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慧英一把攥住南琴胳膊,吼道,“他让你走你就走啊?你咋这么听他话!事儿不说清楚谁都别走!”
南琴乖乖停下,依旧站在刑慧英身边,低垂着脑袋,那本《情乱朱颜》还在她手里捏着。
林文斌用手指着刑慧英,缓缓说,“你听好,我告诉你,我们什么都没干。”
“你等着,我打 110。”刑慧英的眼睛快速在屋里寻摸,扫见办公桌上有电话,但林文斌挡在办公桌前。
林文斌用手压住电话,说,“你报警,你就不怕这事儿传出去,南琴以后没法见人?”
林文斌一句话捅到刑慧英软肋上,他看刑慧英不说话,接着说,“报警有用吗?公安局局长你熟还是我熟?政法委你熟还是我熟?教委班子都是我自己人,你们家南琴以后还上不上学了?”
刑慧英望着眼前这个穿着白衬衫,黑西裤,戴着金属边眼镜,梳着小分头的男人,她发现自己一点脾气都发不出来,放在平常,她瞅见这种领导模样的人,都绕着走,要是实在绕不开,一定得点头陪笑,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写在基因里的尊卑秩序。她可以吼南志安,可以吼南琴,可以吼公交车司机,可以吼那些买秋裤时为了一两毛钱讨价还价的买家,但面对官,刑慧英无论如何吼不出来。
“你别跟我说这些,我就问你对我闺女干啥了。”刑慧英气焰灭了。南琴听出来了。
南琴第一次跟在林文斌身后走进小白楼那天,她仰头望着林文斌的背影,感觉像一座高山,当时她并不知道为什么像高山,这一刻她忽然明白,那个形似高山的背影,叫权力。
“你问她我们干啥了。”林文斌说,“我刚说过了,啥也没干,你要是真报警了,没干的事儿也让传成干了,你是个当妈的,不为自己闺女名声想想?”
刑慧英强撑着气场说,“我刚才在门口啥都听见了,你在这干啥事儿我也看见了,你是当官的能咋的?我去北京上访,我倾家荡产也得告死你!”
林文斌不耐烦地叹了口气,说,“随你便,还是那句话,你是个当妈的,为自己女儿好好想想。”
林文斌把手从电话上拿下来,推了推眼镜,说,“这样吧,你要愿意,咱们就私了了,也别把事儿闹大,对谁都不好。我还是那句话,你出了这个门,要报警,还是要告我,我都拦不住你,但有一点你记住,最后吃亏的一定是你,还有你女儿。你要愿意私了,我也不亏着你,咱们聊个数。”
刑慧英哑口无言,她抓着南琴胳膊,问她说,“他没把你怎么着吧?”
南琴一动不动,只是低头盯着地,她身上的贴身秋衣早就被汗浸透了,她只想出去透透气,吹吹冷风。
林文斌忽然说,“小琴,你先回去吧,我跟你妈谈谈。”
刑慧英见南琴不说话,慢慢松开抓着她的手,低声说,“先回家,哪儿都别去。”
南琴很听话,平静地走出了办公室。她没回头,垂首缓步往前走着,不疾不徐,抬眼看见走廊窗户外面的小雪,轻飘飘地斜着往ʟᴇxɪ下落,文化馆大院里的松柏已经白了。
南琴走到楼梯口时,才意识到手里还捏着那本黄色刊物,她随手丢在地上,慢慢走下楼。
文化馆大院的水泥地已经蒙上一层薄薄的雪。南琴站在小白楼门口,看到一排浅浅的脚印从大门口伸向小白楼,大概是刑慧英来时的脚印吧,南琴不想破坏干净的雪地,她一步一步踩着刑慧英的脚印往外走,快到车棚时,才从刑慧英的脚印里跳出来。
南琴贴身秋衣上的汗水很快就变得凉丝丝的,她一边打冷颤,一边骑车回家。
家里没人,南琴没摘耳暖和围巾,直接进了自己卧室,在地上留下一串湿哒哒的小脚印。她从大录音机里取出王健的磁带,看了眼磁带盒上用圆珠笔写的“WJay”,磁带封面上,那时的周杰伦还留着长长的卷发,戴着耳机,悬空漂浮在一张躺椅上,好像只要听着音乐,人就可以飞起来。
南琴把磁带揣进衣兜里,走出卧室,她停在小小的客厅中央,透过门框回望了一眼自己的小房间,然后走出家门。
南琴顶着小雪骑车来到学校,操场上的学生不少,都拿着彩带气罐儿互相追着往头上喷彩带和泡沫。南琴没去自己的教室,而是来到初一一班门口,往里面望了望,没找到王健。她摸了摸兜里的磁带,转头又折回了车棚。
南琴沿着平常放学回家的路往东郊骑,赶往化肥厂。化肥厂门前的路稀稀巴巴的,雪刚落下就被大货车碾成黑泥。
化肥厂旁边的王记砂锅店亮着灯,南琴在店门口锁好自行车,推开厚重的棉门帘走进去,看到王健的后妈李艳丽坐在小板凳上,一边看电视,一边择韭菜,店里没客人,只有李艳丽一个人。
“姨,王健在家吗?”南琴小声问。
李艳丽上下打量着南琴,说,“你是他同学?”
