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你的饭。”徐植扔来一句。
丹妮这时回复——我听崔铭说都吓死了,你电话也打不通。图图姐你还好吗?快,现在晃晃头看看脑子有没有摔坏,你的小脑袋摔坏我也得跟着一起爆炸。
嘉图对手机傻乐,接着将电话推到徐植面前,“我徒弟。零零后,学新闻的,小丫头整个一开心果。”
徐植瞥一眼,整句话就听进去三个字,小丫头。
挺好。
他径直关闭屏幕,“好好吃饭。”
“哎,有时候就是担心我们关系太好了。”嘉图吸溜两口粥,“我第一次带人,怕掌握不好那个度。”
“师徒之间关系近正常的。”徐植说道,“好的地方鼓励,错的地方指正,重复错误批评,原则界定清楚就好了。”
嘉图点头,想到那天见到的赵仁川父亲,抱着取经心态问,“老赵比你大那么多,工作经验又足,你做他上级有压力么?”
“没有。”他答得干脆,“我团队里还好几个博士呢,要处处比年龄比经验比学历,项目根本推进不了。”
嘉图笑,“听下来怎么数你最差。”
“我技术好啊。”徐植强调,“技术,是第一生产力。”
话音刚落,随即反应过来,“你什么时候见过赵工?”
“有回在蒋数修理厂,他过来给儿子送东西。”
“说什么了?”
“说……”嘉图顿了顿,凑近他歪歪头,“你觉得,会说什么?”
是在这一刻脑子里涌出一个大胆的念头——我们不会这么结束的。
徐植,我现在十分确信不会停在这里。
“不知道。”提问的人眼神躲闪一下,埋头继续吃饭。
嘉图按照自己的猜测虚晃一枪,“他说你手机里存了很多我的照片,还会经常看到发呆。”
徐植不说话。
而那意味着……猜中了。
她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否认也好,找理由也罢,可徐植没有,他只是用默不作声的表现表达对这个问题的回避——偏偏沉默,是最难破的局。
万幸电话在这时响起,是静伊。
“你把徐植微信推给我呗,戒指号码款式我直接发给他。”静伊似在与简阳商量,那头有几句讨论声,她接着说道,“跟老徐转达下,特别麻烦就不用去了。简阳说他们这种跑展会时间都比较紧张。”
“行。”嘉图看徐植一眼,他应该听到了她们之间的交谈,点点头。
通话结束,嘉图立刻给静伊推了名片。接着徐植手机响起叮叮当当的信息进入声。
图片发完,静伊总结,“上面三款都可以。我先给你转点钱,到时候多退少补吧。”
他回过去,“不用。男士这个尺寸容易断号,我先去看看再说。”
静伊发来一条,“你很懂啊。”
接着是下一条,“嘉图这阵子状态挺糟糕的,你今天主动留下,我和蒋数都很替她开心。好好照顾她。”
徐植指尖在键盘上停了一会儿,而后回去一个“好”,收起电话。
嘉图已经吃完饭,正嘘着保温杯里的热水小口喝着。她看上去一点都不糟糕,她藏得很好。
徐植默默收起餐盒扔进垃圾桶,用消毒纸巾擦过小桌板收起,然后洗了水果,剥了橘子,这才说道,“该吃药了。”
“喔。”嘉图从各式药盒中取出一把药片,顺着水一口下咽。
徐植递过橘子,她便接下掰一瓣塞进嘴里,而后是第二瓣,第三瓣。
“以后骑车小心点。”他拉过她的右手,大拇指轻抚掌心处贴着的医用胶带,“疼不疼?”
“还好。”
“我……”
病房灯“刷”地熄灭,九点整,到了就寝时间。
隔壁陪床的阿姨小声对丈夫说句“睡觉了”,周遭瞬时安静,楼道里传来不知是谁的匆匆脚步声。
“睡吧。”徐植在黑暗中扶着嘉图躺下,许久——
久到嘉图以为这一天就这样结束时——
一个比雪花还要轻的吻落在额头上。
第54章 五十四三万场日出日落3
夜里嘉图醒了,摸到床头的手机,五点半,已是清晨。
房间内仍漆黑一片,脚踝受伤的地方忽然变得tຊ很疼,麻酥酥的肿胀感中夹杂些刺痛,屋子里明明很热,但小腿到脚却又觉得冷,总之说不出的难受。她翻了个身,试图活动一下缓解,膝关节发出“咯吱”一声响。这时旁边的床传来动静,徐植坐了起来,他轻声问一句,“不舒服?”
