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箱厂那边。”
“纸箱厂在哪?”
“铁道桥那边的化肥厂。”
“哦,那我知道了,你家住东边啊,我家在文化馆那边,我该拐弯了,明天见。”林白露说着,在路口转头骑上往西去的大路,南琴嘴里的“再见”还没说出来,林白露就已经只剩一个背影。林白露骑行在灯火璀璨的大街上,往西是开市市中心方向,路灯会越来越密,越来越亮。
南琴往东,走一公里就是人们口中的东郊,路灯一百米一盏,常年亮一半黑一半,亮的那一半永远蒙着一层灰。南琴早就习惯了,反而太明亮的夜路令她感到不真实。
快骑到家的时候,路上漆黑,全靠月亮照明,居民楼里漏出来的微弱灯光勉强打亮一点路面。南琴听到身后有人呼哧呼哧跑过来,还没等她回头看,一个人影就从她身边超了过去,个子高高的,南琴觉得在哪见过,也没细想。
跑过去的是王健,他没自行车,一路从学校跑回东郊,这条路他熟悉极了,有没有路灯对他而言影响不大。他跑到化肥厂前面的路上,灯光稍微多了一些,一到晚上,来来往往的全是大货车,扬起滚滚尘烟,在车灯的照射下,波涛汹涌。路边有家“王记砂锅”亮着灯,两间平房的门面,招牌破破烂烂,摇摇欲坠,门口也摆着桌子,但没人坐,门前每过一辆货车,砂锅店的玻璃窗上就多一层土。屋里有两桌喝酒的,剩下都是独自吃砂锅面条的货车司机。
王健越过马路,跑进王记砂锅店,店里有个小电视,他刚想看会儿电视剧《大宅门》,继母李艳丽给他甩了一条围裙,王健不理她,拿着围裙继续看电视,屁股上马上挨了一脚,他没好气儿地回头,看见是他爸王喜踹他,便不敢啃声。
王喜一手拎着砂锅夹,一手举着小蒲扇,脖子上挂条黑不溜秋的毛巾,看王健还盯着电视,又踹了一脚,王健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电视,去后院洗砂锅。
他一边往后院走一边想,早晚得离开这儿。
第14章 南琴14.
南琴在楼道里锁好自行车,摸黑上楼,一进家门,闻到股烧纸味,刑慧英正在厨房生火。晚饭南琴没怎么吃,刑慧英怕她晚上放学回来饿,心说给她煮碗面条,卧个荷包蛋,可掀开煤火盖一摸,灶台都凉了,下午做完饭忘记封火,煤火灭了。
刑慧英从一本教人练功的书上撕下来几页书纸,点着,跟几片碎木柴混在一块,塞进煤火洞,随后压一个煤球在上面,用力扇风。南琴读过那本教人练功的书,读得一知半解,云里雾里,她记得早几年,跟着那本书练功的叔叔阿姨还不少,但那年春节前出了件大事,几个练功的结伴北上,拿汽油把自己点了,最小的一个孩子才十二岁,跟南琴一般大,那年大街小巷和电视里听到最多的话就是反邪教。刑慧英是被纸箱厂同事介绍练功的,还买了一本书,但刑慧英不爱看书,一翻开那本练功的书就脑子疼,她说自己慧根浅,不练了。后来这个功成了邪教,这本书自然也就成了邪书,按说得尽早扔了,可毕竟是花钱买的,刑慧英没舍得扔,留在厨房生火用,她觉得烧了比扔了更能体现对邪教的痛恨。
“妈,我不饿,你别给我做饭了。”南琴站在厨房门口说。
“快好了,你先看会儿书。”刑慧英用力往灶眼里扇风。等刑慧英把煤球烧红,南琴已经睡着了。
当晚林白露回到家,林文斌和江秋颖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等她回来,纱罩子里盖着切好的水果。江秋颖一看林白露的小脸,就知道有不顺心的事。林白露一进家门便开始告状,告的却不是高云飞,而是宋小峰。林白露抱怨宋小峰给自己安排在靠墙的座位,故意针对她。
