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经频道每天下午六点准时滚动播放当天股市行情,南志安总是赶在六点前准时到家,盯着快速滚动的股市行情,看一看自己手上那几支股票的收盘价。南志安回家时看到南琴在床上躺着,以为累了休息,就没管她。南志安快做好晚饭的时候,刑慧英回来了,一看南琴在床上躺着,刑慧英有点纳闷,这个点儿不是躺着的时候,她到南琴床边一看,南琴脸都白了,额头滚烫。刑慧英喊南琴,南琴只哼哼,不说话。刑慧英喊来南志安,两人一起帮南琴穿上外套,找了件军大衣裹着,用自行车驮着南琴去了附近诊所,一量体温,四十度,医生赶紧给南琴输上吊瓶,南琴半梦半醒,像个任人摆布的木偶一样,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
输完两瓶水,南琴的高烧稍稍退了下来,医生没给开药,让明天再来,要是烧退了,再开药回家养,要是还这么高烧,就得继续输液。当晚南琴一口饭没吃,昏昏沉沉地被南志安背回家,倒床上就睡了。
第二天还是低烧,刑慧英让南志安在诊所陪南琴输液,她继续出去赶集摆摊。天一降温,秋衣秋裤好卖,刑慧英全指着这几个周末多卖点钱。晚上刑慧英收摊回到家的时候,南琴已经退烧,但人还是蔫的,除了吃饭喝水上厕所,其余时间始终躺着,也不说话,南志安和刑慧英问她什么,她只是点头或摇头。
当晚刑慧英给宋小峰打电话,帮南琴请假了一天假,本以为请一天假就够了,没想到一天之后南琴还那样,刑慧英只好又帮她请了一天。南琴就这样在家养了整整一周,眼看病也好了,气色也恢复了,就是精神状态有点木讷,跟变了个人似的,不喜不悲,不管看什么,眼神都冷冷的,偶尔看动画片能跟着淡淡地笑一下,笑完又成了老样子。刑慧英担心南琴发烧把脑子烧傻了,专门带她去了趟大医院检查,一切正常。折腾这么一周之后,刑慧英不再帮南琴请假,不管南琴愿不愿意,都得回去上学。南琴听到要去学校,摇摇头对刑慧英说,“我不想上学。”
“不想去也得去。”刑慧英斩钉截铁地说,她觉得南琴是在家躺舒服了,想装病逃学。
南琴没有办法,她拗不过刑慧英。重回学校以后,南琴跟谁都不说话,好在她原本就不怎么爱聊,如今变得更安静了。上课时她总低着头ʟᴇxɪ,注意力无法集中,老师讲了什么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偶尔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她也是站着不说话,恍恍惚惚像梦游一样,反倒把老师搞得不知所措。
自从合唱比赛结束后,林白露一直都挺在意南琴的一举一动,她潜意识里把南琴当成了竞争对手,然而一段时间过去,林白露发现南琴还是以前那个南琴,并没有因为当了领唱,出了风头,就脱胎换骨。
林白露发现南琴请了一周病假回来后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林白露渐渐对南琴失去了兴趣,便不再关注她。两人原本就不属于同一个世界,之前的那一点点被林白露称为友情的交集只是偶然罢了,就像明亮的车窗上落了一片枯叶,用不了多久,枯叶就会被雨刮器清走,车窗依旧崭新明亮,枯叶则落到路边,与万千枯叶一起慢慢腐朽,终究尘归尘,土归土。
晚自习放学,南琴总是第一个起身走出教室,骑上车径直回家,每天在学校和家之间两点一线,一回到家就钻进自己的卧室躺着。连着几天这样,刑慧英没在意,她觉得南琴是因为被逼着去上学所以生闷气。南志安不这么认为,他发现南琴自从病好以后,变得十分陌生,啥病也不该有这种后遗症,南志安决定跟南琴好好谈谈心。晚上南志安坐在客厅里等南琴放学回来,南琴一到家就往卧室走,被南志安喊住。
“妮儿,好些天没跟爸下棋了。”
南琴一听到下棋两个字,胸口像有股血涨上来,出现短暂耳鸣。
南志安接着说,“把你的象棋拿来,爸想跟你下盘棋。”
南琴忽然想起自己的象棋落在林文斌办公室,南琴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没有回答南志安,她走进自己卧室关上门,南志安听到屋门从里面插上插销的声音。
与此同时,南琴的象棋子正被林文斌托在指尖,林文斌坐在家里的书房,用力嗅着棋子上残存的雪花膏香气,林文斌用这种方式点燃自己的欲望,他把象棋子放回抽屉,起身从书房来到客厅,把正在看电视的江秋颖拉进卧室,趁林白露放学回家前的几分钟发泄了欲望,随后又把自己关进书房。
林文斌坐在书房椅子上,感到一阵空虚与悔恨,悔恨自己把珍贵的精力浪费在江秋颖身上,虽然林文斌才刚刚四十岁,但他已经发现自己的身体在快速衰老,精力大不如前。林文斌从抽屉里拿出南琴的照片,他告诫自己不要再浪费精力,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林文斌急切地想要再见南琴。
第28章 南琴28.
