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去文化馆了,跟我看狗熊去吧。”王健边走边说。
“今天吗?”
“就现在,我带你过去。”
“要买票吗?”南琴问。
王健狡黠一笑,说,“跟我去还用得着买票吗?杂技团就跟我家一样。”
南琴看看车篮子里的书,犹豫道,“算了,我还是去还书吧。”
“别还书了,你不是没见过狗熊吗?我带你开小灶儿,下午再去还书。”王健冲南琴挑挑眉毛,他眉毛又粗又浓,挑眉毛跟蜡笔小新似的。
南琴也想看狗熊,忍不住答应了,“好吧。”
“我骑车带你。”王健从南琴手里接过自行车,把手里的黑色塑料袋挂在车把上。
南琴像上次一样,轻轻扶着王健的腰,跳上后座,再把手缩回来抓着后座钢条,她看见黑色塑料袋在车把上晃晃悠悠,问道,“那是什么?怎么不放在篮子里?”
“别把你书弄脏了。”王健晃晃悠悠蹬着自行车。
“里面什么东西?”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杂技团今天没演出,大门紧闭,上次演出的横幅早撤了。王健骑车带着南琴从杂技团门前经过,继续往前骑,南琴看王健没停,急忙敲敲他后背,说,“过了过了。”
王健骑到杂技团隔壁的劳动局门口,伸出大长腿支住车,说,“到了。”
南琴从车上跳下来,没明白王健什么意思。
“跟着我,别说话。”王健推着自行车往劳动局大门里走,南琴只好跟在王健身后。
劳动局看门大爷坐在门口,看两个小孩儿要进,问道,“干啥的?”
“大伯,我找我舅,这是我妹。”王健笑着跟大爷说。
“你舅叫啥?”
“王海涛。”
大爷看看王健和南琴,“进去吧,别胡跑,别嗷嗷。”
南琴跟着王健进入大院,她猜到王健要从劳动局翻墙进杂技团,南琴小声问,“咱们翻墙吗?”
“嘘,别让他听见。”王健偷偷回头看了眼门口的大爷,“翻墙的地儿在后头。”
两人把车锁好,南琴拿上车篮子里的书跟在王健身后,悄悄从办公楼侧面绕到后院,后院堆着扫帚、簸箕和十几袋因为淋雨而凝固的水泥。
“你舅舅在这上班吗?”南琴问。
“王海涛才不是我舅呢,我后妈家亲戚,我都没见过。”王健拎着黑塑料袋走到一个靠墙的垃圾箱旁边,问南琴,“上得来吗?”
南琴看了眼垃圾箱,有她半身那么高,“我试试。”
南琴把书交给王健拿着,她双手撑住垃圾箱,往上一蹦,一条腿先跪在垃圾箱顶上,另一只脚跨上来,颤颤巍巍起身,王健伸出手给她扶着,南琴抓住王健的胳膊,站上垃圾箱,她抬头看了眼墙头,比她高一些。
“还行。”王健扶着南琴说,“你先下来,让我先上。”
南琴蹲下,跳下垃圾箱,王健一直扶着她,南琴没好意思看王健,只觉得王健的手劲儿很大。
“拿着。”王健把黑塑料袋和书交给南琴,南琴闻到股鱼腥味,偷偷往黑塑料袋里看了一眼,好几个大鱼头。
王健蹭蹭两下骑上墙头,弯腰对南琴说,“东西先给我。”
南琴垫着脚尖把两个袋子举起来,递到王健手上。
“上来吧。”王健说着把袋子放在墙头上。
南琴像刚才那样爬上垃圾箱,这次没有王健扶着,她多少有点发怵,慢慢起身,扶着墙,抬头看见王健的大手已经在等着她了。
“俩手抓着,我提你上来。”
南琴把双手交给王健,王健紧紧抓住,喊了声,“一二三!”
