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们都看得出自己与嘉图的关系。
虽然没有表白,虽然没有实质上的确认,但硬说没有,欺人欺己。
怎么可能没有。
喜欢她,是想结婚,想睁开眼睛就能看见她和小圆,想下雪天接她下班酷暑天给她买最爱吃的酸奶味冰淇淋。嘉图,我的喜欢不是一句表白,不是今天过了不在乎明天,我,我甚至能想到我们或许有一日为人父为人母——
徐植双手盖住眼睛,他听到客厅传来的晚会掌声,听到楼下孩子们的吵闹声,还听到了远处不知何处而来的阵阵炮竹声——
我想过,想过很多次了,和你拥有一个家。
母亲来敲门,徐植扣过电话,说了声“进”。
“工作还没做完?”一盘切好的苹果被摆到桌上,母亲站着,忽然扒了扒他的头发,声音带笑,“还行,没长白头发呢。”
徐植便也乐一下,吃块苹果,“快了。”
母子二人静默几秒,这种断续的聊天像种固守的习惯。小时候父母皆在外地工作,且两人不在一处,有时这个回来,有时那个回来,当然一年中积算下来总会有那么十几天一家三口可以团聚。见面时间不多,徐植要选最重要的事情汇报,比如考试考的还不错,比如学校要组织春游,比如奶奶这几天总说累你们是不是带她去医院看看,聊天中的间断是他思考的空间,给发生过的事情一一做缓重优先级排序,末位淘汰,发现很多都可以不说,那些便就在心里藏下了。可能父母也一样吧,斗转星移,他长大,他们变老,这些年大多是他们主动问起,一问一答,只捡最重要的,翻来覆去却也就那么多,聊天中的空白跟着就变长了。
母亲仍站着,“你爸刚才说,等你安定安定,我们也去海边买个房子养老。”
“行。”徐植又吃一块苹果,“那边空气不干,呆着挺舒服的。”
手机震了一下,接着又一下,他拿起看,公司大群开始抢红包了。
“同事都处熟了吧?”母亲瞄了一眼他手机界面。
“都挺好的。”徐植没有抢,设成静音模式。
“不用给家里转钱,你赚的自己花,我俩有退休金。”母亲像无事可做,又像有意铺垫,扬手理了理他的衣领,“有遇到合适的人吗?自己的事儿也该考虑了。”
是有那么一个人,方方面面合适到不能更合适。
徐植含糊地“嗯”tຊ一声,躲闪般打开电脑,“妈,我回个邮件。”
“哦,那你忙。”母亲见房间暗,将台灯调亮一个档,临出门前忽又唤了声他的名字,“徐植。”
“嗯?”
“谈朋友不用管别的,只要自个儿合心意就好。”没收到肯定答复,她着重问一句,“知道了吧?”
“知道了。”徐植摆手朝母亲笑一下,房门这才被关上。
他扣上电脑屏幕,忽然很想知道嘉图现在在做什么。
“妈你快看,紫色的。”嘉图站在阳台边,一边举着手机拍烟花一边招呼人,“妈,妈,快过来。”
“来了来了。”李妈目不离屏,眼疾手快戳一下,喜笑颜开,“你孙姨一看这几天打牌就赢不少,包发的都比别人大。”
显然,舞蹈队小群斗红包正酣。
“您别光抢啊,也做点儿贡献。”嘉图给母亲发去一笔转账,又拿过她手机点击接受,迅速操作完递回去,“小钱儿,拿着玩儿。”
“呵,看我姑娘这大孝心。”李妈在群里发一个,抬头看窗外,笑眯眯的模样,“真好看啊。”
“刚才有个紫色带白边的。”嘉图向她描述,“天女散花,美得不像凡尘。”
“还拽上词儿了,跟你爸一样。”李妈面向窗外说出这句,嘉图去看她,却只见一张笑脸,皱纹如石子打在小河里泛起的水波,涟漪荡漾起温柔。
嘉图转回头,对准烟花连按快门。
“又一年,真快啊。”李妈感叹,口吻和表情都是淡淡的,“你小时候我们带你去奶奶家过年,那年你也就一两岁,你爸怕路远骑自行车把你冻着,特意跟他们学院一个老师借了摩托。路上不知道谁家门口突然放鞭炮,你吓得大哭,你爸呢,新拿的驾驶证,你一哭把他吓一跳,奔着路边柴火垛就扎进去了。”
嘉图对此全无印象,目光晶亮亮地问母亲,“受伤了吗?”
