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琴。”
“南方的南,钢琴的琴。”南琴补充道。
女人用圆珠笔在借阅证上写好信息,从抽屉里拿出印章,敲上红戳,套一层塑料封膜,交给南琴。
“谢谢。”南琴接过崭新的借阅证,她记得之前打听过借阅证的办理流程,得带着本市户籍的户口本去收费处交钱,再拿着条子来阅览室管理员这里办证,十五元半年证,二十五元一年证,南琴看到自己借阅证上的有效期栏只写着办理日期,办理日期后面划了道横线,大概意味着没有失效期。
“随便看吧,”女人笑呵呵地对南琴说,“这儿有开水,想喝水了过来跟姨说一声。”
南琴拿着借阅证走进一排排书架中间,听到林文斌跟女人聊家常,询问女人的孩子工作情况。南琴渐渐走进书架深处,林文斌和女人的声音逐渐遥远。
女人叫陈芸,文化馆阅览室管理员,以前在古城景区管理处工作,负责检票,每天坐在城门门洞里,夏天还好,门洞里晒不着太阳,还阴凉。可一到冬天,整日见不到阳光,ʟᴇxɪ净吹西北风了。开市冬天风沙大,站在古城门门洞里,穿堂风没停过,说一句话,吃一嘴沙,脸上搓什么护肤油都不管用,脸皮一皴就是一冬天。后来托关系找到林文斌,给调进文化馆,当上阅览室管理员,再也不用风吹日晒,还比坐办公室的清闲,就等着熬退休了。
南琴在书架中间瞎转悠,忽然面对这么多书,想看什么,心里倒没了主意。她抽出一本《红楼梦》,想着读四大名著总不会错,双手捧着沉甸甸的《红楼梦》,坐到南边靠窗的座位上。
林文斌已经走了,陈芸依旧坐在门口织毛裤。整个阅览室里只有南琴和陈芸两个人,南琴抬头看向窗外高大的松树,阳光穿透松针,星星点点,一切都不像真的。刚才的事发生的太快,南琴都没来得及细想,为什么林文斌对她这么好?南琴根本不认识这个被别人称为“林局”的男人,她感到紧张与惶恐,受宠若惊,心里没底。
南琴在阅览室看到中午,回家吃了顿饭,饭后带着自己的太空杯又来到阅览室,继续看《红楼梦》,等林文斌喊她的时候,南琴才惊觉,窗外天都快黑了,阅览室里什么时候开的灯她都没印象。
“怎么还没回家呢?”林文斌走到桌子旁,双手撑在桌面上,俯身看了眼南琴的书。
“现在就走。”南琴急忙合上书。
“想看可以带回家看。”
陈芸给南琴填上借阅卡,插进《红楼梦》末页封皮内的纸袋。南琴抱着书离开阅览室,林文斌跟她一起下楼,两人走在楼梯上,南琴有点紧张,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没吃饭吧?”林文斌问她。
“嗯,没呢。”
“家住的远吗?”
“不远,我骑车来的。”
“以后常来,有机会领教领教你的棋艺。”
“嗯,谢谢叔叔。”
两人走出小白楼,大院里空无一人,一片沉静的墨蓝色。大院儿的大门已经关上了,只留着小门,车笛声和自行车铃声从马路上翻墙进来,起风了,密实的松柏林沙沙响。南琴走下台阶,回头又跟林文斌说了句,“叔叔再见。”
南琴走到大院儿门口的车棚,推着自己的自行车从大铁门上的小门离开。林文斌目送南琴走后,抬头看到二楼阅览室的窗户从里面挨个关上,随后灯也都熄了,听到阅览室锁门的声音。
林文斌感到一种莫名的感动,他说不上感动从何而来,但此时此刻,他周身的一切感官都那么敏锐,他听着风声,树声,院外的车水马龙声,陈芸从二楼下来的脚步声;他看着深蓝色的天,乌黑的松树,清冷的水泥地面,夜色下发蓝的小白楼;他闻着夏末初秋的夜晚微凉的空气,他发觉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感受具体的生活,具体地关注一个人,帮助一个人,一个年轻人,一个令他好奇的年轻人。
林文斌确信自己是喜欢南琴的,他与南琴聊天很舒服,他觉得南琴跟同龄的其他孩子很不一样,不浮躁,不肤浅,不虚荣,也不会假装成熟。在南琴面前,林文斌不认为自己是个老气横秋的中年人,尽管南琴叫他叔叔,但林文斌相信自己与南琴是平等的,他感受不到年龄上的隔阂,就像朋友。他对南琴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他说不上来。
林文斌肚子饿了,饿得很突然,像三天没吃饭一样,他想狼吞虎咽,还想喝一点白酒,林文斌想着一会儿吃什么,独自走出文化馆院子。
第20章 南琴20.
