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娜娜很清楚,林白露嫌她身上脏,所以一进门就推她进来洗澡换衣服,想到这,尚娜娜没生气,只不过心里有点难受。她把脱下来的演出服叠好,裹在军大衣里,担心弄湿了明天没法穿。
尚娜娜拧开热水淋浴,水花溅在脚上才发觉自己穿的是棉拖鞋,她没好意思喊林白露,干脆光脚踩在瓷砖上。
水放热以后,尚娜娜走进淋浴里,仰头搓了把脸,看见自己指甲缝里脏兮兮的,藏着泥。她在心里跟自己说,林白露没错,谁都不想自己家被外人弄脏。
尚娜娜用力揉洗头膏,身上打完沐浴露又打了一遍ʟᴇxɪ香皂,连脚趾头缝都挨个儿搓了,恨不得把自己洗得全世界最干净。
尚娜娜洗完擦干身子,用粉白的手掌在挂满水汽的镜子上打出一个圈,她把湿头发顺到耳后,贴近镜子看着里面这个鼻尖有痣的小女孩儿,大大的眼睛,大大的嘴巴,尖尖的下巴,她忽然记起了自己亲生父母的模样,有一幕画面清晰地从她脑海深处蹦出来——一群大人冲进她家院子,把她那个每天叼着烟卷儿的年轻的爸爸往死里打,因为她年轻的爸爸挖了别人家坟。
水汽很快又爬满镜子,尚娜娜穿上林白露的衣服,相当合身,两人体型差不多,都挺瘦,林白露个头儿稍微猛一点,毕竟营养好。
尚娜娜洗澡的时候,林白露煮了两碗方便面,她也只会煮方便面,冰箱里满满的鸡蛋和蔬菜一样没用上。
尚娜娜从卫生间出来,瞅了眼香案和牌位,案上供着苹果、橘子、香蕉和猕猴桃,牌位两旁竖着红蜡,正中间的香炉里没插香。尚娜娜猜林白露不敢一个人在家过夜,就是因为这东西。尚娜娜倒是不害怕,只觉得那几盘鲜亮的水果放着给鬼吃太糟践了。
吃完方便面,林白露问,“你想不想看电影?”
尚娜娜点点头,端着两个大碗去厨房洗了,出来时看见林白露蹲在电视前面,往 DVD 里推光碟。
光碟入仓,林白露兴奋地蹦进沙发里,冲尚娜娜喊,“赶紧来啊!”
尚娜娜在衣服上蹭蹭湿手,静悄悄地走过去,迈步时,脚抬得高高的,担心磨坏地板。她走到宽大的米色沙发旁,轻轻坐下,一屁股陷进沙发里,还以为坐空了,心里一惊,心说这哪是沙发,这是云彩。
林白露突然从沙发里弹起来,光着脚咚咚咚跑向冰箱,喊着问,“你想喝可乐还是 AD 钙奶?”
尚娜娜都想喝,她直起背坐在绵软的沙发上说,“都可以。”
林白露抱着两罐百事可乐和一板 AD 钙奶回来,尚娜娜身后忽然响起音乐,吓得她浑身一紧,慌忙回头,紧接着音乐声仿佛从屋子四面八方轮番滚动过来,电视上出现一座梦幻的城堡,尚娜娜看着眼熟,林白露说那是迪士尼城堡。
《玩具总动员》这张碟,林白露看过不下五遍,被她邀请来家里做客的小姐妹都陪她看过,每次都一边玩一边看,笑得前仰后合。
尚娜娜发现电视声音是从天花板四角的小音箱发出来的,她没看过《玩具总动员》,目不转睛盯着电视,林白露在旁边给她剧透。十分钟不到,林白露没动静了,尚娜娜扭头一看,林白露蜷在沙发上,睡得口水挂在嘴边。尚娜娜晃晃林白露的可乐,才喝了一半。
