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砂锅——消波块【完结】

时间:2024-02-23 23:16:25  作者:消波块【完结】
  王喜指缝夹着烟,点着王健鼻尖,缓缓说,“搁外头别给我惹事,我听你妈说前一阵有个小妮儿来找你,是不是她?”
  “啥时候啊?我都不知道。”
  “你没在家。”
  “那我咋知道?”
  王喜深深吸一口烟,徐徐呼出去,说,“你还小,你才多大,才十四。”
  “快十五了。”
  “十五能咋?”王喜说,“十五也小,不到谈朋友的时候,我跟你说,你给我记好,别给我惹事,哪天你要敢给我带个大肚子回来,腿给你打折。”
  王健冤得抓耳挠腮,恨不得把他下午辛辛苦苦打的四百个煤球全踹了,憋着气儿压低声音说,“我啥都没干,人家就来吃顿饭,你说啥呢?”
  “没欺负人家吧?”
  “我欺负过谁啊?”
  “那咋哭了?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都跟你说了她师父死了。”
  王喜勾头往屋里瞅了眼,见尚娜娜正陪着李艳丽包饺子聊天,他又盯住王健问,“家是哪的?”
  “我也不知道,没爹没妈,从小就一个师父。”
  “杂技团的?”
  “嗯。”
  “看着不像个坏小孩儿。”王喜长叹说,“杂技团的小孩儿,估计是拐来的。”
  “不是拐的。”王健说,“买的。”
  “买的不就是拐的,一个意思,谁家大人舍得把自己小孩儿送杂技团?”王喜弹飞烟头,推了把王健,说,“记住我跟你说的,别给我惹事,进去吧。”
  尚娜娜帮李艳丽包完饺子,又帮王喜洗菜、择菜,眼里全是活儿。有那么一瞬间,王喜心里美滋滋的,心说要有这么个闺女或儿媳妇,也挺好。
  春晚开始前,年夜饭张罗的也差不多了,满满一大桌,王喜本身是厨子,做饭好吃,讲究色香味,红红绿绿有荤有素。
  素凉菜有黄瓜变蛋,姜末莲藕,青红椒拌粉丝,白萝卜条蘸酱,胡萝卜丁拌苦杏仁。荤凉菜有酱牛肉,桶子鸡,干炸带鱼,红油猪耳朵。热菜炒了青椒肉片,红烧大肠,葱烧猪皮。另有四个蒸扣碗在大蒸锅里捂着保温,分别是鸡块,鱼块,条子肉和丸子。蒸扣碗是配馒头的主菜,通常都是等酒喝得差不多了,桌上的菜也吃够了,再把蒸扣碗倒扣在盘子里端上桌。
  王喜回后院平房给自己拿了瓶杜康,王健想喝啤酒,王喜没让,只许他喝饮料。
  外面鞭炮声劈劈啪啪没停过,在屋里说话得靠喊。四个人围着大方桌坐下,李艳丽跟王喜坐一头,王健和尚娜娜坐一边。
  尚娜娜从小到大都是跟吕向东两个人吃年夜饭。她第一次有了一大家子的感觉,望着满桌好菜,不知道先吃哪个。
  王喜把小酒盅满上,家里突然多了个人,一下子显得热闹许多,他心情不错,提起酒盅大声说,“动筷儿吧。”
第57章 娜娜57.
