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差点被闻小小飞车撞倒。
闻小小不是好惹的,对方招惹她,她直接两下子加速,车轮准确地从人脚背上轧过去。她没料到有人会冲过来,紧急刹车玩了个漂移,回身没忘记恶狠狠对那工友道:“再敢张你那张破嘴,我从你脸上轧过去!”
吼完了才回过头来看徐明章,又一脸很有礼貌的样子:“诶,不好意思,没撞着您吧?”
徐明章替她捏把汗,没顾得上回答这句,严阵以待对着那男工友,出乎他意料,被轧过脚背的人没敢过来找茬,竟没脾气就这么一脸怂相一瘸一拐地走了。徐明章还懵了一懵。
他此刻终于想起问身边的姑娘:“你是……闻小小吗?”
闻小小把车头调转回来:“是我,怎么啦?”
她个头不高,眼睛很大,浑身上下透出一种“理直气壮”的气质,像一株根系发达生机蓬勃的植物,又像一只灵巧的猎豹,有尖牙和利爪。
徐明章惊诧地意识到,这一次很不同寻常,他见到闻小小这么久了,没联想到那个流血女孩的意象。他的恐惧因为她的“蛮不讲理”而霎时消散。于是他有点羞赧了,斯斯文文把买的水果递给她,又附上自己的照片和介绍信:“你好,我,我叫徐明章。”
可惜闻小小并未看上他,礼物也没要,人倒是客气,说自己年纪小,不着急,再选选呢。她这样直白徐明章也有数,心有遗憾,但未纠缠,以为就此没了缘分。
再见到她是在邻市,他跟同事一起去上级市开会,同事先走,他在火车站送人一程。结果在候车室碰到半夜里孤身等车的闻小小。闻小小说她是去帮哥哥结账的,哥哥做生意,有外地客户,结算不过来,她帮点小忙跑跑腿。
徐明章听了,差点没被吓得背过气去:“你就这样一个人到处跑?”
闻小小甚至有几分得意:“我比现在小的时候就到处跑了。”
徐明章按住心口:“一个人,坐这种深夜的火车?结账回来还带着大笔现金?”
闻小小带点困惑:“对呀。”
于是送完同事的徐明章没走,他在隔着闻小小一个座儿的地方坐下了。他知道闻小小没看上他,凑上去怕招人烦。闻小小的车在凌晨四点多,等了一会儿她合衣闭眼,在此处小睡。徐明章一直在旁边守着,心中充满困惑和担忧。听介绍人说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她父母应该也是第一次养女孩儿,他们敢把最小的女儿这样放出来,真是不知社会险恶。
闻小小到点儿醒来,见徐明章已换了个位置,坐在她对面,熬得像一只乌眼鸡。闻小小乐了,终于回过神来:“你……是在等着送我吗?”
徐明章避而不答,问她:“到了那边有人接你吗?当天回来还是在外面过夜?”
闻小小看着他又笑了。她接过徐明章接来的热水,一边对他说:“我当天回来,晚八点的车到这里,然后跟车回家。”
徐明章又不放心,想了又想,终于鼓起勇气:“那……我来这里等你。”
闻小小格外坦荡:“行啊,隔壁(市)有家烧饼可好吃了,你要是来接我,我就给你捎一个。”
他对烧饼没有兴趣,只是被这情境唤起内心深藏的恐惧,想确认闻小小真的安全。那天下班他就去了火车站,见到闻小小全须全尾地出来,长长舒出一口气。
闻又微没这么详细听过这段旧事,撑着下巴看她:“你觉得他人很好,所以跟他结婚了吗?”
闻小小露出些怀念的神色,眼里含笑:“那也不是,接触了才发现你爸那个人有他的好。”
她又道:“不过嘛,那时候我也就跟你现在差不多大,没想太多,大家都结婚我也就结了。再后来有了你。”
闻又微微微一眯眼:“他真不受他爸妈影响,没想过要儿子啊?”