尚娜娜也困,她白天上蹿下跳表演杂技,按说一沾床就能睡着,可她不舍得睡。她做梦都没想过自己能坐在软软的沙发上,喝着甜丝丝的可乐,穿着干净的衣服,有大彩电看,还有吃不完的方便面。
她既瞌睡又兴奋,想把时间拉长,想把一秒掰成十秒来过。这样幸福的时间,她不允许自己浪费在睡觉上。
尚娜娜本来有一肚子话想跟林白露说,有一箩筐问题想问她。可她一进林白露的家,反而不太敢随便说话了,她担心哪句话惹了林白露不开心,自己会被赶出去。尚娜娜不奢求做林白露唯一的朋友,她只希望以后林白露又交了其他新朋友之后,不要嫌弃自己。
尚娜娜从林白露卧室抱来被子给林白露盖上,她本想坚持把电影看完,可不知不觉就被沙发吞了进去,像陷进温暖的细沙,歪着脑袋睡着了。
清晨,尚娜娜是惊醒的,她梦见自己踩高跷踩空,身子一震,醒了过来。睁开眼之后,尚娜娜疑惑了几秒,望着陌生的环境,忘了自己在哪。她勾着头往脚边看了一眼,林白露不在沙发上。她也不清楚现在几点,窗外的天还黑着,电视和电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关上了。
尚娜娜从沙发里站起来,她不习惯睡软床,浑身酸。墙上有钟表,快六点了,尚娜娜悄悄走到林白露卧室门口,推门看见林白露在床上睡着,她轻轻走进去,没上床,站在床尾拍拍林白露的脚。
林白露慢慢睁开眼。
“我该走了。”尚娜娜小声说。
“几点了?”
“六点了,今天还得跟我师父出去上台呢。”
“晚上还能来吗?”林白露把胳膊从被窝里掏出来,压在被子上。
“不知道呢。”
“能不能还让他喝多?他喝多你就能来了。”
尚娜娜犹豫了一下,说,“那又得花钱给他买酒。”
“我家酒多着呢,你带一盒走。”
林白露说着坐起来,睡眼惺忪,慢慢悠悠走到西图澜娅餐厅,蹲下打开橱柜,里面摆满各式各样的白酒。林白露随手抱出一盒五粮液。
“不行,这个酒太好了。”尚娜娜也蹲过来,问,“有便宜的吗?”
“没事儿,你就拿走吧。”
“太便宜他了。”尚娜娜说,“吕向东才不配喝这么贵的酒,不给他喝。”
林白露扫了眼橱柜,说,“那就再给他买一瓶昨天那个吧。”
“那也太花钱了。”尚娜娜琢磨了一会儿,说,“给他买点儿散酒就行,这么大一壶才几块钱,吕向东根本喝不出好坏。”
“那都是假酒,我爸说散酒都是工业酒精做的,喝了死人。”林白露说完又后悔了,她得逼着自己改口,把“我爸”这两个字改成林文斌。
“不会吧?”尚娜娜说,“我看好多人都去我们那边那个小酒坊买散酒,吕向东也买过。”
林白露逐渐从睡意中清醒过来,说,“文化馆以前有个看门的老头,就是喝散酒喝瞎了,眼睛都瞎了还喝,把自己喝死了。”
“真的假的?”
尚娜娜有点不敢相信,她低头望着橱柜里的白酒盒,好多牌子连见都没见过,目测都很贵。
“你想不想让你师父死?”林白露忽然说。
尚娜娜心底一惊,缓缓转头看向林白露,她看到了一双阴郁的眼睛。
林白露的长发垂在脸侧,她冷白的皮肤在没开灯的西图澜娅餐厅里泛着蓝色,与昨晚那个手拿可乐看动画片的十三岁女孩儿判若两人。
第55章 娜娜55.
