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室静寂,互相假装淡定,而不算平静的呼吸声出卖各自的主人。谁也没那么快进入睡眠状态。闻又微知觉这体验犹如溺水,暧昧浓度再上升一点她就快不能呼吸了,此刻忽听得周止安开口:“微微,我有东西想给你。”
“什么?”
床头灯映照之下,他手里那只精巧的盒子,展开是一枚银白的戒指。闻又微没敢说话,沉默地炸了毛。她满眼的惊疑不定全没掩饰住,周止安语速快了些,解释道:“你有很多当饰品戴的戒指,我想这应该不突兀。”他指着内圈的一个图案:“是甲骨文的‘念’。”
听这苗头,闻又微长舒一口气。
大约她对虚惊一场的庆幸表现太明显,被周止安捕捉到,他神色微滞。闻又微灵活转开话题:“这是什么,‘念’?”
“是。”周止安说这学期有一门古文字选修,讲到这个字时老师提起过有一种非官方说法认为甲骨文的“念”是上面一个捕兽夹,下面一颗心。心被捕获,被占据,于是念念不忘。他在与闻又微短暂的分离里与此种说法产生了遥远的共鸣,遂去定做一枚这样的戒指,他觉得她应该拥有它。
闻又微心想但凡换个对象说这句话,她都得觉得微麻,甲骨文是让你们这么用的吗?而此刻看着戒指内圈一颗被钳住的心,竟觉得连带自己的心脏都有几分被拿捏的酸软。她又开始满嘴跑火车,不正经地问:“怎么,老师课堂上给你讲典故,你就在下面满脑子想这些?”
周止安这回没害羞,坦荡地看向她眼底:“嗯。”
闻又微噎住。
她垂眼看向自己的手,半晌后伸出去:“喏,给我戴上。”
周止安看着挺冷一人儿,但时有举动叫闻又微怀疑他的潜意识之海是否飘荡着粉色小气泡。可这种感觉也很不赖。她想恋爱不就是这样,两人自带结界,说些只有彼此会懂的话,做些只有在对方面前会做的事,兴许旁人多看一眼都嫌腻,但自己在其中体验山呼海啸的柔情万丈自己知道,犹如某种神秘主义体验,非亲历不可得。
她靠着周止安,在昏晦的暖光里张开手指,凝视刚刚被戴上的戒圈。
她道:“或许把'兽夹'和'心'分开刻,能凑做一对。"
周止安展颜:“那你要哪一半?”
闻又微:“那你先说,心代表谁,兽夹代表谁。”
周止安带着明知故问的笑意打量她:“送分题啊?”
周止安伸手摩挲被她戴上的戒指,闻又微看了一会儿,轻轻开口:“不会的,周止安。那听起来太疼了。”
“嗯?”
闻又微以一个轻巧的姿势蜷在他怀里:“心是很软的,钳住了怕疼。”
周止安微微怔住,而后露出笑意来,像之前那样,一根根手指滑进她的指缝,紧紧相扣。那一年周止安生日收到闻又微送的戒指,内圈刻着一根羽毛。
回到当时,闻又微戳戳他,心想情话时间应当控制长度,以免说尽,于是换了话题问:“嗳,如果明天我爬不上去你会背我吗?”