提到这,闻小小轻轻摇头,神情端肃些许:“你出生前他跟我提了一回,说如果是个女儿……保不准姐姐有了投胎转世的机会。”说了之后徐明章自己很快就道歉把话收回,怕老婆生气觉得不吉利,而闻小小并不在意。她没见过徐招君,却因为那不平事对她抱有深切的同情。
闻小小说:“真有了你之后,你爸很欢喜。”
闻又微接茬,多少带点旧怨:“然后发现爷爷奶奶都不喜欢孙女。”
闻小小笑出声。她确实为此生气过,但这么多年一家三口很好,徐家父母倒因为始终有这番执念而成为外人。随着闻又微长大,他们老去,这份执念更显得可叹可笑起来。
闻又微出生后,徐家父母不高兴,小孩刚抱出去,闻小小还没下病床,二老就拉着儿子说要准备起来再生一个,徐家得有孙子。
还有一件徐明章没跟老婆提过的事,是他看到父母原本在送来的一筐鸡蛋里塞了一个红纸包,里面该是贺喜的钱。知道生了一个女孩儿之后,他母亲把红纸包不动声色抽回,悄无声息递给父亲,他父亲塞进大衣口袋里,像是那个红纸包从未出现过。
徐明章当场气得让他们走。闻小小不知道他们因何而起争执,倒也不多问,她知道丈夫心里的恨从未平。他十五岁生受了父母一跪,对亲姐的惨死无能为力,而后含恨远走他乡。自他懂事,没有哪一件事让他觉得跟父母是一伙的,他恨他们的偏颇和对姐姐的漠然。似乎他也恨当年的自己,若真的提上柴刀出了门呢?是不是倘若见了那几个恶人的血,他后来梦里的徐招君也会少流一点血。
他在女儿姓名那里写上闻又微——闻小小的女儿,徐家爷爷奶奶被他的惊人之举气得哭到眼睛肿。
徐明章原以为此刻会是一种报复,真到临头,却只剩悲哀,他摇头,漠然看向父母:“徐招君,招君都死了,徐家哪里来的人呢?”
徐家父母不喜欢闻又微,可他的女儿也不必讨他父母喜欢。徐家不喜欢女孩儿,就不配再有新的女孩儿了。
“他就是怕呀。”闻小小说,“他每天衣服不换,等你的消息,说你回去了,关好门窗了他才敢睡。你跟小周在一起读大学,他很开心。说不然那么远的地方,知道你晚上没回宿舍,在家会急得不知道怎么办了。他不愿跟你说这些事,怕说了之后你再也不敢出去玩,可是……这又不是你的错,对不对?”
他有时站在受害者对面,做排除法,看什么样的人容易被害,他要怎么才能让妻女免于可能的劫难。有时代入受害者的家属,惶惶不可终日。他不知道要如何养育一个女孩儿才能让她此生都安全无虞。他想她应该是活泼跳脱的,可旁人呢?要是旁人的言语和审视都不准该怎么办?别人要说她怎么办?那些言三语四怎么办?
他知道姐姐为何而死。她的肉身被侵犯一回,而后又被言语杀死一次,最后她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在她洗过很多次衣裳的河里。
徐明章因长姐如母一般的养育而与她产生羁绊,因此共享了徐招君的恨和恐惧。后来又有了妻女,无法再做一个单纯的男人。如果世界只存在于一家三口共居的屋檐下,那她们怎么都好,他怕妻女活得不痛快,又怕她们活得太招摇,挡不过这世间的恶意。
闻又微安静下来,半晌之后开口问妈妈:“那他现在想通了吗?”