林白露虽然不喜欢高云飞,甚至讨厌,但她很享受被高云飞这样的人关注,可以说高云飞的出现恰到好处。林白露不可能把高云飞的事告诉江秋颖,那样只会彻底消灭自己的拥趸,林白露受不了默默无闻。
林文斌这半年来每天都很忙,文化局反邪教宣传工作是他在负责,最近才终于闲下来一些。林白露抱怨完宋小峰,林文斌没当回事,这种事对他来说实在太小了,他让江秋颖明天跟班主任聊聊,便起身回到自己书房临摹魏碑。
第二天江秋颖又找了一次宋小峰,这次带着一罐茶叶,放到宋小峰办公桌上,问能不能把林白露往中间调一调。江秋颖是副校长,两次登门拜托,还带了礼品,再不懂事的人也不能驳了副校长面子。宋小峰急忙把茶叶挪到办公室公共茶水桌上,笑呵呵地说,“江校长,白露个子太高了,坐中间会挡住后面的同学,往后每两周轮一次座位,边上的会调到中间,放心吧,不会一直让她坐在边上。”
宋小峰是今年刚调过来的老师,江ʟᴇxɪ秋颖跟他不熟,只听说是北京上的大学,名校毕业,来头不小,一上任就当上尖子班班主任。江秋颖是聪明人,看出宋小峰身上带着浓浓的书卷气,耿直狷介,充满理想主义。她没有再强求,心想既然宋小峰不上道,那也没办法,总不能因为一个座位就把关系搞僵,实在没有必要。
开学第一周,南琴交了两个朋友。自我介绍那晚,南琴说自己喜欢下象棋,第二天男同桌就带了一副象棋过来,小小的一盒,象棋、斗兽棋二合一,塑料棋盘展开有课本那么大,正面印着象棋棋盘,背面是斗兽棋棋盘,小小的棋子也一样,双面使用。男同桌跟南琴杀了一局,段位差距悬殊,男同桌心服口服,对南琴刮目相看。
另一个朋友就是林白露,林白露有自己的一个小圈子,每天被三个小姐妹围着,自从那晚被南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后,林白露对小姐妹们宣布,南琴是我朋友。课间上厕所,林白露会喊上南琴,其他几个小姐妹无论想不想去厕所,只要林白露喊,一定陪着,但南琴没这个觉悟,不想去就跟林白露说自己不去,就算有时候一起去了,也是林白露跟其他几个小姐妹们叽叽喳喳聊,南琴通常话不多,小姐妹们对南琴兴趣也不大。但林白露始终跟别人说,南琴是我朋友。
开学第一个周末放假前,宋小峰趁自习课来到班里,说国庆节马上到了,学校要组织合唱比赛。同学们反应并不热烈,宋小峰以为大家积极性不高,但其实跟积极性没关系,是他们早就从林白露口中知道了合唱比赛的消息。这种消息,林白露比宋小峰灵。
“这是我们班第一次集体活动,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大家彼此相互了解,相互熟悉。”宋小峰站在讲台上,满怀期待地看着他职业生涯第一批学生,“我认为,合唱比赛最大的意义不在于我们班拿到什么名次,真正重要的是,我希望你们每一个人都能快乐地,积极地,有收获地参与其中,这不仅仅是我们班的比赛,这是你们每一个人的比赛,你们虽然是一个集体,但同时也是一个一个独立的灵魂。”
南琴越听越迷糊,这跟她从小听到大的赛前动员不太一样,她也说不上来具体怎么不一样,只是从宋小峰的话语里没有听到那些雷打不动的词语,比如班级凝聚力,比如拧成一股绳,比如集体荣誉感,她第一次听到一个老师跟学生谈灵魂,觉得挺新鲜。
林白露早神游天外去了,脑子里尽是她站在合唱舞台上的高光时刻,根本没听见宋小峰说什么。
“我希望你们在这次活动里,享受竞争,享受友谊,享受音乐,享受舞台和掌声,学校给了一些参考曲目,等会儿我会写在黑板上,这个周末回去,大家可以想想,想唱哪一首,周一回来我们投票表决,另外呢,我提议,设置一个领唱的角色,在大合唱中间完成一小段 solo,也就是独唱,形成节奏起伏。”