“嗯。”
“谁知道他在不在家,你去后头喊他一声,看他在不在屋里。”
李艳丽用下巴指了指后厨那扇通往后院的门。
“谢谢姨。”
南琴往后厨走,李艳丽眼睛一直盯着南琴,心说王健找的这个小女朋友长得还挺齐整,水灵灵的。
南琴来到后院,一团乱,院中间停着三轮车,墙根的酒瓶堆成山,杂乱不堪,房檐底下摞满了黑漆漆的旧砂锅。南琴贴在房檐下喊了几声王健,没人答应。
南琴回到店里,对李艳丽说,“姨,他不在家,我就先走了。”
“好,慢点儿。”
南琴走出砂锅店,站在湿巴巴的泥里愣了一会儿,又骑上车上路了。
这次她骑到了杂技团,到大门口时累得气喘吁吁,出了一身汗。杂技团大门紧闭,南琴把嘴对准铁皮大门门缝,朝里面喊,“娜娜!娜娜!”
整个杂技团大院死气沉沉,南琴都能听见自己的回声。她喊了一分钟,大院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当天上午,吕向东领着尚娜娜去了西郊开发区,那边一家洗浴中心开业,找他们去表演,吕向东打算趁此良机舒舒服服地在洗浴中心里泡两天。
南琴再次返回学校时,操场上已经没什么人,都回各自教室参加元旦晚会去了。才下午四点多,天色暗得就跟六七点一样,教学楼灯光璀璨,各班窗户里透出红红绿绿的彩光,灯管都裹了彩色玻璃纸。
南琴把自行车推进车棚,里面的自行车塞得满满当当,她找了个空把车插进去,然后骑坐在后座上,远远望着教学楼,她不想回教室。
在车棚里坐了一会儿,南琴冻得双脚冰凉,她挪到锅炉房门口,想着能暖和点,低头瞥见地上有一片浅绿色的叶子,像刚削下来的青苹果皮,就在自行车停车架中间。
是那只浅绿色的蛾子。南琴小心翼翼地钻进拥挤的自行车中间,把蛾子捡起来,托在手掌上。已经死了。
昨晚,南琴许愿希望自己变成蛾子,愿望没有成真。她看着手上这只安静的蛾子,很羡慕。
南琴把蛾子轻轻放进衣兜,随后走向教学楼。教学楼里热闹得不像话,四处流动着欢乐的空气,青春的歌声和笑声从一楼响彻五楼。
高云飞攥着两瓶泡沫气罐在二楼走廊里奔跑,穿梭在各班之间,见到认识的就往人头上喷一坨泡沫,乐此不疲。他跑到二楼楼梯口,扭头看见南琴正在楼梯上往三楼爬。
“南琴!”