  许多年以后,尚娜娜早已没了看春晚的习惯,但每一年除夕夜,她依然会想起那个和王健一家人围坐在砂锅店里看 2002 年马年春晚的遥远的晚上。
  那年,赵本山带着高秀敏把轮椅卖给了范伟。尚娜娜就是在看完这个小品之后告别的王健一家。
  王喜酒量不大,年夜饭上,一两白酒下肚,飘飘欲仙。王喜清醒的时候像块木头,你要问他什么是父爱,他会说,只要阿健饿不死,这就是父爱。但如果王喜喝点白酒,立刻就像换了个人,王健亲切地喊他一声爸,他都能感动落泪。
  赵本山的小品演完后,尚娜娜看一家人都吃得差不多了,站起来说,“叔,姨,谢谢你们留我吃饭,我该回去了。”
  王喜在酒精的作用下,正处在感情充沛的时刻,他瞅着王健和尚娜娜这俩孩子,越看越喜欢,死活不让尚娜娜走,非喊李艳丽去收拾间空屋子,铺一床新被褥给尚娜娜留宿。
  尚娜娜不肯留,醉醺醺的王喜被王健搀扶着,把尚娜娜送出院子,王喜用力往王健肩头拍了三下,嘱咐王健把尚娜娜安全送到家。
  王健陪尚娜娜走出黑胡同,来到化肥厂门前的大路上,尚娜娜回身说,“你回去吧。”
  “我给你送过去。”王健说。
  “赶紧回去看电视吧,你送我回去,又得跑回来。”尚娜娜深吸一口凉丝丝的空气,有股怡人的鞭炮味,她说,“我想一个人走走。”
  王健怕现在就回去会被王喜骂,说,“我陪你走到南琴家那条路上吧,我也透透气儿。”
  两人慢慢横穿化肥厂门前的大路,往日这条路上大货车没断过,今天除夕夜难得清静,大路宽阔笔直,冷清得像世界末日。
  王健还沉浸在小品的欢乐里,路上一遍一遍重复着“树上骑个猴”,“树上骑七个猴”,把自己逗得前仰后合,尚娜娜也跟着笑,却没怎么说话。
  南琴家离王健家的砂锅店不远,尚娜娜在南琴家路口停下,四周黢黑,连个路灯都没有,尚娜娜站定说,“行了,你回去吧,别送了。”
  “那我走了,你自己慢点儿。”
  “嗯,你快回去吧。”
  王健倒着走了两步,说,“我过一阵儿再去找你,春节这两天走亲戚,估计得走到初七。”
  “嗯,民政局的人要是来了,我给你打电话。”
  “行,走了。”
  王健刚跑出不远,尚娜娜喊他,“阿健!”
  “啊?”
  王健停住脚步,站在黑暗里回望尚娜娜,尚娜娜也站在黑暗里,两人中间隔着黑漆漆的一段路,彼此都只能模模糊糊看清个人影。
  尚娜娜喊道,“你以后想去哪?”
  “去哪?什么去哪?”
  “等你长大了,有钱了,你想去哪?”尚娜娜站在路边,望着王健漆黑的轮廓。
  “等以后再说吧,谁知道呢?”
  “你不是说想去香港看谢霆锋,想去台湾看周杰伦吗?”
  “想啊,等我有钱了肯定ʟᴇxɪ去。”
  “那你去了还回来吗?”
  王健把手插进兜里,没细想,喊说,“谁知道呢?”
  “要是我也能去那么远的地方,我就不回来了。”
  尚娜娜站在黑影里,身子小小的,王健远远望着她,见她两个眼睛闪着光,在黑暗里亮晶晶的。
  “等以后挣了钱再说吧,我连飞机都没坐过呢。”王健笑说。
  “以后肯定能坐的!”尚娜娜挥着手喊道,“我走了!再见!”