“会。”
闻又微笑:“才不要。每一座山我都会自己爬上去。但是……跟你一起很不赖。”
周止安倾身过来,伸手绕过她的脖颈,两人细细接吻。周止安圈住她的时候碰到闻又微腰上痒痒肉,她不合时宜笑出声,刚刚被拉到极致的紧张和暧昧顿时“砰”一声被戳散,两人对视一眼,抱在一起笑作一团。
就只是笑,傻乎乎地高兴。
没有人再往下做什么,那原本不在今天的计划里。脑袋跟脑袋凑一起,又开始说话。
大约很年轻的爱人相恋多少带着玩伴之谊,有一起探索世界、一起经历成长的乐趣,喜欢、高兴、想待在一起。话说到中场,目光碰到目光,又心中痒痒要凑上去讨一个吻。亲到面红耳热之际唇齿分开,不多会儿再续起先前的话题。
不知聊到什么时候睡了过去,第二天醒来她发现手被周止安扣住。纯情到不可思议。
后ᴶˢᴳ来闻又微收到过周止安送的很多戒指,造型不一,各有意义。她几乎想用“敬业”来形容周止安在这段感情里的表现。
登山过程按下不表,对两个年轻人来说,过程劳累但体验感极佳,经历肉身的疲惫之后,两人在美到不真实的云海之上,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
闻又微每每回想起来都会觉得,有些事你只会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去做,之后并非不能,而是心境不同。她只有一次二十多岁,也或许只会遇到一个像周止安这样的人。
很快登山的兴奋劲儿过去,二位年轻人为自己天真的冲劲儿买单了,如果不是考虑到影响社会文明程度,闻又微几乎想爬着去酒店。
她抓住周止安的手,神情悲痛:“帮我确认一眼,我的腿还在,对吗?”
周止安一副同受难的表情,说:“视觉上是这样。”
运动之后肾上腺素的分泌所带来的神经兴奋很快被肌肉酸痛所替代。她瘫倒在床上的时候充满困惑,原以为是创造美好回忆的甜蜜之旅,结果二位什么也没做,先进行了高强度的体育锻炼,相对累成两条死狗。
及至两人互相捏完小腿放松,好容易缓过来一点,周止安接到来自导师的电话——一个紧急搬砖需求。怎么说?劳其筋骨跟苦其心志密不可分,乃是宇宙的一种磋磨人定律。
任于斯教授问他在哪儿,周止安直说跟女朋友在外面旅行。于是导师很斟酌了一番,对话出现短暂空白,周止安最终发挥了自己“善解人意”的好风度,咬牙说能整,让他说要求。导师也就真没再客套。
画风就变成了这样——在闻又微“你去吧,去了就别回来”的威胁中,周止安满脸悲壮打开双肩包去取电脑,苦哈哈开始搬砖。
闻又微幽魂一般从他身后飘过,凉飕飕地问:“周止安,你在做什么?”
周止安也一顿,紧张回过头来,磕磕巴巴道:“数,数据处理。”
闻又微挑起一边眉毛,戏瘾拉满:“我们在景区这么有氛围的房间里,你身边是久别重逢的心上人,而你做出这种事,你还是人吗?”
她难得从周止安脸上看到这种悲伤小男孩一般的表情——他看起来就快要流泪了。
闻又微还想再逗他,自己已经忍不住要笑:“真的,我和 AMOS 同时掉进水里,你救哪个?”
周止安眼中有泪,盈盈含怨看向她,咬紧了自己的嘴唇。
他说按照任教授的性格,若不是真急需,不会打这个电话。听他说了在外游玩还没下定决心客套一番,说明真没人能临时挖了。不过周止安接活无怨尤是一回事,做起来心有不甘是另一回事。他看看闻又微,再艰难把目光挪回自己的电脑,抿紧了嘴唇。
闻又微笑出声:“算了,我帮你吧。”
她抱来自己的电脑,拖了张椅子在周止安旁边坐下:“我的应统选修还有你课外辅导的贡献,记得吗?我挺行的,你放心。”
她每说一句,周止安眼里的怨念就更深一点。闻又微看得好笑,伸手把他的上下嘴唇捏在一起:“哎哟,委屈了。厌学啦?”
“唔,窝不想读酥了。”周止安含混不清地承认。
闻又微满脸“痛心疾首”:“色令智昏,色令智昏啊!”
周止安冷静了一会儿:“你休息吧,我自己能行。”
闻又微:“真客气假客气?”