听到这,林白露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在大合唱里当过领唱,但都只是为合唱起个头,她还当过指挥,甚至当过合唱比赛小主持人,但她从没在合唱团里独唱过,之前参加过的合唱比赛没有这种先例,独唱是比领唱和指挥更大放异彩的身份。林白露忽然喜欢上了宋小峰,她觉得宋小峰是最懂自己的人。
宋小峰接着说,“基于公平竞争的原则,下周音乐课上我会拜托音乐老师做一个遴选,选出最适合作领唱员的同学,希望你们每一个人都积极表现,周末回去好好准备。”
林白露在墙边坐得笔直,眼里放光,看着宋小峰往黑板上抄写合唱曲目,她愿意收回之前说过的所有关于宋小峰的坏话。
周五晚上十一点,南琴一口气写完了周末的所有作业,剩下两天假期她可以心无旁骛地玩,但其实她没太多可玩的东西。她喜欢看小说,纸箱厂有一间小小的图书室,南琴早把里面存量不多的书刊杂志看完了。无聊的时候她也会去家附近的花鸟鱼虫市场,看看哪家又来了新鹦鹉。有时候南志安从厂里捡回来一些旧零件,南琴就坐在南志安身边,看他又捣鼓什么小玩意儿。
南琴的那一副象棋就是南志安亲手给她做的。南志安从家里的麻将凉席上拆下来三十二块竹片,拿到厂里用砂轮打磨成硬币大小的圆形,刻上字,再往字里点上红黑两种漆,就成了一套光溜溜的竹棋子,南琴喜欢得不得了。刑慧英得知竹片是从家里凉席上拆的,指着鼻子骂南志安败家子。棋盘是南志安从建材市场捡的一块蓝色方瓷砖,正面蒙一块白布,底面封一层硬纸壳,既有分量,又不冰手,白布画上棋盘,竹棋子落在上面当当响。
象棋是南志安教给南琴的,如今早已青出于蓝。南琴没拜过师父,也没正经上过象棋课,全凭观棋自学,看到好棋就默默记在心里。闲暇时,南琴偶尔会去文化馆大院儿里看棋,开市四大棋局之一的“文局”就在文化馆大院儿里,南琴就是在那里认识了林文斌。
第15章 南琴15.
四大棋局,是开市象棋圈一个不成文的说法,其实就是分散在四个地方的四个大众棋局,没人组织,没人管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的这种叫法,总之口口相传,纯属娱乐。这四大棋局分别为——文局,武局,江湖局和赌局,各有特色。
文局在市文化馆大院儿里,陈年青石圆桌上刻着棋盘,棋子是一套包浆的枣木子,由文化馆象棋冠军老赵亲自保管。这里无论下棋的还是看棋的,往来无白丁,大家客客气气,以棋会友。对弈期间通常很安静,观棋不语,都很讲究,偶尔有人下了一步好棋,众人也会微微发出赞叹。一盘棋局,输赢一旦明朗,无需走到将军那一步,输棋的便会主动认输,甘拜下风,赢棋的通常比输棋的还不好意思,赶紧自谦,给足对方面子。
武局设在大众菜市场东门的粮油店门口,切菜的案板凿出来的一张棋盘,棋子儿油腻,今天闻着有股十三香味儿,明天可能就是鱼腥味儿。这里五味杂陈,人声鼎沸,吵吵嚷嚷,下棋的也多是趁着来买菜的空档过一局瘾,大家都赶着回家做饭,所以这里的棋局讲究一个快字,杀伐果决,棋子儿当当响,谁要是多犹豫一会儿,不用对家催,旁边看棋的人就已经骂起来了。
江湖局在长途汽车站对面的烟酒副食店门前,这里往来的人最杂——本地的,外地的,转车过路的——水平也最不稳定,但常常出现名不见经传的民间高手。最为人称道的一场棋局,是九九年,本地有名的高手被一个浑身油漆点子的装修工人打败,当天好几个人为看棋误了长途车。