  尚娜娜沿着空无一人的大街慢慢走,耳边总能听见或近或远的鞭炮声。她喜欢那些从远方传来的炮响,远到几乎听不清楚,还带着回声。当一声声似有若无的遥远的炮声进入她耳朵时,她会莫名燃起希望,对远方的希望。
  尚娜娜已经不再伤心。也许是因为吃饱了,她感到浑身充满力量。她突然发觉自己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才十三岁而已,未来的日子还很长很长,长到即使不坐火车,不坐飞机,也可以用脚走到世界上任何角落。
  大年初一傍晚,林白露来找尚娜娜,带来两瓶她自己灌的假泸州老窖和一摞《萌芽》杂志。林白露得知吕向东死了,除了感到意外,她的反应和尚娜娜一样,高兴不起来,但也不悲伤。两人都不是第一次面对死亡了。
  在民政局的安排下,尚娜娜终于赶在元宵节前两天正式住进了福利院,位置在开市西南角,离林白露和王健家都挺远。住进去那天,尚娜娜给王健打了个电话,王健说有时间就去找她玩。
  实验中学开学的日子在正月十六,也就是闹完元宵的次日。林白露努力了一个寒假也没能说服江秋颖给她转学,江秋颖的理由很简单——除非离开开市,不然转学去哪都一样。
  江秋颖为了林白露分班的事也努力了一个寒假,虽然最终没能把她留在二班尖子班,但逃过了一班。
  元宵节这天,林白露一个人骑车上街,在文具店里挑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密码日记本,她带着这两个密码本骑了半个多小时自行车来到位于西南城郊的福利院。隔着福利院大门栏杆,林白露把其中一个密码本交给尚娜娜,她自己留一个,两人约定每两周交换一次,决不允许给第三个人看,这是属于她们俩的秘密。
  新的一年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开始了,尚娜娜进了福利院里的学校,她在学习上比任何人都更努力。
  林白露反而开始厌学,她原以为经过一个寒假的沉淀,那件事的风头会过去,可她重新回到学校才发现,时间并不会使丑闻翻篇,只有更大的丑闻才能转移视线,然而在小小的开市,还有比林文斌性侵幼女更大的丑闻吗?
  林白露走在校园里,总能听到指指点点的声音,她去食堂吃饭就像身上带着传染病病毒,没人愿意跟她拼桌。林白露对重新做回一个普通人不再抱有期望,她隔三差五逃学,不是泡在网吧,就是去找尚娜娜。
  江秋颖眼睁睁看着林白露的月考成绩飞速下滑,从当初全校拔尖儿,到如今几乎垫底,只花了一个月时间。
  江秋颖什么都能忍,就是忍不了林白露成绩变差,她找林白露掏心掏肺长谈了一次之后,终于开始认真考虑移居到其他城市。
  而林白露也答应江秋颖,只要离开开市,去到一个不问过往的新地方,她保证一个学期之内考进全校前三名。
  难熬的苦寒之冬终于过去了,中原灰蒙蒙的大地上总算看见了一点儿绿。柳絮飘上天的时候,刑慧英等来了宣判通知。她抬头透过看守所窗户望见外面白花花的,漫天柳絮。
  去法庭路上,刑慧英想起去年春天,她从黄河大堤的柳树林里摘了满满一盆嫩柳絮回家,包了一顿柳絮馅儿包子,南琴爱吃。
  刑慧英并不知道这几个月来,外面有很多为她请愿的人,不少孩子家长实名写信给法院,请求轻判刑慧英。
  刑慧英反而盼着死刑给她一个了结,好让她下去陪女儿,向女儿好好道个歉。宣判当天,刑慧英在法庭上看到了南志安,看到了江秋颖,也看到了林白露。刑慧英无比沉静,这几个月她变了很多,说话嗓门都小了。
  不知道是不是舆论起了作用,刑慧英最终被判了无期,她站在法庭上再一次望向窗外如雪般的柳絮,除了开口接受审判长的宣判之外,没有再说一句多余的话。
第58章 娜娜58.