“没。农村路边的柴火垛,都是人家堆的玉米秸秆什么的。”李妈继续说着,“但我生气啊。我越训你爸你越哭,关键你爸哄你哄什么,哄的全是春联,什么爆竹声声辞旧岁,气不气人。我还担心给人家摩托车撞坏,那时候摩托可不便宜。你爸倒好,跟我讲生产和消费的辩证关系,说得有耗损有新的消费,才能创造生产动力。”
嘉图大笑,“太符合我爸的人设了。”
“知道的明白他这是安慰人,不知道的躺柴火垛里听这些破玩意,是不是得揍他一顿解气。”李妈说着自己便笑了,“你爸啊,哎,我俩结婚那会儿你姥姥看不上他,觉得他书呆子,说他教书匠一个没有拿的出手的。可我反过头想想,这一辈子日子能过出滋味来,多难得。”
嘉图看着窗外,默默点了点头。可紧接着,后脑勺被大力来了一下,李妈烦不过似的,“恐怕你跟你爸一个样儿,到头来也是差不多。”
嘉图嗤嗤傻乐,“我不还有您一半基因嘛,两边一中和,进化的还可以吧。”
李妈叹口气,忽见烟花摆出“2023”的文字,赶忙拿出手机拍照,“哎呦呦,真好看啊。”
窗外开始有人喊倒计时,嘉图手作扩音状,加入沸腾的人群——
“五,四,三,二,一!“
声浪涌起,新年已至。
喊累了,激动过了,她朝母亲笑,眼中却不由泛起泪花。
“妈。”她叫一声,泪水随之落下。
李妈扬手掐掐女儿的脸,不问为什么,好似知道这忽如其来的眼泪意味着什么,她说“好啦,好啦。”
有些爱和思念,它们喜欢玩捉迷藏。作为捕猎者的人们使劲找一直找,然后就会发现,它们其实藏的丝毫不隐蔽。是在年三十的烟花里,是在句句认真的玩笑里,它们还会藏在炽热鲜活不会被丢弃的回忆中,也藏在被岁月不断洗刷却怎么都不会褪色的城堡下。
那是独属于自己的坚固的心灵城堡。
睡觉之前,李妈问女儿,“最近是不是有心事?”
嘉图先摇摇头,对上母亲的目光又点了点头,“是有一点。”
“小徐?”
“嗯。”
“需要我出面吗?”
“妈,您别逗了。”嘉图叹气。
“你也知道我胡说。自己的事儿谁都帮不了,摆在那里又不会解决。”李妈见女儿无反应,加重语气,“知道了吗?”
“知道了。”嘉图带上母亲的房门,“您休息吧,晚安。”
回到房间,她正犹豫要不要联系徐植,三人小群里静伊发来消息——朋友们,婚礼日期订了,4 月 29 号周六,时间留给我,不许排其他事儿哦。
嘉图当即回过去,“妥了。”
接着静伊在群里圈她——回头你得陪我去试婚纱。
“没问题。婚礼订哪儿啦?”