周止安揉了一把她的头毛,用半开玩笑的口吻掩饰自己的歉疚:“半夜做统计分析是精神虐待,我不能这么对你。”
闻又微看了他一会儿,没再提帮忙的事,但也没走,打开电脑写自己开学要交的分享,主打一个陪伴。
她进度过半,起来倒了个水顺便拉伸了一下肩颈,见他苦哈哈的模样忍不住再次出言撩拨:“敢信,本以为我们会发生点什么的,谁能想到是彻夜 AMOS 呢。”
周止安有苦说不出,涨红了脸:“我……”
闻又微简直要因此过于愉悦了,伸手摸着周止安的脖子,一边假模假式地摇头叹息:“虽然我很想说要么咱俩的事先速战速决一下……但想想那简直更惨。”
周止安脸红爆炸,心态也爆炸:“啊啊啊啊啊!”
闻又微笑够了才伸手点点他的桌面,冷艳道:“快点干活儿,年轻人不要杂念太多。”
杂念太多的年轻人周止安头一次觉得学术如此令人痛苦。但肉体倒很诚实地投入工作。一时房间里静极,只有两人的呼吸和鼠标键盘声。闻又微做完一趴,困意上涌,她没勉强接着熬,给周止安冲了一杯咖啡自己去睡。
周止安起身关掉房间的环境灯,只留书桌上一盏照明。
等他再忙完,关掉电脑,掀开被子捉住闻又微的腿,轻轻捏了捏,闻又微迷迷糊糊睁眼,周止安柔声问:“好点儿没,还酸不酸?”
闻又微疼了下意识一缩,周止安按住她继续揉:“别动,不然明天起来更难受。”闻又微就没动,眼睛闭了回去,含混地说了些“爱妃甚好,朕,欣慰”之类的胡话,又沉沉睡去。周止安哭笑不得。
次日两个精神和肉体都遭遇过严重摧残的年轻人去看了日出。
周止安的情况比她还要严重些。二位大眼瞪小眼好一番,谁也没先说话,都像刚被毒打过,灵魂还没归位。
直至一起看着日光的金线破云而出,周止安开口:“你说,等我们老了会是这样吗?”
闻又微的声音听起来一半醒了一半心死如灰:“你说的是熬夜搬砖的部分,还是浑身上下酸痛不能动的部分?”周止安成功被她再次勾起想哭的冲动之后,闻又微乐了:“如果是老了还能一起看日出的部分,那我很高兴。”
第23章 知道,我不在乎
在途中,闻又微见到两棵盘根错节长在一起的树,它们早早被种在一处,生长的痕迹里都有对方的样子。她想到自己和周止安。时间比一切事物都更有力量。她和二十岁出头的周止安就是这样,生命的其中一部分变成对方的形状。
出去吃饭时她会脱口而出“一份中辣,一份微辣”,微辣是周止安的;而周止安一到黄昏时就格外敏锐,总要注意逡巡吃饭的地点,如果去的地方附近没有饭店他就提前带好零食。闻又微问他怎么回事,周止安平静指出:“你饿了之后半小时内吃不上东西就会很易怒。”闻又微噎了一下:“……我有这么明显吗?”