南琴回学校上课的第四天清晨,她在学校车棚看到一只浅绿色的蛾子。
那天是 2001 年 12 月 27 日,早晨五点五十分,天还没亮,一天里最冷的时候,南琴蹬着自行车顶着北风来到学校,她穿着棉衣,毛线围巾缠在脸上,戴着硕大的耳暖,把自己裹得跟个球一样。
学校车棚挨着锅炉房,锅炉房嗡嗡响着,烟囱里冒着白烟。南琴一边锁车一边把围巾从脸上拉下来,哈气在围巾上结了一层水珠,被冷风一吹,瞬间凉丝丝地贴在她脸上。借着车棚里唯一一盏白织灯泡的黄色亮光,南琴终于把锁条插进锁孔,拔出自行车钥匙时,车棚里的灯光忽闪了三下,南琴望向头顶的灯泡,一只浅绿色的蛾子正围着灯泡扑腾。
要论模样,这只蛾子不比蝴蝶次,浅绿色翅膀细细长长,还画着两只眼睛似的圆圈。蛾子停在灯罩上,合拢起双翅,像刚刚削下来的青苹果皮。南琴第一次在冬天看到活着的蛾子,大概是锅炉房里的蛹被提前热醒了。
上午第二节 课间,南琴一个人跑到车棚,想看看蛾子还在不在。蛾子没找到,却看到王健也往车棚这边来,南琴本想低头跑开,假装没看见王健,但王健迈着大长腿跑到南琴面前,乐呵呵地喊住南琴。
“干啥呢?”
南琴没敢看王健,也没说话,只是摇摇头。
“出去玩吗?”王健挑挑他的浓眉。
南琴想都没想,摇摇头,在她的意识里,逃学出去玩是极其严重的错误,她连这种念头都不曾产生过。
“行吧,那我走了。”王健穿过车棚往锅炉房走过去。
南琴这才敢抬起头,望着王健的背影,这时眼保健操铃声响了,南琴得赶紧跑回教室,可她忽然觉得无聊,教室无聊,眼保健操无聊,上课无聊。南琴看见王健钻进锅炉房后面的小铁门,她也跑过去,她从没注意过这扇小门,也从未想过这扇门后面是什么。南琴推开小铁门,看到一个黑乎乎的小院子,满地乌黑的煤灰,墙边堆着小山一样的煤堆,王健正鬼鬼祟祟地打开院子另一头的大铁门。王健听到身后有动静,慌张回头,看到是南琴,大松一口气,王健朝南琴招招手,让她过来。南琴安静地跑过去,看着王健轻轻拉开铁门闩,缓缓拉开大铁门,两人从门缝里钻了出去。南琴这才知道锅炉房后院的大门直通到学校侧面的小街,是一道专门送煤进来的通道。
“你不是不来吗?”王健问南琴,两人一前一后在路边走着,南琴也不知道要去哪,只是低头跟着王健。
王健看南琴不说话,又问,“你咋了?咋不吭声?”