高云飞喊了南琴一声,南琴回头,还没看清是谁,就被高云飞往脖子里喷了一坨泡沫。
“上去干啥?你怎么不在你们班里玩?”高云飞笑着挡在南琴面前。
南琴抖了抖领子上的泡沫,看见高云飞染了一绺黄刘海儿,哗啦哗啦摇晃着手里的气罐。
高云飞的两个小兄弟追着两个女生跑过走廊,叽叽喳喳喊个不停,高云飞听见了,兴奋地追过去,回头对南琴喊道,“一会儿去你们班玩儿!”
南琴继续往楼上走,一直来到五楼。初三的教室在这一层,南琴第一次上来。五楼楼道里也堆满了课桌板凳,南琴随手搬了个凳子放在通往天台的铁梯子旁。
上天台没楼梯,顶楼天花板上只开着一个方形口子,口子下面沿着墙壁焊着半截铁梯子,梯子不延伸到地面,不踩着个垫脚的东西爬上不去。
南琴踩在凳子上,双手刚好抓住铁梯子,她牢牢握紧铁杆,蹬着墙往上蹿了两下,费尽全力才把左脚搭上梯子最下面一根铁杆。南琴在梯子上直起身子,仰头看见雪花从头顶的方形口子里泻下来。她慢慢爬上去,脑袋一探出房顶,连空气都变得自由了。
南琴登上房顶,打了个哆嗦,高处有风。房顶白茫茫一片,一个脚印都没有。
离天空更近的地方,似乎也更明亮一些,南琴立在房顶上,觉得还有些天光。尚未入夜的夜色中,平原一片苍茫。开市没几处高楼,站在教学楼楼顶,一眼就看遍了这块被人类耕种了几千年的中土。
开市真小,南琴踏雪走到楼顶边缘,眺望出去。有灯光的地方就是开市,往北越来越黑,地势也越来越高,那是高悬在地面之上的黄河。
南琴轻轻舒了口气,摸着衣兜里的蛾子,闭眼从楼顶跃了下去。
如果让南琴在自己墓碑上写点什么,她一定写不出什么。她太平凡,平凡得像一只蛾子。她短暂的一生乏善可陈,她不够优秀,也不够顽强,甚至是懦弱的。她偶尔勇敢,却总是善良。
厄运往往降临在不幸的人身上,究竟是因为承受了厄运才变得不幸,还是不幸的人更容易招致厄运?总之,南琴是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孩子。如果一定要在墓碑上写点什么,她或许可以写——我从未伤害过任何人。但南琴没有墓碑。
南琴摔在地上时,林文斌正在西郊新开张的红钻石洗浴中心里,他拿着吕向东给他的电子手牌,刷开了尚娜娜的房间。
第34章 阿健34.
林文斌在洗浴中心碰上尚娜娜,这事儿说来也巧。
元旦这天下午,南琴独自离开文化馆以后,刑慧英跟林文斌磨了半个小时。
刑慧英一直追问林文斌,问他说,“小孩儿走了,就剩咱俩,你跟我说实话,你跟我闺女到底啥关系?”
林文斌一口咬定什么事都没发生,让刑慧英回去自己问闺女。刑慧英问林文斌怎么跟南琴认识的,林文斌倒是实话实说,说是在院子里下棋认识的。
说到下棋,刑慧英想起昨晚陈芸上门给南琴送象棋,再联系起这段时间南琴的异常反应,好像一切都有了头绪。
但也仅仅是有个头绪,真相究竟是什么,刑慧英依然一头雾水,只隐隐感觉到南琴和林文斌的关系一定不像面前这个衣冠禽兽说得那么简单。
林文斌提出一万块钱的和解费,刑慧英没答应,在弄清楚事情原委之前,刑慧英一分钱都不肯拿,一旦拿了钱,后边就算有理也说不清了,搞不好这一万块钱还会被林文斌说成是嫖资。
刑慧英此时的头脑异常清醒,想到刚刚冲动之下抽了南琴一嘴巴,她心里不是滋味,只觉得刚才抽南琴的右手手掌汗津津、火辣辣的。她在衣服上抹了抹手汗,说回去会找南琴问明白,水落石出之后再来找林文斌谈。