尚娜娜几乎每天都想弄死吕向东,但这个想,是幻想,就像小孩儿信口喊“我想变成奥特曼”一样。
小孩儿喊“我想变成奥特曼”,也喊“我想吃辣条”,这两个“想”字天差地别。
尚娜娜想杀死吕向东,是第一个想。林白露问尚娜娜想不想吕向东死,是第二个想。
林白露把刚刚拿出来的五粮液放回橱柜,轻轻合上柜门,蹲着说,“你师父死了,你就自由了。”
“我知道。”尚娜娜低着头小声说。
尚娜娜认真想过这件事,但从未具体想过这件事。
她只模糊地认为,离开吕向东的那天,就是她人生真正的开始,至于如何离开吕向东,离开后又如何开始新人生,她心里一片混沌。
“你说的对,不给他喝好酒。”林白露回头望向林文斌的牌位,屋里没开灯,窗外渗进来深蓝色的幽光。
有尚娜娜陪着,林白露竟真的一点都不怕了,她起身坐到餐椅上,对尚娜娜说,“以前老听大人说,谁谁谁喝酒喝死了,吕向东那么爱喝酒,咱们就让他喝够。”
尚娜娜仍蹲在橱柜旁,说,“天天看他喝酒,也没见身子出啥毛病。”
“他一天喝多少?”
“我也不知道,反正一瓶酒,能喝三四天吧。”
“文化馆那个喝死的老头,我以前听人家说,他一天喝一斤半。”
“吕向东抠得很,他也想多喝,不舍得花钱,还老想喝点儿贵的。”尚娜娜盯着橱柜,说,“你家这些好酒要是白给他喝,估计一天也得喝一瓶。”
尚娜娜站起来瞅了眼钟表,说,“我得走了。”
她进卫生间换上演出服,披上军大衣,把林白露借她穿的衣服叠整齐放在洗衣机上,期盼今晚能继续穿上它们。
林白露把尚娜娜送出门,临别时说,“晚上我去找你。”
天亮以后,林白露骑着自行车一路向南,穿老城墙,出大南门一公里,又往东骑了两公里,在古烽火台遗址公园外找到了那家名叫“五粮酒坊”的小酒坊,文化馆看门老头生前是这里老主顾。
林白露花二十块钱买了二十斤最便宜的散酒,灌满两个白色塑料壶,一壶十斤。老板说,“五十二度纯粮食酿造,跟五粮液一个配方,好喝不上头。”
林白露往车篮子里装一壶,后座上卡一壶,带着两壶好喝不上头的甲醇饮料回了家。
林白露记得家里有小人参,她从厨房翻出两根备用,取出两瓶林文斌私藏的五粮液,拧开瓶盖吨吨吨倒进下水道。按照林文斌从前的配方,往两个五粮液空瓶里分别塞入一小根人参ʟᴇxɪ,再添一小把枸杞,用漏斗怼着瓶口往里面注满五粮酒坊买的好喝不上头的散酒,最后拧紧瓶盖,往桌子上一摆,小人参泡着,小枸杞飘着,像模像样。
林白露在家闲了一天,看看电视、看看杂志,寒假作业碰都不碰。天将黑不黑的时候,林白露用纸袋子装好两瓶滋补药酒,蹬上自行车,像踩着风火轮似的赶赴杂技团。
尚娜娜知道林白露晚上要来,演出回来后故意给她留了门。林白露骑到杂技团门口,看大铁门虚掩着,院儿里有灯光,她轻轻推开铁门,滑着自行车进了大院。
尚娜娜正蹲在院墙边的水管旁择韭菜,望见林白露来了,急忙洗洗手,在身上抹干,跑过去,看林白露手里提着纸袋子,问,“这啥?”
“酒。”林白露小声说道,她取出一瓶在尚娜娜眼前晃晃,凑到尚娜娜耳边说,“假酒。”
“不会真死人吧?”
尚娜娜吓得不敢看那瓶酒,她偷偷往厨房方向瞟,听见吕向东在厨房里拍蒜。
“哪有那么快,这才两瓶,我买了二十斤呢。”林白露把酒瓶放回纸袋,看着亮灯的厨房说,“你带我过去。”
尚娜娜不动,反而蹲了下去,林白露也蹲下,说,“你怕什么呀?又不是毒药。”
“要不算了。”尚娜娜把头深深缩在军大衣里。
“他都把你卖给林文斌了。”林白露盯着尚娜娜说,“他就应该跟林文斌一块儿死。”
“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我不想蹲监狱。”
“他要真把自己喝死那是活该,没人逼他喝,跟你没关系,跟我也没关系。”林白露把装酒的纸袋往地上一放,说,“反正我没往里下药,我还给他泡人参了呢。”
“万一他喝出来是假酒怎么办?”