南琴被王健一把提起,侧身坐上墙头,几乎倒在王健怀里。南琴虽然害羞,但她更害怕,倚在王健胸口,不敢松开他的手。
“你转过来,我先把你放下去。”
“嗯。”南琴不敢往下看,哆哆嗦嗦地背对着王健,把两条腿依次迈过墙头,双腿垂在杂技团院子一侧。
“下去吧,别害怕,我抓着你呢。”王健抓着南琴的手,让南琴往下跳,南琴低头看了一眼,满地杂草,她心里打退堂鼓,不敢跳。
“放心,我能让你上来,就能让你安稳下去,摔着你我负责。”王健说。
南琴脸一红,看了一眼王健,王健挑挑眉毛,跟蜡笔小新似的。南琴一咬牙,从墙头出溜下去,并没有快速下坠,而是被王健提着慢慢往下放。南琴抓着王健的手,吊在半空,王健弯腰把她放到最低,南琴抬头看见王健的脸都憋红了。
“我松手了啊。”王健红着脸说。
“好!”南琴看着地面喊。
王健松开手,南琴一屁股坐在草里,不疼,杂草软乎乎的,还挺舒服。王健拿着两个袋子跳下来,稳稳落地。
“没摔着吧?”王健伸手把南琴拽起来。
“没有。”南琴低头拍拍身上的杂草,想着刚才王健说的那句“摔着你我负责”,抬头看见王健已经拎着两个袋子往远处走了,南琴急忙跑着跟上。
杂技团后院是个开阔的大花园,有点中式园林的意思,但多年无人打理,荒草凄凄,太湖石和石桌、石凳早让人搬空了,铺路的地砖和鹅卵石也一块不剩,到处被杂草爬满。蜿蜒的人工河里没水,河底沉着薄薄一层泥,长着稀稀拉拉的芦苇。要不是河上那座别致的小石桥,以及河边残破的小石亭,根本看不出这里曾经还是个清雅的园林。
南琴跟着王健从园林的圆拱门出来,来到杂技团大院。
“你知道狗熊在哪?”南琴问。
“就在那屋笼子里。”王健指着一排两层小楼,一楼仓库,二楼住人。
王健趁院子里没人,一把拉住南琴的胳膊,跑到仓库大门口。大门敞着一条缝,王健探头进去看了一眼,拽着南琴进入仓库,南琴一进来就闻到股动物园里常有的味道。
“那儿呢!”王健指着墙角,顺着王健指的方向,南琴看见一个大铁笼子,一人那么高,面积不大,跟一张双人床差不多,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趴在笼子里,狗熊听见有人进来,耳朵动了动,抬头看着王健和南琴。
两人走近,南琴才发现狗熊并不大,看着还没王健高,瘦瘦的,黑灰色的毛不怎么绒乎,打绺。
“它好瘦啊。”南琴不敢贴着笼子站,她蹲在笼子旁边,看狗熊的眼睛,懒懒的,没神。
“能不瘦吗?那老头儿不给它吃肉。”王健说着来气,抖开黑塑料袋,隔着铁栏把五个鱼头倒进笼子里。
狗熊闻见鱼头,起身爬过来,嘎吱嘎吱嚼。南琴看见狗熊的饭盆里剩着几块干馒头,水盆脏兮兮的,只有一点水盖着盆底。
“今天我家炸鱼块儿,给它偷了五个鱼头,嘿嘿,”王健笑了一下,说,“我爸还想炖鱼头豆腐汤呢。”
“那你爸不吵你ʟᴇxɪ吗?”南琴担心地看着王健。
“我就说让猫叼走了,嘿嘿。”王健也蹲下,两人静静地看着狗熊吃鱼头。
仓库里阴冷,南琴穿着毛衣都感觉到一股寒气,冷冰冰的铁笼子里连个垫子都没有,狗熊就趴在水泥地上。
“你经常来喂它吗?”南琴问。
“有肉了就来,我家开饭馆的,有时候从家里偷点儿鸡架,实在没肉我就去菜市场买兔肝,兔肝没人要,便宜。”
两人正聊着,突然听见仓库铁门响了一声,回头看见个人影站在门口,逆光刺眼,看不清人脸,只听见那人冲里面喊,“你俩干啥呢?”
