诉他们,我顶着遇到天敌的压力来找过你。”
周止安扯了一下嘴角,又很快放下,看向她的目光忧郁而柔和。闻又微拉上他的手,带他回了自己定好的房间。
“说吧,是谁。”
“跟你原没有关系,他想报复的是导师,捎带还有我。”
第26章 十问(下)
周止安在沉默的空档看了她一眼,闻又微从中分辨出一丝羞愧,他抿了一下唇:“是同系的研究生师兄,因为论文一直……不能毕业,他认为任老师故意卡着他不放。纠缠老师也有一段日子。”
闻又微没想到是这个展开,瞪着眼一时不知该如何评价。周止安说那人不是要拍闻又微,是那段时间蹲点教授,想找机会再跟他说情,捎带拍到那些照片,后又有意选取了角度引人误会的发出去,做了一番看图说话。
闻又微迷茫了多半天才开口:“你……跟任教授说了吗?”
周止安轻轻吐出一口气:“是任老师跟我提的。他这几天在国外,也看到了……”
闻又微神色微僵。
他唇角抿紧了,伸手覆盖上闻又微的手,将她的手拢在手心里紧了又紧,接着缓缓把事情说完:“为了能毕业,他去老师家送过礼。任老师不让他再去,说有事学校里沟通,但老师家门外的监控还是拍到过他好几次。过程十分纠缠。老师看到这件事……之后给我提供了一个方向。我本只打算去试着问问,没想到他看到事情闹大早就害怕得不行,稍微吓一吓就全都说了。”
写不出论文的师兄恨上任于斯,觉得他有意为难。捎带也恨上被任于斯看重的周止安,他不愿承认周止安优秀,也不愿承认任于斯不肯给他“放行”是出于对学术的较真,在看到论坛的爆料帖之后灵感大盛,他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好解释”,并报复性地在一个平时就什么都敢说的群聊中传播了自己的臆测。
比起探寻真相,咀嚼一个汁水十足的大瓜显然更戳中看客需求,于是它就这么被引爆了。
两人共享了一阵沉默,闻又微抬头看到周止安正在看自己,眼神十分小心。
闻又微一哂:“怎么一副你做错事的样子?”
周止安低声道:“他出于对我和对导师的不满,编排了这些话,却让你卷进……”哪怕这是一个看起来“谁也不干净”的绯闻,受到最大伤害的却是闻又微。事实澄清后任于斯的学界地位和风评不会受太多影响,对周止安呢?传谣的人哪怕在嘲讽时也管他叫“周神”,只有闻又微……
他想,这不公平。虽然在本来就一团糟的事情里找公平显得徒劳,但他依然觉得这令人愤懑。
闻又微轻轻嘶了一声,挑起眉毛,用有意缓和的语调:“我说……我不学心理也觉得这种需要干预。你们系到底行不行啊?”
周止安看向她,了悟了她此刻玩笑的意图,眨了眨眼,小声道:“经济系的人也会经济犯罪,师门不幸的事,哪个系都有。”
闻又微笑了一声:“明天如果你路过校训石记得绕远,我怕它裂开崩你一脸。”
周止安看向她,眼里有笑意。但那个笑容还未成形,被更多的心酸和怜惜代替,他将闻又微圈进怀里,埋头在她颈间,说了一声“对不起”。
闻又微伸手拍拍他的背:“不要替烂人给我道歉。运气不好的事,就别自我审判了。”
她稍缓过来之后心有余悸:“在此之前我确实想告到底,想要一个说法没错,但如果对方是这样的情况……我,我不确定。想到要接触都觉得……”闻又微语未尽之处,脸都皱在一起:“你先揍了他也是把柄,万一他说你故意伤害呢?”
周止安:“别担心。我跟他说了,赔偿和道歉都没有问题,他也大可去找警察,我做过的事不会否认。”
闻又微看着他。
周止安平静的语气里有一种森然的意味:“我当然愿意道歉,还可以公开道歉,顺便告诉所有人为什么我打掉他半颗牙。如果他有需要,我还可以之后每年给他巡回道歉一次。去他工作的地方,去他生活的地方。”
闻又微听出味儿来:“你……”她在诧异之余心想,我不必在这种时候说别的,理智和得失这种事,他早就想过了。此刻我们是一伙的,这很重要。于是她道:“真有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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