“你不是说他喝不出好坏吗?”
“万一呢。”
“我专门泡了人参枸杞,就是怕他喝出来。”林白露说,“管他呢,他要是喝出来,明天我再给他拿瓶真的。”
尚娜娜慢慢抬头,看着林白露,问,“前几天你让我帮你杀左小月,是认真的吗?”
林白露没回答,想起了那天左小月抽她耳光的样子,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当时是认真的。”她歪歪脑袋,又说,“我也不知道,只要看不见她,她死不死跟我没关系。”
“你想好转学去哪个学校了吗?”尚娜娜问。
“光我想没用,得我妈同意。”
“要是以后你住得远了,还来找我玩儿吗?”
“只要你跟我玩儿,我就跟你玩儿。”
尚娜娜忽然站起来,林白露也起身。
尚娜娜抓住林白露的手,拉她走向厨房,林白露手上戴着手套,她不知道尚娜娜的手掌冰凉,只感觉到尚娜娜握得很紧。
尚娜娜推开厨房门,吕向东正用菜刀铲着青萝卜块往锅里下,他回头发现门口站着的不止尚娜娜一人,身边还跟着林白露。
“咋又来了?”吕向东提着菜刀问。
林白露从尚娜娜身旁挤进门里,举着手里的纸袋子说,“叔叔,谢谢你昨天让娜娜带我玩儿,我给你带了两瓶酒。”
吕向东昨天喝了林白露送的酒,吃了林白露买的菜,对小姑娘印象不错,他接过纸袋子,掏出里面的酒一瞧,差点笑出声,他两年也喝不上一回五粮液,再仔细往瓶子里一看,还泡着人参枸杞。
“这是我爸泡的酒,放家里也没人喝。”
听见林白露这么说,吕向东不由得感慨,心说林文斌藏那么多好酒,最后竟落到自己手上。他又想起那瓶被尚娜娜踢碎的剑南春,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
“好,好。”吕向东乐得合不拢嘴,说,“一会儿留这儿吃饭吧,你们俩多玩一会儿,娜,带你朋友上去玩儿,一会儿下来吃饭。”
“叔叔,我想让娜娜去我家玩。”林白露背着手,乖巧地说,“能让她在我家住一夜吗?明天早上回来。”
吕向东越过林白露瞅了眼门口的尚娜娜,尚娜娜倚在门框上低头抠指甲。
“唔……”吕向东脸一沉,说,“白天咋玩儿都行,不能在外头过夜。”
“叔叔,求求你了,明天早上我让娜娜再给你带一瓶好酒回来,我家里的酒还多着呢。”
吕向东心说,还有这好事,尚娜娜这妮儿本事不小,会挑朋友,以后不愁没酒喝了。
他假意考虑了一番,皱着眉头说,“行吧,明天早点儿回来,别耽误出工。”
林白露开心道,“谢谢叔叔,那你好好喝,喝完我再给你拿。”
林白露说完,转身拉着尚娜娜跑了。
吕向东迫不及待拧开瓶盖,凑鼻子上一闻,浓香型,味儿正,心说林文斌自己喝的酒,绝对次不了。
当晚吕向东熬了一锅青萝卜五花肉,又炒一盘韭菜鸡蛋,一个人坐在厨房煤火旁边,暖暖和和地听着收音机里单田芳讲《童林传》,自己干完一整瓶人参酒,飘飘欲仙。从厨房出来,遭冷风一吹,有点儿头疼,回二楼卧室倒头就睡了。
一连六天,林白露每日往杂技团送一瓶酒,尚娜娜得以在林白露家住了六夜,算上第一天,尚娜娜和林白露共同度过了七个夜晚。后面这六天,两人睡一张床,林白露给尚娜娜讲讲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尚娜娜给林白露说说学杂技的日子多辛苦,每次都是林白露先睡着,尚娜娜看她不出声了,自己才掖好被子睡觉。
江秋颖从洛城回来那天,身上一股庙里的香火味,衣服里里外外都被香火气浸透了。她到家第一件事,先给林文斌牌位前的香炉里续上线香。江秋颖的鼻子原先很灵,可她硬是没闻见家里有股白酒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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