静伊发来一个酒店地址,详细说明——仪式在室外花园,后边就是海。那时候春天了嘛,应该也不冷,我现在就怕那天下雨。吃饭在一层最大的厅,我们家亲戚多,简阳他爸那边也有好多朋友,再加上我俩同学同事,估计人不少。
从领证到今日还不足一个月,大事敲定,可见两家人皆下不少功夫。
“我还在纠结婚戒,你们帮我看看。”
群里进来十余张图片,嘉图一张张点进去,查看原图,放大细节,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讨论。
对话持续近一小时。
在这段时间里,蒋数一直无反应——春节当下,他那么多五花八门需要维系的关系,绝不会弃手机于一旁。嘉图正纳闷时,进来一条对方的私信,蒋数问你明儿有事儿吗?咱俩去个地方。
嘉图回复,“行啊。去干吗?”
“拜佛。替静伊拜拜,别下雨。”
她一下乐了,发送一个“OK”的表情包。
可是,蒋数仍未在群里说话,就好像他希望告诉静伊——我没有看到你的消息,至少暂时,还没有。
第49章 四十九我所失去的3
纵使嘉图身体素质不算差,在爬过不知几百级石阶后,她还是停下来,双手叉腰怒目而视同来者,“就不能选个平地上的庙 ?”
蒋数递过水,扬头朝上看了看,“快到了。”
他们早晨十点从家里出发,开了一个多小时,嘉图本以为导航结束目的地就到了,结果稀里糊涂就开始爬台阶,农历年第一天,快乐没有,肠子悔青半截。
她接过水喝几口,凶神恶煞的表情,“就不该答应你。”
“上这一趟挺不容易吧?”蒋数前言不搭后语问了一句。
“你说呢!”嘉图敲敲小腿,继续往上爬,“这庙灵?”
“不灵。”
“不灵你……”嘉图像看傻子一般,“脑袋进水了吧。”
“快走吧。”蒋数用水瓶顶顶她后背,“心诚则灵。”
“昨天为什么不在群里说话?”
“看见的时候你俩都聊完了。”
“瞎说。”
蒋数知道自己这套说辞根本立不住脚,闷声走几步,又道,“不想回。”
嘉图撇一眼,总觉得他今日怪怪的。一路没怎么讲话,自己怼他也像打在棉花上,换做平日,想让蒋数在口舌上吃亏俩人非得大打出手不可。
她猜测着问,“年过得不好?”
这是父母离婚后的第一个春节,父母各在一地,蒋数选择就近陪了母亲。说是就近,可嘉图知道蒋爸那头亲戚多,过年又图团圆大家都在一处,做儿子的他只是陪了自己觉得更孤单的那一方而已。
“还行。”蒋数迈着大步,一步跨两级台阶,声音有些喘,“一回生二回熟。以后就这样也挺好,陪我妈,跟我爸打个视频。明天再去他那头转一圈。”
“别空手啊。东西带几份算好。”嘉图打趣。
蒋数知她话虽如此,提醒却在点子上。往年串亲戚都是父母张罗,自个儿充其量算个司机,带他们各家走一圈,听几句“小数生意还行吧”的问候,工具人一般做出“还行,挺好”的反馈。而今一分家,就像公司拆伙,两位领导可不会再提示下属去跑某某客户,他得主动把这些事儿揽起来。
“都准备了,有余量。”他单手扇风,想了想说道,“昨天你俩挑中那对戒指,让静伊先别买。徐植节后出国,看看他能不能给带回来,能便宜不少。”
嘉图觉得身体一下变得很沉,出国安排徐植完全没有提及,要知道,之前但凡出差,哪天走哪天回,他是一定知会她的。她故意快走几步,漫不经心的语调,“他说的?”