赌局在寺后派出所旁边,所谓赌局,不是赌钱,但一定得押点什么。下棋的双方如果对对方押的东西都满意,那就可以开局。通常来赌局下棋的人,心里都打着小算盘,比方说老赵看上了林文斌盘的一对小葫芦,就会放话出来说林文斌是个臭棋篓子,故意传到林文斌耳朵里。林文斌得知以后,必然不能当缩头乌龟,那就得约一盘,这就上了老赵的钩。老赵指名要林文斌用小葫芦做押,林文斌可以不同意,但众目睽睽之下,很难拉得下面子说不行。不过林文斌也可以点老赵的心爱之物,比如他那只宠上天的八哥儿。战局虽然由老赵挑起,但赢家是谁还真说不准,林文斌究竟是不是臭棋篓子,老赵说了不算。一局下来,老赵要是输了,小葫芦没捞着,还得把心肝小八哥儿赔人,搁谁都不能心平气和,这就是为什么赌局得在派出所门口,来来去去的都是民警,没人敢大声吵吵,更不敢动手。但话说回来,赌局押物,凭的是信用,口头承诺,不签字不画押,真遇到赖子,那也没办法。老赵死活不肯出送八哥儿,林文斌也不能告他,但老赵今后基本上就告别棋坛了,遭人唾弃倒不至于,抬不起头是肯定的了。
周六这个下午,南琴来的就是文局。前一晚写完所有作业,早上一觉睡到中午,家里就剩南琴一个人,她自己煮了碗面条吃。南志安不分工作日还是周末,都喜欢在厂里待着。刑慧英批发了几包袜子、内裤、秋衣秋裤之类的小商品,赶周六集市上摆摊去了。南琴吃完午饭无所事事,骑着自行车去了文化馆大院儿,天气灰蒙蒙的,像搅浑的池塘。
文局鲜见年轻人,通常对弈双方年龄加起来,得一百岁往上,南琴是来文ʟᴇxɪ局看棋的唯一一个小孩儿。她来了也不说话,插空站在五六个看棋的男人中间,就是看。南琴不是文化馆职工的孩子,没人认识她,所以也没人注意她,只当是路过的孩子瞎看。
林文斌的司机从文化馆小白楼里出来,去停车场把车开到小白楼面前,不一会儿,林文斌从小白楼里走出来,他看见棋局热闹,便没有上车,朝棋局走过去。
“林局不忙啊。”有人看见林文斌过来,跟他寒暄。
南琴抬头,看见一个长得很像标准局长形象的男人,穿着白衬衣,黑西裤,衬衣扎进皮带里。有一点点啤酒肚,不算大,削肩膀,没什么骨架,虚胖,身上肉软绵绵的,缺乏锻炼,走路轻飘。戴着金属框眼镜,细细软软的头发梳成三七分,文质彬彬。
林文斌走到棋局旁,看棋的五六个人很默契地给他让出一块宽敞的空隙,南琴也跟着往旁边挪了挪。林文斌扫了眼棋局,说,“用車看老李,使炮看老赵。”
对弈的老李和老赵哈哈一笑,看棋的人也都笑了,林文斌一句话奉承了俩人。南琴不知道谁是老李,谁是老赵,只觉得这个局长模样的人还挺风趣,没架子。
林文斌看了一眼南琴,短头发,刘海遮着眉毛,低着头看不出模样,穿着普普通通的套头长袖和牛仔裤,袖子卷在胳膊肘上,露出细细的小臂,看着跟林白露差不多大,可能还小点儿。林文斌没在意南琴,也没问是谁家的孩子,因为看起来不像这里面任何人的孩子。
林文斌没久留,稍微站了一会儿就走了,坐上停在小白楼门前的汽车离开。南琴看了一会儿也走了,骑车去集市上找刑慧英。刑慧英中午没吃饭,下午实在饿得慌,买了一个烧饼夹炒凉粉,南琴到的时候正吃着。南琴看她干嚼干咽,也没口水喝,急忙蹬着自行车回家,给刑慧英灌了一瓶开水,又蹬着沉甸甸的自行车回来,一来一回,片刻没歇着,燥出一身汗。刑慧英喝着南琴给她带来的开水,不知怎么了,鼻尖儿一酸,急忙揉揉眼睛,说进沙子了。
南琴陪刑慧英在集市上待到五点多,太阳一下去,逛集市的人像被变没的一样,眨眼间冷冷清清,家住得远的小贩早收摊了,刑慧英也收起折叠钢丝床,用借来的三轮车拉着,收摊回家。路上南琴问刑慧英,“妈,你会唱我的祖国吗?”
“一条大河波浪宽?”刑慧英不记歌名,只知道有这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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