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图以为女友不愿见对方亲友,接一句,“去就去呗,你们也谈了一年多了。”
“不是这个。明天我得值夜班。”静伊一语带过,“所里有事儿。”
换到老早前,嘉图是一定要揽住她胳膊挑眉问句“是不是有特殊行动”的——多神奇啊,小时候娇滴滴的田静伊考上警校又顺理成章变为派出所民警,我最好的朋友可是如假包换警察耶。许是新鲜劲过去,许是知道了户籍警和电视里那些追赶重犯一枪毙命的警察不一样,再或许是某个瞬间突然感受到静伊脸上一闪而过的庄重,嘉图便很少再打探她的工作细节了。岗位有保密条例,静伊亦有自己坚守的原则,用她自己的话说,“穿警服一天就得对得起身上这层皮。”
“那直接告诉简阳呗,他能理解。”
“他不能。”静伊语气藏不住波动,“他说让我请假,让我找人换,说我们坐窗口的值班也就是凑人头。”
嘉图轻抚女友后背,“好了别气了。简阳大约也是一时着急,口不择言。”
“我知道他想借这次机会把我介绍给大家。”静伊深吸一口气,“简阳他爸妈多多少少有点儿瞧不上我,觉得我长相一般,学历普通,家世也平平,唯一就剩这份工作稳妥安定,说出去还算好听。现在连这份工作也做不到随叫随到,你就一户籍警,少你一个人民治安还能陷入混乱不成?”
说这话时静伊微微垂着头,发丝被晚风拂过飘起又落,好像路边花坛石缝里冒出的一株孤独野草。
嘉图也不知说些什么,只得揽过她的肩膀,用力捏了捏。
“算了,不提我了。”静伊抬头扯出一个苦笑,“你妈给有用信息了吗?”
嘉图便将饭桌上与母亲的谈话悉数转达,末了道,“桂姨今天一天都在厂里,好像这边以后归她,县里那两个门市给蒋叔。”
静伊感叹,“分家分到最后,分得就是这点资产。”
两人肩并肩走至小区大门时,嘉图一眼便注意到自己的新邻居——以及与她面对面而站的,那个男人。
原本是想装作没看见的,为此甚至加快了脚步,却不想这时马路对面传来蒋数的声音,“静伊,嘉图,李嘉图!”
嘉图只得停下,先对蒋数挥挥手,而后转过头,“冯姐,还真巧。”
“是。”对方神色并无异常,甚至笑了笑,“出去呀?”
“嗯。哦,我朋友。“嘉图拉过一旁的静伊,“也住咱们小区,七号楼。对面那个也是,原来住我家对门。”
她知道自己说这番无关紧要的话无非是在掩饰尴尬——多尴尬啊,那个牛奶箱里的信封此时又回到男人手里,而这番一送一还毫无疑问是由自己促成的。
“发小,真好。”对方评价。
蒋数已经过来了,身上一股烟味。他指指对面正打着双闪的车,“你俩磨蹭什tຊ么呢,这儿不让停。真想让我破财消灾啊。”
“走走走。”静伊一手推他的后背,一手拉过嘉图,“先走吧,回头聊。”
“我车后边满了,拉了几箱货。”蒋数随口说道,“要不那什么,嘉图你打车吧,我俩先过去,地址发你。”
“行。”嘉图应着,回头打声招呼,“冯姐我先走了,你自己注意安全。”
说得这什么屁话,还注意安全,就差把我们是好人你是坏蛋盖个戳贴脑门上了。
谍战剧里,出场即盒饭。
嘉图余光扫过那个男人,未做停留,匆忙跟上朋友们过了马路。
晚上八点半迎来迟归人的晚高峰。虽也算得上大城市,可终归不似北上广人人争破头拼了命的争抢一番落脚处,“卷”就像市中心人民广场的那株喷泉,偶尔冒头来那么一下,时长时短,时而凶猛时而温和,而大多数情况下,在这里生活的人们会忽略它的存在。
好亦不好。
赚得多很好,积蓄少不好;朝九晚五很好,加班不好;孩童快乐很好,一看同龄人琴棋书画各有涉猎一下就不好了。世间事,似乎莫名其妙就只能做这两种极端分类,还行、凑合、就那样,介于“好”与“不好”之间的词汇统统变为寒暄时不走心的玩笑话,无人深究,更不会有人去想其实那未尝不是一种活法。
思绪随着叫不到车的急躁飘远,嘉图鼓鼓嘴,掏出手机在群里发消息——没人接单,出租车也不停,我得晚点。
静伊秒回——我们也堵着呢,蒋数说不行他回去接你。
“别”,刚发过去一个字,面前停下一辆黑色越野车,嘉图下意识先去看牌照——京 H,有人接单了?奇怪,还外地车?
车窗落下,认识却又不相识的那张脸,他的第一句话是,“我送你一段?”