是个女孩儿的声音,王健听着耳熟,站起来揉揉眼,拿手挡着外面的阳光,看到走进来的是那天表演杂技的女孩儿,鼻尖上长着一颗小小的黑痣。
第25章 南琴25.
狗熊正嚼鱼头,听见仓库门口有动静,立马定住,听了听声之后,才又继续吃。
“你俩怎么进来的?”鼻尖有痣的小女孩抱着胳膊走过来,看了眼南琴,然后盯住王健。
“朋友带进来的。”王健说的跟真的似的,眼睛都不眨。
南琴看看王健,看看鼻尖有痣的小女孩,见她扎着马尾辫,瘦极了,看起来很成熟,眼神凌厉,只穿一条玫红色薄秋衣,紧身的,掖在牛仔裤里,塑料皮带很细,像透明的细麻花,脚上踩着一双大凉拖。
“哪个朋友?”鼻尖有痣的小女孩盯着王健,听到狗熊啃鱼头的声音,她瞅了一眼狗熊,看见地上的鱼头和黑塑料袋。
“说了你也不认识,”王健继续蹲下看狗熊,“我跟你们杂技团团长是亲戚,他知道我过来。”
“那我去问问他。”鼻尖有痣的小女孩转身要走,王健急忙起身拦住她。
“你怎么这么爱管闲事儿呢?”
“我们是来喂熊的。”南琴忽然说道,“它太瘦了。”
鼻尖有痣的小女孩看看南琴,转身走到铁笼跟前蹲下,看着狗熊吃鱼头,说,“早说不就行了。”
“你们杂技团真抠,”王健回到笼子旁,看着狗熊,“还没我同学家大狼狗吃得好呢。”
“钱让吕向东贪了,给熊吃饭的钱都让他喝酒了。”鼻尖有痣的小女孩说。
“吕向东是谁?就那训熊的老头儿?他叫吕向东?”
“你不是他亲戚吗?”鼻尖有痣的小女孩讥笑地仰头看着王健,“你们是实验中学的吧?”
“你怎么知道?”王健也蹲下,南琴站在他们旁边。
“下次你们再来,直接找我,我给你们开门,你们叫什么?”鼻尖有痣的小女孩问。
“王健。”
“我叫南琴,实验中学初一二班的。”
“你们多大了?”鼻尖有痣的小女孩看着南琴。
“反正比你大。”王健说。
“我十二。”南琴说。
“咱俩一样,我叫尚娜娜,你会说英语吗?”
“Yes.”王健抢着说。
“问你了吗?”尚娜娜白了王健一眼。
“刚开始学,还不太会说。”南琴也蹲下,三人蹲成一排,看着狗熊舔嘴,鱼头已经吃完了。
“上次演出有个老外,非要跟我们合影,说的话没一个人能听懂,他说他是美国的。”
“你不是听不懂吗?怎么知道他是美国的?”王健说。
“他会说美国,还会说你好,谢谢,再见,”尚娜娜看向南琴,“你们去过美国吗?”
“没有。”南琴摇摇头。
“去过北京吗?”尚娜娜又问。
“没有。”南琴再次摇摇头。
“还去北京呢,”王健笑着说,“我连黄河北边儿都没去过,等我有钱了再去,我准备先去香港,再去台湾,先去看谢霆锋,再去看周杰伦。”
“看给你能的,那你到时候带上我呗。”尚娜娜笑说。
“看我心情吧。”王健得意,就好像他真的已经有钱了一样。
南琴看着尚娜娜身上单薄的衣服,问道,“你不冷吗?我穿毛衣都有点凉。”
“习惯了。”尚娜娜搓搓胳膊,伸手进笼子摸狗熊,狗熊趴下给她摸,看着还挺舒服。
王健羡慕得不行,问,“我能摸吗?”