“我问的。”蒋数见她这副模样,伸手扯扯嘉图的羽绒服,“行了别装了。”
是早晨有个熟客忽然来电,说串亲戚路上车仪表盘亮起故障灯,周围没有修理厂,不知什么问题。对方拍来一张图片,蒋数判断可能是车载系统检测到故障信号,电车本就智能程度高,因此主动限制了部分功能使用。车不在眼跟前,对方又急得不行,蒋数担心给人出错主意便将图片转给徐tຊ植,情况说了下,徐植给意见说让车彻底断电几分钟再重启,重启后车辆的检测报告和标定等都会恢复到出厂设置。蒋数拿了背书,便给客人打去视频,一步步指导针对电瓶螺母的操作。事情圆满解决,蒋数道谢,顺势聊了几句过年怎么样哪天回来之类的家常。徐植这才说起三月可能得去日内瓦参加国际车展,还没定,定了的话小圆还得拜托他到时带几天。
“是不是你跟人家闹别扭?”蒋数走到嘉图身边,两人齐头并进,“不是我胳膊肘往外拐,徐植那人事儿少不磨叽,大家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人品性格看办事儿就能看出来。人老徐没问题啊。”
嘉图瞪他,“那你觉得我有问题?”
未轮到蒋数开口,她发起连环轰炸,“是我事儿多磨叽,还是咱俩认识一两天?”
“怎么还急了。”蒋数见她真动气,赶忙找补,“我不是那意思。这不看你俩僵在这儿,想让你们赶紧把话说开。”
嘉图知对方好意,鼓鼓嘴快走上几级台阶,然后停下,“我真不知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他好像突然就……”嘉图摇头,“变得很奇怪。”
“那你问啊。”蒋数戳戳她脑门,一副了然于心的兄长语气,“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一到感情问题就可劲儿往后退,你是埃及艳后还是玛丽莲梦露,真以为原地等着提亲大队能排到巴黎?”
嘉图不吭声,因为这一点蒋数完全没说错。
寺庙正门出现在眼前,寒冬节气,周围树木有些荒,加之大年初一来上香的人少之又少,种种景象更显得那道红色大门庄重肃穆。
如同半山腰俯瞰这凡世尘间芸芸众生的一双眼睛。
“主动点。你犹豫不争取那一下,可能就真的错过了。”蒋数说完自顾向前,“走,进去吧。”
“你来过?”嘉图随他走过几个院落,略显惊讶发问。
做生意的人有点儿神灵崇拜不稀奇,蒋数也是,修理厂里摆着关二爷,朋友圈迎财神散童子,本命年必穿红内裤。但嘉图并不认为他属于抱有执着信仰的一类,信仰的意思是,将某种规矩与执念刻入骨髓,将之化为所有行动的准则与毕生奉献的目标。
蒋数可不太守规矩。
只是,他对这里似乎过于熟悉了。正殿、禅房、山门、下院,释伽牟尼、文殊、普贤、观音、地藏王,甚至——嘉图喝了一路的水想去卫生间,他想都没想便将她引了过去,那绝不是来过,又或者只来过一两次的人才具备的熟悉度。
她从未听蒋数说起到过寺庙,这么多年,从未。
替静伊求了婚礼晴天一切顺利,嘉图又夹带私心顺便替老李求了身体健康幸福如意,跪拜于神灵之前,她亦想到徐植,却又未想好替他或者替自己求什么,脑子乱嗡嗡的,一时也无更好寄托,怕神灵等不及,嘴里碎碎念了一句“希望我们和好吧”,过程潦草,但心意虔诚,她想应该能被听到。
两人出了大殿,蒋数沉默地朝旁边一侧走,嘉图也未多问,静静跟在他身后。寺庙总归雅致寂然,香炉上浮荡青烟,周围群山环绕,连空气仿若都有被洗涤过的神圣气息。踏入一条小径,蒋数步履变慢,他说,“你在上海的时候,我常和静伊来这儿。”
嘉图有些错愕。
“不是刻意瞒你。那几年你不在家,又要考证又要拼奖学金又要实习,隔得远,每天点点滴滴那么多事儿,哪能一件件都讲到。”蒋数语气认真,“能理解?”
“嗯。”
时间是最好的见证工具。时间证明,他们并未因那些年分开变得生疏,生命走向三十岁,彼此依旧是对方坚实的依靠。所以嘉图能理解,并且深深感恩上天的眷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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