嘉图“哈”一声。
那人却直接开了副驾车门,头侧向后望望,“上来吧,我不是坏人。”
排着队的驾驶员们已按起喇叭,被层层声浪弄得心慌,嘉图一脚跨进去,关上车门,系紧安全带。
不经犹豫,他迅速起步。车内没有音乐,没有广播,安静让一切变得模棱两可。
直至第一个红灯停下,嘉图满肚子话刚欲开口,对方却将身份证和驾照统统递上来,语意带些迟疑,“你别多想,我……我没有别的意思。”
徐植,三十二岁,内蒙人。
嘉图仔细看过证件,完璧归赵,“哦”一声。
“你去哪儿?”对方问。
嘉图报出地址,见他迟疑,目光略过支架上显然用于导航的手机,“我输进去?”
“好。”徐植说着,将手机拿下来。
“我是冯悦的……朋友。”他的声音再度传来,“你们是邻居吧?我就想知道些关于她的事儿。”
嘉图默默把手机放回支架上,鬼使神差来一句,“我朋友是警察。”
“啊?”徐植辗转发出一个音节,随即笑了,“你不然打开共享位置吧,都放心。”
嘉图真就那么做了。
可事实上,在与静伊的连线过程中,她头脑里已过遍曾读过的推理小说看过的悬疑剧。根据故事情节推断,若对方有歹意,在自己说出那句“我朋友是警察时”他应佯装镇定,进而费尽心机套话究竟这个身份属于刚刚见过的两位朋友中的哪一位。
思路有了,但警惕不可松。
交通灯变化,车辆重新起步。
“冯……”
两人同时开口,提到同一个字眼。
“你先说。”嘉图退让。
徐植侧头看过来,又迅速转回去,“刚才冯悦说牛奶箱里的东西被邻居发现了,是你吧?”
那个信封此刻正静静躺在驾驶位与副驾驶中间的置物盒中。
近距离看,很厚。
“是。”嘉图坦诚相告,“我怕冯姐又一起扔掉。”
这个“又”是没经深思蹦出来的,她想多解释一通,心里的警戒线却及时拉响,于是便没有往下说。
“之前的……你见过?”徐植倒不显得惊讶,也没流露出过多失落,只轻轻叹口气,“能猜到。”
“知道不收还一直送?”
徐植沉默片刻,“可能有一天就收了吧。”
他并不自信,从语气到用词,表达的更近似某种迫切的愿望。
“冯悦……她好不好?我是指有没有什么难处,平时聊起过的,或者你们碰面有没有觉得她……总之,方方面面吧。”
嘉图略过问题,“你们认识?”
“嗯。”
“很久?”
“对,之前大家都在北京,后来……”徐植自顾点点头,“认识挺久了。”
“那你没有联系方式?”
“电话还有。但……”他顿了顿,“冯悦不想见到我。”
嘉图没有再深问,多了有打探他人隐私的嫌疑,萍水相逢,不至这层。
“我和冯姐不算熟。她平时不怎么出门,即便楼上楼下也很难遇到。”嘉图告诉对方,“不过听我妈说冯姐工作挺忙的,老吃速食。”
其实还有一些具体信息嘉图是知道的,比如冯悦的单位,她的出行路线,她常去的超市。然而徐植与之关系仍是谜团,防人之心不可无。
静默片刻,徐植说,“她不该过这样的日子。”
这也是下车前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3章 三晚风习习的夜3
目的地是一间新开的酒吧。
在嘉图的印象里,这块原本是家西图澜娅西餐厅。地处城市办公圈,周围尽是三四十层的写字楼,身处钢筋森林的白领们难以摘出两小时去等一餐牛排,生意大约一直惨淡。店里放着一首熟悉但说不上名字的爵士乐,人很多,像是某家公司的员工在此小聚,嘉图听到一些“赋能”“下沉市场”“资源重置”的字眼。她直奔二楼露天吧台,在楼梯上遇到随人正往下走的蒋数。
“我正说要不要回去接你,还挺快。”蒋数单手搭在她肩膀上,随之介绍,“嘉图,我发小。这是磊哥,酒吧老板,我朋友。”
他旁边一身黑色西装搭配灰色 T 恤的男人便伸出手,“你好,袁天磊。”
嘉图礼貌握回,道声“你好。”
“楼上晚上凉,觉得冷就进来。”袁天磊说这话时先是看着她,尾音落地时目光已转到蒋数脸上。
嘉图稍一愣。九月下旬,秋意正浓,她的手的确有些冰。
“行,甭管我们了。”蒋数应着说道,“静伊在上边,我去车里拿点东西,一会儿来。”
嘉图朝他们点点头,迈出两级台阶听到袁天磊的问话,“你这朋友做什么的?”
“嘉图啊,她在……”
静伊坐在露台边,单手撑住下巴正呆呆望着流淌的车流。见到嘉图,身子朝里侧蹭蹭,递过手机,“你看。”
那是她和简阳的聊天对话。嘉图没有往前翻,只看到后面几句,“如果你真觉得请假不方便,我可以托人问问。我有个朋友在市局,应该和你们所长认识。”“不好调的话,之后补上不行吗?”“静伊,我恳请你为我,为我们想想。”
嘉图放下手机,叹口气。
多年朋友,她轻而易举就能识别到让静伊不悦的点——简阳他凭什么,他有什么权利去介入另一个人的工作圈并且要替代他人做出决定?