周止安咬唇:“你有。”
闻又微扭头,试图逃避他的目光。艰难道:“这是因为……本我的需求没有得到满足,所以疯狂攻击自我。外在表现为愤怒和狂躁。就……人之常情。”
周止安想笑没好意思笑,目光纯良而诚恳:“我懂,不是你的错。”
“嗯。”闻又微肯定道,“本我的事,弗洛伊德听了都得体谅。”
旅行途中两人遭受过一回生活毒打,知道了再年轻也有力有不逮之处,索性节奏慢下来调整计划,能走哪儿算哪儿,跟高强度体育锻炼说拜拜。在路上会让人不断跟生活的不完美之处和解,总有些事会脱出掌控,但也时有惊喜。
假期快要过完的时候他们回到家,新的学期也即将开始。
闻又微的发色还没换,徐明章在她去学校之前终于还是提了。开场白是:“你如果就这样进教室……”
闻又微一抬眼,徐明章接着说:“老师会记住你,下次专门点你的名。”
闻又微:“……”
这一句竟叫她觉出几分道理。
徐明章自有修炼,这次不讲他的老一套,旁征博引一通,说过于出挑不是什么好的人生哲学。你看,古人传下来的智慧,就是要讲中庸,讲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想不招麻烦就要把自己藏起来,要闷声发财,要锦衣夜行。
闻又微这回没就此问题跟爸爸争个高低。主要她自己对新发色的热情也就维持了那么一阵儿,想到要去补染觉得麻烦,答应了等长出新的头发就变回黑色。并宽慰徐明章在学校里这没多大关系,Z 大校园向来崇尚自由风气,只要碍不着别人的事,穿成什么样都没人会说你稀奇。
却没想到后面真因此生出一桩烦心事。
闻又微出去一学期,有些不得不修的大课落后进度,只能跟低年级选在一起。课上没有熟悉的人,就自己坐在最后一排。不幸这学期选出的课表排布格外残酷,前面两节早八的课上完,再骑飞车赶来,老师一开口闻又微就开始犯困,撑着下巴神情呆滞地放空。
课间有两个男生过来,一个穿格子,一个戴眼镜,格子男用不太熟练的英语问她来自 R 国还是 H 国,闻又微停顿三秒之后,用有意磕巴的英文回答:“不好意思,我的中文和英文都不太好,你们有什么事吗?”
而ᴶˢᴳ后格子男和眼镜男对视一眼,用一半方言一半普通话沟通上了……
当天闻又微跟周止安吃饭的时候说起这一茬,周止安皱眉:“然后呢?”
闻又微神情微冷,啃排骨的时候牙齿都在生气用力:“他以为我是靠什么奇怪的方式进来的外籍学生,‘阿格’还跟那个‘阿镜’说我看起来什么也不会,就是来嫖学分的,说‘我们帮她做小组项目,让她请我们去喝酒,再带点朋友出来玩’。”
周止安目光一凝。
“我没加他的微信,说有朋友会跟我组,”闻又微说到这里狡黠一笑,“等着吧,期中 PRE 我让他们看看谁不会。”
周止安也说不清自己的不安来自何处:“你想干什么?”
闻又微满不在乎:“不干嘛,谁让他们把我当傻子,有小组互质环节呢,最好他们是真的很厉害,不然就等死吧。”
“微微……”周止安眼里的担忧明显。
闻又微拍拍他的手:“好啦,我只是吐槽一下,你别担心。”
“下次课我陪你去?”
“哈哈,不要,不要天天跟你黏一起。”
第二周课间休息时那俩又来过一次,还是要加微信,闻又微觉得烦,继续假装外宾一顿糊弄,随后遁去卫生间。她在那之后就没怎么跟镜、格二人有交集。上完前面的课来得晚,大多时候得从后门偷溜着进。再遇到课间自己跑得比兔子快,没多在教室待。
她的目标明确,打算毕业后即工作,彼时已早早开始为大实习做准备,一边还得修落下的学分,忙得连社团活动都少去,因而没想分太多心思在这件事上,采取“能躲就躲”的策略。等到期中真正开始 PRE 的时候,她已经差不多忘记要“寻仇”了。
不巧闻又微小组的展示在前,她还是负责上台演讲的那个,这回总不能装英语中文都不流利。她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的时候,一眼瞄到格子男震惊愤怒的脸。
接着对方在小组互质环节开始了对闻又微小组课题的猛烈抨击。
提问是正常的,萍水相逢的课友对其他小组展示提问到硝烟四起就不正常了。
闻又微内心只剩一句 OS:草了,这人不至于吧。
闻又微同组的人也没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充满忐忑看向她。教室里静得出奇,只剩格子男听起来又怒又抖的声音,机关枪一般瞄准他们的展示内容。闻又微很快镇定下来,她是遇强则强的性格,心里憋着一口气的时候爆发力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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