开学快一个月了,王健逐渐适应了有早晚自习的生活,尽管偶尔也会早自习迟到,但大多数时候他可以准时出现在教室里,然后伴随着朗朗的背书声,趴在桌子上睡回笼觉,而且比在家里睡得还踏实。
实验中学合唱比赛定在国庆节前的那个周六。周五晚自习放学后,王健如常跑回家里的砂锅店帮忙,晚上十点多钟,王健他爸王喜和后妈李艳丽在店里打扫卫生,准备关门打烊。王健悄无声息地从后院溜进砂锅店后厨,蹲在冰柜旁边的面粉缸后面,用一个硕大的编织袋把自己盖起来,屏息凝神。
透过编织袋,王健看到店里的灯灭了,随后听到卷闸门拉下上锁的声音。王健耐心等待了一分钟,一分钟后,他轻轻推开编织袋,砂锅店漆黑一片,他像老鼠一样从角落钻出来。
砂锅店每天营收的大头会被李艳丽收走,零钱留在案桌抽屉里。零钱虽然不收走,但具体有多少金额,林艳丽心中有数,她防王健跟防贼一样。王健吃过这方面的亏,起初王健以为李艳丽不数抽屉里的零钱,十块、二十块地往外拿,李艳丽跟王喜告状,王健免不了一顿毒打。后来王健学聪明了,每次不拿多,尽挑毛票往外取,一毛、五毛的不显眼,积少成多。
王健轻轻抽出案桌抽屉,今晚他打算干票大的,明天学校合唱比赛,对王健来说相当于国庆节提前放假,他计划好了明天早自习一下课就溜,先去网吧打红警,两块钱一个小时上机费,想玩过瘾,兜里最少得揣十块钱。留五毛,晚上去游戏厅买俩币,一个玩西游释厄传,一个玩三国战记,发挥稳定的话,这俩游戏他都能一币通关,足够消磨两个多小时,这么算下来,还是游戏厅划算。
王健搜罗了一堆毛票和硬币,最后咬咬牙把手伸向了两元面额的纸币,抽了三张,没敢再多拿。王健心满意足,自己切了几片凉馒头,放在煤火盖上熥得焦黄,就着咸菜吃了一会儿。他趴在后厨门板上听王喜和李艳丽都睡了,才从厨房后门静悄悄地出来,再慢慢把门从外面锁上,王健没钥匙,这一锁就进不去了。
翌日早晨,实验中学操场主席台上的阶梯式合唱台已经搭建好,王健按计划溜出学校,临走时看见宋小峰站在二班门口,跟一个漂亮大姐姐聊天。漂亮大姐姐是宋小峰高中同学,宋小峰让学生们喊她牛老师。牛老师在开市做婚庆生意,给新人化妆,宋小峰请她过来帮忙,给班上参加合唱比赛的同学们打扮打扮,并跟牛老师强调说,南琴一定得好好化。
二班服装统一租了白衬衫,男生黑裤子,女生黑裙子。南琴也一样,白衬衫,黑裙子,但比别人多了个红色领结。宋小峰不想在服装上过分突出领唱,他觉得那样不高级,小小一个红色领结足以画龙点睛。
林白露吃完早饭早早回到班里,看到牛老师已经在讲台上摆好摊,等着给人化妆,林白露迫不及待上前,说,“牛老师,我准备好了。”
牛老师不知道林白露的身份,宋小峰也没跟她说,她看林白露长得漂亮,底子好,用不着化妆就已经很好看了,所以只简单给她勾了勾眉毛,涂了下红嘴唇。
“老师,这就好了?”林白露诧异道。
“嗯,好了,下一个。”
林白露从自己课桌里拿出小镜子看了半天,这是她参加合唱比赛化妆最草率的一次,正生闷气,听见牛老师喊,“谁是南琴?”