  数千年来,黄河屡屡泛滥,这条脾气古怪的母亲河从中部平原这片广阔而古老的土地上带走过无数生灵,但也留下了肥沃的泥沙,养育着无数生命。
  黄河岸边的开市产西瓜,每年七八月,松软平坦的黄沙土地上一定会躺满圆润碧绿的西瓜。大部分西瓜会运往全国各地,离城区近的瓜农也会留下一些,开着拖拉机拉上满满一拖斗进城去卖,便宜的时候几分钱一斤,所以开市人夏天不爱喝水,渴了便杀瓜。
  尚娜娜午饭后啃了两块西瓜,趁老师还没走,跑去跟福利院老师请了半天假,说有个朋友要搬家去很远的地方,她想去道个别。
  从福利院出来,尚娜娜把书包顶在头上遮阳,八月的烈日实在毒,晃得人睁不开眼。沿着光秃秃的路边走五百米就是七路车公交站,还没到公交站她就已经汗流浃背。
  尚娜娜双手举着书包,腾不出手擦汗,额头的汗珠快要流进眼睛里时,尚娜娜用力摇摇脑袋,像个小猫小狗似的把脸上的汗甩飞,她短短的头发也被甩得炸了起来。
  自从年初进了福利院,尚娜娜就听老师的话把头发剪短了,直接从后脑勺下面一刀切,露出耳朵和细细的脖子。老师说女孩儿剪短发漂亮,还显精神,但同学说老师是嫌长头发的女生费洗头膏。
  尚娜娜对发型没什么追求,她倒觉得剪了短发还挺舒服,洗头都省事了。年初剪完头发第一次见林白露的时候,林白露盯着她瞅了半天,说真好看,像《围城》里的唐晓芙。
  尚娜娜没听说过《围城》,不知道《围城》是本小说,更不认识唐晓芙,以为是哪个电影明星。直到两周以后林白露带着一本《围城》来找她,尚娜娜读了才知道,原来书中的唐晓芙“头发没烫,眉毛不镊,口红也没有擦,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限止,不要弥补造化的缺陷。总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会里那桩罕物——一个真正的女孩子。”
  尚娜娜读完林白露送她的书,彻夜难眠。那是她第一次认真读完一本小说,和她第一次在林白露家洗澡时的感觉很像。每当她庆幸自己离林白露的世界又近了一点时,与此同时又会发觉二人之间竟还隔着如此宽广的鸿沟,鸿沟的名字叫见识。
  当她翻看两人定期交换的密码日记本,这种感觉便愈发强烈,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还无法成为林白露无话不谈的朋友——不是林白露不愿对她袒露心事,而是很多事就算林白露写在了日记本里,尚娜娜也看得一知半解。
  尚娜娜喜欢林白露,她希望自己可以成为林白露无话不谈的朋友,为此,她告诉自己要没日没夜地读书,尽管读书也无法完全弥补两人见识上的鸿沟,但这是她唯一力所能及的事。
  坐上空空荡荡的七路公交车,尚娜娜拉开车窗吹了会儿风,身上的热气终于渐渐消下去。她书包里装着一套便宜泳衣,是她用攒了两个月的零用钱买的,这笔钱原本打算给王健买个生日礼物,但林白露突然约她游泳,尚娜娜只好先挪用这笔小小的资金买了套泳衣。
  早在五月份,林白露就已经在两人的交换日记里告诉过尚娜娜,说她这学期结束之后就会跟着江秋颖一起搬去洛城,江秋颖正在帮她物色新学校。
  尽管尚娜娜早就听林白露说过想搬家,想转学,想永远离开开市,也知道搬家的计划定在八月份,可当尚娜娜前几天终于得知了林白露搬家的具体日期时,依然措手不及,躲进宿舍哭了一会儿。
  七路车把尚娜娜拉到市区客运站,换十六路公交又慢慢悠悠坐了半个小时,终于到达开市水利学院。
  尚娜娜从水利学院气派的大门进去,太阳晒得皮疼,身上又开始出汗,她举着书包遮阳,按路标指引找游泳馆。这是她第一次踏进大学校园,跟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她以为大学里总有上年纪的参天大树,树底下总是坐着看书的学生,至少电视上的大学长这样。
  空荡的校园里唯一能看见人的地方就是游泳馆门前,学校游泳馆暑假期间对外开放,票价比外面游泳馆便宜,多是大人带着孩子来玩。
  尚娜娜远远看见林白露的自行车在游泳馆门前支着,她跑了几步,跳上游泳ʟᴇxɪ馆门前台阶,馆里的水汽裹着漂白粉气味扑面而来。
  林白露捏着两张门票站在检票口,尚娜娜跑过去喊,“林白露!”
  “带泳衣了吗?”林白露问。
  “有。”
  尚娜娜说着从书包里掏出泳衣,崭新的泳衣套在原包装塑料袋里。尚娜娜看林白露脸上没什么神情,以为她等的时间有点久,不开心了。
  “进去吧。”林白露把两张门票交给检票员,走在前面进了内馆。
  两人在更衣室换衣服时,林白露始终沉默不语。尚娜娜本来准备了一肚子话,见气氛有些怪,没找到开口的契机,竟也跟着沉默不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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