南琴抬头看了王健一眼,又摇摇头。
“那你跟着我吧,”王健说,“上个星期我去找尚娜娜玩,她还问你怎么没来,我说你没去学校,找你没找着,我跟她说好了今天去找她。”
南琴低头跟在王健身后,她把手插在上衣兜里,什么也不想,只是跟着前面这双脚,觉得就这么一直走下去也挺好,直到走到世界尽头。
去杂技团路上,王健中途拐进一栋老楼,南琴也跟进来,她看着王健弯腰从楼梯下面摸出一个塑料袋,沉甸甸的,王健打开给南琴看了一眼,是一堆手掌那么长的小鱼,白花花的。
“白条,昨天讹的,”王健挑挑眉毛,得意得说,“昨天看见俩人在河里电鱼,大鲤鱼电出来好几条,我找他要他不给我,我就说,你要不给我,我就报警告你们电鱼,他们还想打我,幸亏我跑得快,他们怕我打 110,最后给我一袋小白条。”
王健满意地扎紧塑料袋,说,“走,喂狗熊去。”
两人走了四十分钟才到杂技团,路上出了太阳,暖洋洋的。王健站在杂技团大门外喊尚娜娜,尚娜娜正在宿舍涂指甲油,她赶紧吹了吹指甲,披上薄薄的黑色羽绒服跑出来。
尚娜娜打开大门,看见南琴,劈头就问,“你咋这么长时间都不来?”
“我生病了。”南琴小声说,她看见尚娜娜的黑色羽绒服上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大脚印,就在肚子的位置,南琴上去帮她拍打了两下,土印子拍不掉。
“没事,用湿毛巾一擦就没了。”尚娜娜说。
“他又打你了?”王健问。
“刚踹的,喝多了,正睡觉呢。”尚娜娜关上大门,领着两人往仓库走,边走边说,“他这一觉就到下午了,咱们今天能多玩会儿。”
仓库里寒气逼人,南琴他们进来时,狗熊正团在一张硬纸壳上,上次他们给狗熊做的草垫子早没了。狗熊看见王健,知道有肉吃,懒洋洋地爬起来把嘴伸出栏杆。
尚娜娜神秘兮兮地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在王健和南琴面前晃晃,她说,“从吕向东那儿偷的。”
“啥钥匙?”王健问。
尚娜娜走到笼门跟前,用钥匙打开锁头,嗒,一声清脆的开锁声,尚娜娜取下锁头,把笼门打开了。
王健乐得直撸袖子,说,“行啊你!让它出来!”
南琴双手插在衣兜内,默默看着狗熊,狗熊听见笼门打开了,可它不敢出来,反倒往里面躲。对狗熊来说,笼门打开只意味着两件事,要么表演,要么挨打,所以它宁可被关在里面。
尚娜娜站在笼门口,对狗熊说,“出来吧,别害怕。”
狗熊无动于衷,缩在铁笼角落。王健打开塑料袋,往笼子里扔了一条小鱼,狗熊爬过去衔在嘴里,只嚼了一下就吞了,不解馋。狗熊看着王健,等他继续扔鱼,王健用小鱼当诱饵,把狗熊一点一点从笼子里引出来。王健看狗熊从笼子里出来了,继续用小鱼把它往仓库门口带。
“你干啥?”尚娜娜问。
“外面太阳多好,让它出来晒晒太阳。”王健说。
“不行,吕向东看见得打死我。”
“他不是睡着了?没事,就玩一会儿。”
“行吧,你留几条鱼,一会儿把它引回来。”
“放心吧,它听我话,我们俩都老熟人了。”
王健用鱼勾引着狗熊,走出仓库。南琴第一次看到狗熊站在阳光下,浑身毛茸茸的,南琴忽然说,“咱们去后院吧。ʟᴇxɪ”
杂技团后面的荒废园林一片枯黄,满园枯草和落叶,看不见一丁点绿色。狗熊跟着王健一路走过来,慢慢放下警惕,太阳把狗熊身上晒得热乎乎的,它一看见枯草,便直直地爬进去,在里面左闻闻右嗅嗅,枯草被它的大脚掌踩得沙沙响。
“你给它吃点鱼啊,还多着呢。”尚娜娜喊道。
王健倒出半袋子小鱼,狗熊吃了一会儿,神清气爽,一头歪在草堆里,满地打滚。阳光正好,王健、尚娜娜和南琴站在草里,看着狗熊满院子撒欢,在枯草堆里奔跑,翻滚。王健乐得大呼小叫,跟狗熊一起在枯草里跑,尚娜娜追着王健喊,“你小点声!”