这个念头一出现,便让某些事情变得荒唐。
“不然,我和简阳说?”嘉图问。
“别,他也在赌气。”静伊摇头,“你一说,他会觉得我在和全世界抱怨不想去他家里吃饭。”
嘉图抿抿嘴,“伊伊,这种事情开口就收不住。第一次打个招呼能让你换班,第二次就会托关系要你去他期望你去的部门,第三次第四次,次次都是为我们。到时候怎么办?你能招架得来?”
我们,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应该是一种共识。我觉得好,你也认为不错,这才是“为我们”的本质。
“简阳从来没和我争执过什么,头一回。”静伊仰头望着天空,好像有些话要说,又有顾虑似的咽了下去。最后双手抱胸,慢慢吐出一句,“好冷啊。”
蒋数在这时过来,手里拿一件风衣。“风吹得凉吧?要不进去?”
他边说着便将风衣递过来,嘉图接下,默默披到静伊肩上。
隔壁桌不知在聊什么,突然发出一阵爆笑。年轻男女们乐得前仰后合,齐齐鼓掌,有人一边捂嘴一边往身边人的怀里扎,有人干脆跳起来拍着胸口缓解汹涌袭来的笑气。
声音成功吸引到露台上所有人的目光,蒋数瞥一眼扭过头,“看看人家,你俩怎么都愁眉苦脸的。”
嘉图知静伊内敛的心意,打个响指,“还不是担心你,二货。”
“嗨,我挺好的。”蒋数朝后面一仰,懒懒摊在椅子上,“以前我老琢磨,他俩分开我跟谁,选爸爸还是选妈妈,会被法院发配给男方还是女方,要不要转学是不是还得搬家。搁到现在,哎呦,抚养权?杞人忧天。”
这番话带了些玩笑的意味,可嘉图与静伊都没有笑。
蒋tຊ数是个怎样的人呢?
从小调皮捣蛋,成绩不至垫底但次次考试逃不过叫家长。早恋、抽烟、纹身,叛逆三大件一个没落下,青春期过得血雨腥风饱和到不能再饱和,求爷爷告奶奶总算混了个三本,还险些因为打架被劝退。“朽木”而今也算有了自己的一番事业,守着一家汽修门店,十几员工,人前前后被“蒋老板”叫着,好似前半生看尽江湖事,后半段旅程便换一种方法,四平八稳地过生活。
但只有嘉图和静伊知道,这家伙会为心爱小猫的失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会在知道父母争吵时转身下楼躲到小区花园的避人处,亦会默默掏光身上的钱给路边不知是真是假的残障人士。
皮囊下的本心要经过时间的磨砺才可看得真切。
蒋数的心很软,只是外面包裹的那一层太坚硬了。
“你……”静伊顿了顿,“他们提前跟你说了吗?”
“说了,俩人前后脚问的。”蒋数不打算隐瞒,“就前几天,我妈先打的电话,我爸隔天就发了消息。问我什么想法,我能有什么想法,早就该离。”
嘉图与静伊交换一个眼神,还未等两人开口,蒋数抢先,“不用确认了,我真这么想。他们不年轻了,这把年龄禁不住折腾。昨儿晚上我跑到海边坐了一宿,我就反反复复问自己,你希望怎么样。”他顿了顿,身体挺直,“我就希望他俩健健康康的,长命百岁算奢望了,但之后每一天至少都能合着自己心愿过日子。找个晚老伴也行,唱歌跳舞旅游都行。我呢不给他们添乱添堵,其余的都不重要。”
“你没事我们就放心了。”静伊看过去,淡淡说道,“吵吵闹闹的习惯了,怕你觉得孤单。”
“习惯又不是不能改。”蒋数端起酒杯,与两人碰一下,满满一大口进去,抹抹嘴巴,“哥们好着呢。”
嘉图放下杯子,忽而觉得有些冷,于是站起来跳两下,又慢慢溜到围栏边。车流如织,灯火通明,她不知道这城市每天要上演多少种悲欢离合,而那些事情又会撕扯到多少人的心。她唯一确信的是,黑夜过去,天一定会亮。
静伊问,“在想什么?”
嘉图转身,后背贴紧围栏,朝他们笑一下,“我想到了一个经济学家,叫约瑟夫熊彼特。”
“喂!”蒋数与静伊异口同声,似乎早已适应她这种“学院派”突然转折的作风,可每次又会被此类毫无前兆的“升华”震得一激灵。
朋友们的反应在意料之内,嘉图仍笑嘻嘻的,“就是一下想到了嘛。”
“洗耳恭听。”蒋数做个请的手势。
“干嘛啦。”嘉图虽嘴上这样说,却一步跨到蒋数身边,坐到沙发椅背上,迫不及待分享起内心感受,“熊彼特有个观点,大概就是说资本主义是家庭的破坏者。因为资本主义嘛,显著特征就是遵从个人需求,然而家庭的维护是需要升华个人欲望和妥协的。”
见朋友们半知半解,嘉图耸耸肩,“更通俗一些,家,里面注定存在个人牺牲。当家的概念分裂了,牺牲可能也就没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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