刑慧英走了,林文斌杵在办公室中央,四周静得令人心慌,他低头看见自己的白衬衣衣摆无精打采地耷拉在大肚腩上,裤子皮带也扎得歪歪扭扭。他走到脸盆架上的镜子前,看到自己上火浮肿的脸,肥厚黑青的眼袋,毫无肌肉的细胳膊,玉树临风这个词突然从他脑子里蹦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一回忆起刚才被刑慧英目睹了自己自渎的丑态,林文斌恨得牙痒,有万般耻辱积郁在心里。
更令他感到憋屈和烦躁的是,刚刚燃起的欲火被ʟᴇxɪ突然打断,欲望没能发泄出去,实在憋得难受。
再想到以后可能永远见不到南琴,林文斌更加渴望痛痛快快发泄一次,他马上记起有一位朋友参股的洗浴中心今天开业,前不久,这位朋友就盛情邀请过林文斌莅临体验,还特地意味深长地暗示说,洗浴中心有好项目。
林文斌重新整理好裤子,把白衬衣紧紧扎进皮带里,恢复了体面模样。他没有开车,在路边拦了辆出租前往西郊开发区的红钻石洗浴中心。
路上,林文斌给那位朋友打了个电话,朋友让林文斌快到的时候说一声,他安排人在停车场的贵宾通道迎接。贵宾通道不经过大堂,有专用电梯直接通往休闲住宿层,专为不方便抛头露面的贵客准备。
林文斌到的时候,一个精精神神的小伙儿在贵宾通道接上他,领他去房间。林文斌从小伙儿手里接过毛巾和电子手牌,拍拍小伙儿说,“你忙你的去吧,我自己上去。”
来这种地方,林文斌不希望有人跟着,尤其是不熟的人,他尽可能谨慎低调。坐电梯直接上到三楼,隐约听见二楼活动大厅里有节目表演,歌舞喧阗。
林文斌踩着走廊里柔软厚实的新地毯,经过密密麻麻的客房,寻觅自己手牌上写的房间号。
好巧不巧,吕向东从房间里出来,他刚换上一身舒舒服服的浴衣,跟个爷一样,昂首腆肚迈着八字步,大摇大摆地拍着肚皮,白毛巾往脖子上一搭,打算下去泡澡。他在走廊里迎面瞅见林文斌,顷刻间,吕向东像个掉进沸水的嫩鱿鱼片儿,咻的一下就被烫卷了,紧紧缩成个疙瘩,点头哈腰迎上去。
“林局,这巧的,你说这是不是缘分?我还琢磨年前找一天去局里给你拜年呢。”吕向东脸上笑开花。
林文斌记得吕向东是个懂事儿的人,有眼力见儿,知恩图报,尽管林文斌懒得搭理他,但还是停住脚步问候了一下,说,“跑这么远来洗澡来了?”
“我哪有这闲心洗澡,这不是开业有活动嘛,带着我们团里姑娘来演出,顺便洗个澡。”吕向东笑着把脖子上的白毛巾拽下来,团在手里,又说,“这会儿估计快演完了,我们就是热个场,听说晚上节目才带劲。”
林文斌没兴趣再跟吕向东闲扯,打发道,“行,团里的事儿多操操心,好好运作运作,多演出多挣钱,挣多挣少都归你们团自己,局里一分也不拿,你忙你的吧。”
林文斌正要走,看见一个穿着演出服的小姑娘朝他们这边走过来,正是尚娜娜。尚娜娜脸上浓妆艳抹,衣服亮晶晶的,瘦极了。
林文斌目不转睛地盯着尚娜娜走到吕向东面前。
“师父,演完了,走吗?”尚娜娜累得叉着腰。
吕向东低声说,“你自己先回,我还有点儿事。”
“咋回啊?”尚娜娜问。
“十七路公交,出门找人问问,去吧。”
尚娜娜扭头就走,又被吕向东喊住。
“等会儿。”吕向东问道,“家伙事儿都装车了吗?”
“没呢。”
“装了车再走,我一会儿忙完下去检查。”
林文斌一直在旁边看着,他看尚娜娜年纪不大,但举手投足挺成熟,身姿苗条,长得也不赖,于是开口问道,“团里演员?”
吕向东急忙回答,“是是,我徒弟,今天场子不大,就带她一个人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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