“我。”南琴从座位上起身,她已经换好了演出服,其他同学也陆陆续续去厕所换好演出服回来。
“来,先给你化。”
南琴在牛老师面前坐下,牛老师打量她的脸型,用手掀起南琴刘海,额头饱满,三庭五眼还挺标致,额头不露出来太可惜了。牛老师从罐子里抠出一团发泥在指缝间搓匀,顺着南琴脑门把她的头发往后一顿捋,连鬓角也贴着头皮两侧顺到耳后,露出耳朵。
林白露坐在座位上偷偷看南琴化妆,心里不是滋味。
牛老师是给新郎新娘化妆的,没给小孩儿化过,手里拿不住劲儿,再加上宋小峰交代说给南琴好好化,牛老师没多想,放开手脚在南琴脸上描眉画眼,忘了南琴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那年婚礼上流行港风美女,牛老师干活干顺手了,给南琴也原模原样弄了个港风背头,剑眉红唇。
南琴从牛老师面前起身的一刹那,班里女生纷纷忍不住发出艳羡的惊叹,男生们没出声,但瞳孔都诚实地扩张了。林白露看着南琴脱胎换骨般的美貌,压在心底的委屈终于绷不住,她一个人默默走出教室。
最先发现林白露不见的,不是她的三个小姐妹,而是南琴。二班在操场主席台侧面候场时,南琴没看见林白露,她找到林白露的三个小姐妹问,“你们看见林白露了吗?”
南琴这么一问,她们才意识到林白露到现在还没回来,小姐妹们以为林白露去财务室找她妈妈休息去了。
南琴赶紧跑到人群后面找宋小峰,跟宋小峰说林白露不见了,宋小峰没想到出这种岔子,急忙跑回教室找人,教室没找到又去财ʟᴇxɪ务室找,江秋颖也不在财务室。
轮到二班上台时,林白露身边的小姐妹只能往中间挪了一步,把空缺填上。
江秋颖不在财务室,是因为她去学校门口接林文斌去了,女儿的合唱比赛,林文斌和江秋颖从没缺席过。操场主席台下面坐满了学生,学生从教室拎着凳子出来,以班为单位坐成一块一块的方阵。江秋颖和林文斌站在主席台侧面的老师们中间,林文斌举起照相机拍了两张江秋颖,测试胶卷,一切准备完毕,就等着二班上台。
林白露没去财务室找江秋颖,她从教室出来后,直接骑着自行车回家了,江秋颖以为林白露忙着准备合唱比赛,也没来打扰她。林文斌来之前只知道林白露这次不是领唱,还是江秋颖告诉他的,林白露从不跟林文斌提学校的事,林文斌也不问她,林文斌总觉得有江秋颖在学校管着林白露,不会出问题。
二班一上台,江秋颖伸着脖子找女儿,她知道林白露在第一排中间,可瞅了半天也没找到。只见南琴站在合唱团最前面,一改往日不自信的面貌,但她依然紧张,身上止不住颤抖,强撑着抬头挺胸,目视前方。
“你看见露露了吗?”江秋颖问林文斌。
林文斌捣鼓好相机才抬头,一眼就看到南琴,林文斌心里一震,以为自己认错了。合唱团前面这个领唱小女孩确实很像南琴,但林文斌不敢确认。他没想到南琴和林白露竟是同班同学,因为上次林白露问林文斌要杂技团门票时,明明说的是请全班同学看狗熊,但就在同一天,林文斌在文化馆大院里认识了南琴。
看到如此成熟的南琴,林文斌不由自主地举起相机,用长焦镜头把南琴从远远的主席台上拽到咫尺之间,他贪婪地在镜头里凝视南琴的脸,他在心里确认,是她,是那个令他莫名感动的小女孩。
“看见了吗?露露呢?我怎么没看见啊?”江秋颖焦急地问林文斌。
“我也没看见。”林文斌说。
“诶?咋回事啊?我去找一下她班主任。”江秋颖绕到主席台后面,去候场区找宋小峰。
江秋颖离开后,林文斌更加肆无忌惮地用相机窥视南琴,并争分夺秒按下快门,他想留住南琴的所有瞬间。
林文斌想起那天晚上在文化馆院子里送别南琴,他感觉自己对南琴有种特殊的情感,当时他说不上来这种情感是什么,此时此刻,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对南琴产生了爱欲,赤裸裸的男女之爱。他爱南琴身上少女的纯洁,还爱她正含苞待放走向成熟,林文斌动了邪念,他惊恐地意识到自己居然对女儿班上的女同学萌发了强烈的占有欲。他一边为自己淫邪的欲望而震惊,一边贪婪地按下相机快门,直到听见相机里的胶卷马达发出嗡嗡声,相机自动倒卷,一卷胶片被林文斌拍完了。
第21章 南琴21.