“你试试。”尚娜娜说。
“咬我咋办?”王健不敢伸手。
“你都喂它鱼了,它又不傻,聪明着呢,谁对它好它知道。”
“那我摸了?”王健伸手进笼子,轻轻抚摸了一下狗熊后背,毛茸茸的,笑说,“真软。”
“你也试试。”尚娜娜看着南琴,见南琴有点怕,“它不咬人,没事。”
南琴蹲着,慢慢靠近笼子,伸手进去,轻轻摸了一下狗熊肩膀,看到它眼睛黑溜溜的,有点怕人,南琴说,“我们去给它拔点草吧,垫在里面给它当窝。”
“行啊!”王健眼前一亮,“有镰刀吗?我去割草。”
“有剪子,我去拿。”尚娜娜起身跑出去。
杂技团后院的荒废园林里,野草疯长,有些已经发黄,尚娜娜和南琴一人拿着一把剪刀,蹚进草丛,并排剪过去,王健在后面把剪下来的野草装进编织袋。忙活一上午,三人满意地看着满满一编织袋杂草,跟丰收一样。
王健把草扛进仓库,三人反而发愁了,笼子上有锁,钥匙在吕向东身上,三人只能一把一把抓着草往笼子里塞,在角落铺了挺厚实的一层。狗熊仿佛知道他们的意思,很给面子地爬到草团上,原地盘了一会儿,压出个坑,睡了。
“你们赶紧走吧,”尚娜娜突然说,“一会儿吕向东睡醒该出来吃饭了,别让他看见你们。”
尚娜娜带着浑身杂草的南琴和王健溜到杂技团大门口,开门把两人放了出去。南琴看见尚娜娜头发上挂着草,伸手帮她扯下来说,“谢谢你带我们跟熊玩。”
王健抢着说,“谢她干嘛,谢我啊,我带你来的。”
尚娜娜忽然低着头,欲言又止,她紧紧抓着铁门,说,“你们下次啥时候来?”
“等我弄到肉了吧。”王健说。
尚娜娜看着王健和南琴,她眼睛里没了刚才的成熟和凌厉,反而多了可怜和乞求,她贴在大铁门上说,“以后咱们一块儿玩吧,我给你们开门。”
“行啊,来了找你。”王健说道。
“你想去文化馆玩吗?下午一起去吧。”南琴问尚娜娜。
尚娜娜犹豫片刻,说,“吕向东不让我出去,过两天吧,过两天我问问他。”
“你就说有朋友找你出去玩。”南琴说。
尚娜娜忽然高兴,说,“嗯,你们得来找我啊,说好了,过几天你们得来。”
尚娜娜隔着大门目送南琴和王健走向劳动局,直到看不见两人,她低着头往回走,听见吕向东从他二楼的屋子里出来,站在走廊上大声咳痰,往楼下吐,尚娜娜心里一阵恶心。
尚娜娜四岁那年被家里人送进杂技团,从此再没见过父母,相当于被卖给了吕向东。她只记得自己出生在农村,记忆里有一个破败的农家院,养着几只鸡,冬天很冷,她常常冻得发抖,但没有更多棉衣可穿。她记得有一天妈妈又生了一个小弟弟,没过几天,吕向东就来了,爸爸妈妈说吕向东能带她去市里玩,那天她被吕向东抱着坐了三个多小时公交车,她第一次看见路灯,看见百货商场,看见高楼。吕向东让尚娜娜喊他师父,从此每天练功,她最怕练软功柔术,感觉骨头都要被吕向东压弯了,直到慢慢感觉不到疼,好像身体不再是自己的。
南琴下午没去文化馆,她剪草的时候出了一身汗,顶着汗又回阴冷的仓库玩了一会儿,一冷一热,着凉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开始流鼻涕,饭后浑身没力,在床上躺到天黑。
林文斌在文化馆等了一天,往阅览室跑了十几趟,心里又燥又闷,他觉得自己快疯了。南琴的照片在他办公桌抽屉里,他反复拿出来,又放回去。晚上下班的点儿一过,文化馆一瞬间成了漆黑空荡的一座大院子,小白楼里空无一人,黑洞洞的,厕所滴水声在走廊里回荡。林文斌坐在没开灯的办公室,他还没回家,文化馆职工下班的时候,没人知道他还留在办公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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