闻小小慢条斯理:“有了你,他就有一颗心挂在你身上,这不是放得下的事。他想把你始终圈在安全的地方,但这不可能的嘛。他说如果你在国外需要爸爸过去,他连票都不知道怎么买。”
闻又微心中一阵复杂。
闻小小说:“他打电话给小周,小周跟他说了你们在那边可能的大概情况,叫他放心。”
闻又微蹙眉,小声:“我也说了。他没听。”
闻小小些许无奈,揉揉她的头毛:“小周教他办护照和签证,教他怎么买飞机票。他其实不会去的,但是这些事做了,心里定一点。觉得你有需要爸爸的时候,你爸能过得去,他这两天忙这个呢。忙起来了,就没那么慌了。”
闻又微终于经历过挣扎,开口问:“妈,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对他的态度……”
闻小小眼里带着一种宽和的笑容,坚定摇头:“你爸爸走出了他的村子。但这一辈子也没去更远的地方。他听到和看到的东西,跟你听到和看到的东西不一样了。他本意不是让你委屈,只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出了家门,你总是要面对其他人的。ᴶˢᴳ爸妈都不会跟着你一辈子。”
闻又微眼睛发红,闻小小将她揽进怀里,说话声音不高,却以她始终沉稳而坚定的态度传达出来:“你终归要去更远的地方的。也总有一天爸爸和妈妈都不能半夜拎着鞋子出门就去保护你。教你一直藏好有什么用呢?这个世界上哪有怕事恭顺就活得顺心的道理。”
“放心去吧,去长见识,去长本事吧,微微。”她这样说。
你要成为一个更强壮、更有力量的人,终有一天,你会去往父母辈都不曾抵达的地方。没有人承诺远方一定更好更美丽,但你应该拥有那个选项,足够多的可选项使人生开阔成为可能。
第20章 优先级
闻又微最终顺利去了交流项目,按照约定每天给家里报平安。由于时差和交流生活的忙碌,她有那么几次回复不大及时,老父亲又难免好一顿着急。最后闻又微索性拉了一个有周止安在的家庭群,徐明章找她找不到,周止安能及时出来解释,现在那边是几点,微微可能在干什么。
闻又微给他发消息:辛苦你了,脑婆。
那一年主旋律是忙碌,每一分钟都恨不得掰开揉碎来用,但闻又微兴奋地喜欢这样的晕头转向。拓展认知边界的过程,能使人获得发自内心的快乐。她彼时很相信自己的人生会是一本容量无限的相册,前路会有更精彩更丰富的东西,被她不断获取和收藏。
在陌生环境,小团体的凝聚力会更强一些。同去的在学校时只有照面之缘的人,也因共同的文化背景而紧紧联系在一起。这批学生之间常有聚会:有时一起做饭,有时一起约户外,还有文化交流小活动。团队社交之余,总要发发合照,相互点赞评论,显示彼此之间联系紧密。
闻又微也不例外,聚会回来发一两张照片。陡然刷出周止安的点赞,她略显心虚地想,得有三天他们都没通话了。他们依然时有消息往来,大多时候聊天会断在闻又微这里——看起来不着急等一个答复的,她也就不急着使对话继续。先搁一会儿~然后保不准就忘了。
后来还是先接到闻小小的消息,说她在市区医院看到了周止安和他妈,她才知道他妈妈生病,周止安那几天从学校回了老家。
闻又微有点傻眼:“这么大的事,他也没跟我说一声。”
闻小小道:“你事情也多,他跟你说了没有什么用嘛,不想你一起着急吧。”
闻又微声儿都小了一点:“好吧。跟我说说怎么了。”
“这不是你爷爷住院吗,我去送饭碰巧看到的。不过他妈问题不大,小手术,个把礼拜就能出院,我还给他们捎带送了两天饭呢。”
闻又微:“我可真……一点没察觉。不过,妈你送饭合适吗?”她没怎么见过周止安的母亲,在心理上也始终觉得他们的恋爱与其他人和事无关,一涉及到双方长辈这些闻又微就觉得微麻,多少有点不知道怎么处理。
闻小小大方一笑:“人家逢年过节对我们也礼数周全得很,在一个地方有照面就算熟人。这次遇上了稍微搭把手,都是小事。我看护工也请了,照应挺好,就是小周不放心,想守着她几天,他妈劝他回去他也不走。诶,看着挺累的,你们现在年轻人都忙,电脑不离身,要做的事情多。”
闻又微心情复杂地听完:“没事就好。唔,我回头给他拨个视频,这几天不是正有小组汇报,还赶上一起去的朋友生日嘛,啥也顾不上。”
闻小小语气轻快起来:“看到聚会照片了,宝贝染金发了,真好看。像多了个混血的女儿。”
闻又微哈哈大笑:“你刷我朋友圈啦?”