南琴已经很久没笑过,这一刻她微笑着,跑向王健和尚娜娜。
狗熊爬进干枯的人工河里,踩在干结的黄泥上,到处找水。王健往河床上扔了几条小鱼,狗熊跑过去一把按住,天生的捕猎基因瞬间被唤醒,它在金黄的河床上寻寻觅觅,仿佛巡视自己的领地。
“给我扔一个!”尚娜娜从王健手中抢来几条小鱼,站在小石桥上扔下去,欢喜地看着狗熊在河床上吃鱼,尚娜娜早忘了吕向东,她希望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希望狗熊永远不用回去笼子里。南琴他们三个站在小石桥上,把所有小鱼倒下去。
“敢不敢把它放了?”王健趴在石头栏杆上,忽然问道。
“放哪?”尚娜娜说。
“树林里。”
“咱这哪有树林?”
“要是我有车就好了,把它拉到大兴安岭放生。”
“你怎么知道它老家是大兴安岭的?”尚娜娜说,“那边多冷啊,还不如去南方呢。”
“也行,放到海南,那边不冷。”
“娜娜,你为什么不跑?”南琴忽然问。
“啊?”尚娜娜没明白南琴的意思。
“吕向东对你那么坏,你应该离他越远越好。”
尚娜娜踢着脚边的碎石子说,“我能去哪?哪也去不了,我连火车都没坐过,出去打工也没人要。”尚娜娜趴在石头栏杆上,望着河床上的狗熊说,“我跟它一样。”
狗熊从人工河里爬出来,在枯草堆里盘出一个窝趴下。
吕向东早上就着羊汤四味菜喝了半斤白酒,喝完发酒疯,踹了尚娜娜一脚,倒头就睡了,按说这一觉得睡到下午,但他喝羊汤放盐放的有点多,睡着没一会儿口干舌燥,起来找水喝。吕向东床边的暖瓶里一滴水都没有,他喊了两声尚娜娜,没人答应,吕向东没好气儿地从屋里出来,站在二楼走廊,远远就瞧见尚娜娜和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儿在后院里玩,吕向东没看见草堆里的狗熊,他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孬孙!”
尚娜娜和狗熊同时听到吕向东嘶哑的吼声,狗熊比尚娜娜反应还快,它从刚刚盘好的草窝里翻身爬起,拼了命往仓库跑。吕向东站在二楼看见狗熊从草丛里奔出来,他连忙下楼。
“你们赶紧走!”尚娜娜推着王健和南琴往院子外跑。
“你咋办?”王健问。
“别管我了。”
“你跟我们走吧。”南琴抓住尚娜娜的手往大门跑。
那一瞬间,尚娜娜眼里闪过一道光,她幻想过无数次离开杂技团,离开吕向东,这是她离这个梦想最近的一次,尚娜娜犹豫之间,又听到吕向东喊,“你想死了不是?”
尚娜娜看见吕向东从二楼跑下来,她眼里的光顿时熄灭了,“你们走吧。”
尚娜娜把大门打开,让王健和南琴出去,尚娜娜回头看到吕向东没有追过来,而是跑进一楼的仓库,随后听到仓库里传来铁笼门重重关上的声音。
南琴站在门外,有一句话在她脑子里回响了无数遍,但她没敢说出口——你跟我回家吧。
如果尚娜娜走出杂技团大门,南琴唯一能做的就是带她回家,除此之外别无选择。但南琴不敢,她不确定南志安和刑慧英能否接受尚娜娜,南琴一想到南志安和刑慧英为难与责备的眼神,她就被负罪感吞噬。所以站在杂技团大门口时,南琴心里其实害怕尚娜娜真的抓住她的手,跟她一起跑出杂技团。
尚娜娜没有离开,她关上大门,裹着薄薄的羽绒服跑回了宿舍。南琴一下子哭出来,她从来没这样讨厌过自己,她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太害怕给南志安和刑慧英惹麻烦,继而恨南志安和刑慧英,恨他们的懦弱,尽管他们的懦弱有一部分源于客观上的无能为力。南琴在心里问自己,自己真的没有资格勇敢吗?确实是的,南琴心想,她没有资格勇敢,但没有资格可以作为不勇敢的借口吗?南琴突然明白,自己的懦弱没有任何借口,南志安和刑慧英不是借口,但南志安和刑慧英是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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