高云飞给林白露写过三封信,都石沉大海,他便失去了耐性。剩下的信纸被高云飞用来叠纸飞机,经过不断钻研和试验,研发出了飞得最远和滑翔最久两种型号纸飞机,在和朋友们的比赛中立于不败之地,他用信纸叠的滑翔机从教学楼五楼扔出去,能盘旋两分钟不落地,其快乐远胜过给林白露写信。
然而高云飞并没有放弃追林白露,合唱比赛那天,高云飞所在的三班在二班前面唱,高云飞唱完没跟朋友们去玩,而是留在主席台旁边,等着看林白露唱歌。高云飞和林文斌一样,原本都为了等林白露,最终却盯着南琴挪不开眼睛。
二班唱完从主席台上撤下来,高云飞直直地冲南琴追过去,上来就问,“同学,你叫什么呀?我怎么没见过你啊?你刚转过来的吧?”
南琴刚刚从极度紧张中放松下来,突然被高云飞这么机关枪似的追着问,脑子嗡嗡响,根本没听见高云飞说什么,被人流推着往观众区走。高云飞毫不客气,紧跟着南琴一直叨叨,“我三班的,高云飞,你走读的还是住校的?你国庆节放假去哪玩?要不咱一块儿玩吧?我带你去黄河坐汽船吧。”
南琴终于从嘈杂中反应过来,对高云飞说,“不用了,我不出去玩。”
“那你在家看电视吗?你看《情深深雨濛濛》吗?”高云飞一直跟着南琴,一路走到二班大本营——五十张从教室搬来的凳子组成的方阵,高云飞抬头看见宋小峰正盯着自己,他假装没看见宋小峰,转身就跑,临走前对南琴说了句“回头找你。”
林文斌始终远远地注视着南琴,他没跟江秋颖打招呼,一个人默默离开学校,开车出了市区。他迫不及待想要看到照片,但又不敢在市区的照相馆冲洗,怕人认出来。林文斌驱车来到最近的县城,找到一家照相馆,嘱咐照相师傅说,相片洗好后先存着,不用打电话,他隔天会自己来取。
林文斌坐回到车里,看到吵吵嚷嚷的马路上有人赶着驴车,他心里还挺感慨,这里明明跟市区只相距十几公里,却像两个时空,两个世界。林文斌回市区的路上,一想到南琴是林白露同学,心里就咯噔一下,他感到恐惧,不敢把南琴和女儿联想到一起,他在车里咒骂自己禽兽,卑鄙无耻,觉得自己恶心,可他越是自我鞭挞,内心的欲望反而更强烈,他呼吸急促,感官变得敏锐。从身上撕下道德那层皮,固然会令他血肉模糊,疼痛难忍,但与此同时,道德的皮扒开后,林文斌从裸露出的新鲜血肉里闻到了异香,剥皮的疼痛竟成了快感。
合唱比赛在午饭前圆满落幕,二班拿了初一组第一名,宋小峰上台领奖时惴惴不安,笑都笑不出来,脸皮抽搐着接过奖状,跟校长合了个影。江秋颖在二班合唱时找过他,严厉质问林白露去哪了,江秋颖这次没跟他客气,以领导的身份向宋小峰问话,宋小峰也慌了,哑口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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