闻小小:“看到小周打开了。”
闻又微咳了一声。
闻小小道:“我对那孩子不算多了解,这回看他跟他妈相处的劲儿有点明白了,闷着呢,是个不给人添麻烦的人,有些事你不问他也不会说。”
“唔……”闻又微没想好怎么说。
闻小小含笑道:“妈可没说要你多主动关心他,我是你亲妈不是他亲妈。可是人嘛,都是相互的。你如果感觉到他惦念你,喜欢他这样惦念你,也要叫他知道你惦念他。人和物件儿不一样,不能放在一边,想起来再拿。”
闻又微因这番对话发呆想了一回,或许不完全是出去交流之后时差和忙碌带来的问题,细想自大学以来二人关系就好似停滞,不得不说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周止安在她心里安全到不需要经营。
“放着”,这话也不只闻小小一个人说过。
闻又微室友之一得知她在恋爱时还颇为惊讶,问她是不是有一个意念中的男朋友。闻又微只好强调:“真人,活的。”
室友:“那你这是放置 play 啊。”
闻又微有点猝不及防。出来之后确实有一段时间没顾上,周止安使她有点太放心了——那是一个随时都在的人,闻又微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到处跑,她一点不也担心哪天回头的时候人就不在了。
一棵稳定生长在她人生花园里的树,以至于……她偶尔会忘记给他浇水通风。
另一个原因在,她是自己就会成长得太好的生物。恋爱如今对她的意义跟高中相比似乎没有变化,还就是晚自习前的“散步时光”。他的存在使她快乐,使她觉得人生锦上添花。她在一些文学作品里常常会看到离开对方会死的爱情,闻又微觉得那具有观赏价值,但放在现实生活里她无法想象。
周止安不构成她人生的基础建设。如果不怕显得凉薄,这句话的表述该是“没有周止安,她也过得挺好的”。若换一种稍微浪漫点的说法,他是生活之外的惊喜。
但这些因素凑在一起,她也不免要想,我做得不够好吗?
她给周止安打电话,用刻意显得洒脱的声音来掩饰心里的小小不安:“周止安,你有事情要跟我说呀。你不说为师怎么会知道呢?”
周止安在那边低低笑出声:“今天变唐长老了是吗?”
闻又微也跟着他侃:“对呀,这不远渡重洋求取真经呢么。”
周止安顿了顿,竟颇有几分郑重,声音一软:“那师父什么时候回来?”
闻又微心头微微一涩,但她向来如此,越感性的时刻越喜欢说烂话:“你这猴头,几天不见师父就想得慌啦?”
说完她咂摸了一会儿,低低道:“这个剧场感觉不大对。过于禁忌了,嘶,好羞耻……”
“你也感觉到了吗?”周止安声音里明显带笑,像是没憋住,他坏心地补了一句称呼,吐字发音格外缱绻:“师父。”
闻又微脸都麻了:“停,停下,停下。”
周止安还挺好哄,闻又微百转的心思在跟他一个越洋视频之后忽然就定了下来。
闻又微回忆起来也觉得那是一个相当有意思的人生阶段,彼时她十分年轻,不怕遇到新的问题,反而有一种处理矛盾的兴奋,勇于消弭人生路上所有忧患。那之后闻又微自我观照,给自己找到了新课题——主动沟通,更多表达,建立更健康的亲密关系。人会和时间一样流动,需要有新的交流和互动,才能一起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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