怕吵到其他人,嘉图点了点头,又觉得对方看不到,“嗯”一声。
他掌心贴到她额头上,一手冷汗。
嘉图摸到他毛衣边缘,拽了拽,声如细蚊,“推我出去活动活动吧。”
徐植打开手机照明,轻手轻脚蹬上运动鞋,而后揽着嘉图坐起来,把未受伤的那只脚塞到鞋里。这样之后将人拦腰抱起,小心翼翼出了病房让她坐到走廊椅子上。
进去又出来后,手里多了轮椅和两件大衣。
嘉图被推着,穿过走廊,经过护士台,乘上电梯,来到大厅,而后进入住院楼后面的小花园。
医院真可谓微缩世间,这样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冬末清晨,有人以书包做枕歪在长椅上鼾声阵阵,有人守一间办公室在等待召唤的同时挑灯夜读,有人幸运些,能找到可以视频的另一方,有人则不然,一支烟一打火一方灯下孤影。世间事,日出日落,四季叠转,千头万绪,所念难平。
花园里抽烟的人熄灭烟头离开,自始至终保持几米距离,一句未曾交谈。
“你说他在想什么?”嘉图追随那人背影,开口。
徐植随她视线望过去,“医院里无非希望好,至少不要更坏。”
“挺像你风格。”提问的人转头夸赞,“言简意赅,一语中的。”
徐植摸摸脖子,没有说话。
嘉图仰头望了望天,老家空气好,这时见得到启明星。一颗独亮,妥妥的显眼包。她自顾笑了一下。
“笑什么?”徐植同样仰头。
“那里。”嘉图扬手指指,“小时候能见到的星星更多,北斗七星牛郎织女这都不用说了,冬天还能看见猎户座,天狼星,哦对,还有一个名字很搞笑,叫御夫座。”
“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爸啊。”因为瞪着天空眼睛有些酸,嘉图垂头眨巴两下,“歪门邪道的他都很行。”
徐植笑。
“今天怎么要留下?”嘉图问,与此同时紧了紧大衣,而后看向他。
认真的时候,表情不会骗人。
徐植坐在花坛上,高度与她差不多。出来时没有穿西装,只在羊绒衫外套了件大衣,所以嘉图可以看到毛衣领口处露出的白色 T 恤边缘,也能看到那层布料上面一点儿凸出来的喉结。
是一个不太明显的吞咽动作。
“想跟你说说冯悦的事儿。”他这样回答。
“要不我先说吧。”
因为那些话,过了今晚可能就再也不会说了。
大概夜太安静,嘉图的声音也跟着沉下来,“你知道我干过最蠢的事儿是什么吗?”
徐植看着她,抿了抿嘴。
“有一年生日,静伊送了我一个礼物,是本《答案之书》。就是心里琢磨一个问题,随便翻开一页,有一行字会告诉答案。我翻箱倒柜把那本书找出来了,我问它你今天会不会给我打电话,我问它怎么才能变回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问它能不能让你像我一样,想一个人,你想我想得彻夜失眠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我。徐植,我把那本书当成许愿书了,每翻到一个不好的、不能接受的答案我都会再翻一遍。傻不傻?”
她没有留给他回答的时间,如同自语般继续喃喃,“还有一天下大雨,我就坐在窗边,看着雨水顺着窗户哗啦哗啦往下淌。那天我跟自己说,如果这场雨停你还不联系我,那就算了。是我自作多情,是我钻牛角尖,是我记性太好发生的点滴全部都忘不掉。我没等到你的消息,彩虹都出来了还是没有。我想象着自己这样的时候,你也许在和另一个人亲吻,你们在牵手散步,你们正在超市里研究一种酸奶的保质期。就……心脏一直怦怦跳,胸口都在震荡的感觉。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不争气,哭到根本停不下来。”
“嘉图,我……”
“那天在小区碰见,你帮我们把东西送回家然后就走了。我妈问咱俩怎么了,是不是有误会。可是徐植,我真的不知道误会儿出在哪儿,出在哪一天哪一件事什么场景,我甚至不确定发生在我们之间的算不算误会。我爸总跟我说经济学是一个特别宽泛的学科,但本质是研究行为主体,什么宏观调控、资源分配、市场规律,这社会出现一切可以进行总结的东西都绕不过人与人性。我吧,我总觉得我对人看得挺清楚的,可我就是看不清你。没有迹象、没有规律、没有前因后果,奇怪么。”
很好,压制住了哽咽,没有掉软弱的眼泪。
徐植十指交叉紧紧扣住,一时语塞。
在他的印象中,嘉图从未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那些字句排布出画面一张一张叩击他的大脑神经,一会儿是书,一会儿是大雨,一会儿是超市的购物袋,一会儿是她哭着的脸。很凌乱,却又很清晰,以至于他觉得自己像一台正在高速运转的 GPU,只是不知道计算的目的与要得出的结论究竟该是什么。
“对不起。”他最终吐出三个字,许久,又补一句,“我这段也挺不好的。”
再强的运算也无非基于数据,而数据与人的最大从差别是,人有真心。
嘉图笑,可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
泪是情绪的传达者,可以因为喜悦,因为悲伤,因为愤怒,因为委屈,原来,也仅仅可能因为你说的一句话。
“别哭了。”徐植扬手蹭蹭她的脸,“你这样我更难受。”
“好吧。”嘉图做个深呼吸,像对接下来的答案留足准备,“那换你。”
“一时都不知道该从哪儿讲了。”徐植轻微蹙眉,“有点儿没头绪。”
他鲜少会表现出“乱”。
“那就从最开始。”其实嘉图也不清楚该从哪里开始去听,但事情总归有因才有果,于是问道,“你和冯姐怎么认识的?”
“算聚会吧。”徐植陷入回忆,平平淡淡的语气,“我们宿舍老三大二结束要出国,他攒的局,那天来了挺多人。他一个朋友带的冯悦,好像她们同班,也有点儿给冯悦介绍男朋友的意思。我们宿舍四个人,子安你见过,老三,还有一个叫任伟。”说道这里顿了顿,“任伟是老大,寝室长。”
嘉图点点头,这是第一次听到的名字。
“老三那朋友原本想撮合冯悦和子安,但冯悦那天就表现得对任伟挺有好感,可能觉得他可靠,一直帮着挡酒什么的。反正没过多久他俩就在一块了。后来听说老三那朋友还劝过,意思就是一个宿舍四个人,偏偏就选了最那什么的。”徐植看嘉图一眼,声音有轻微颤抖,“任伟是孤儿,福利院长大的。”
嘉图倒吸一口气。
同宿舍相比,子安是北京土著,老三有条件能出国,而徐植——她虽不知徐植家境,但从相识以来了解到的信息,至少“家境”不算糟。
用世俗标准衡量,冯悦的确选了最差的那个。
“之后你们就熟了?”
“对,经常一起吃饭,也出去玩过几次。再后来我去德国,毕业后又回北京,在第一家公司干了差不多五年,之后猎头来挖,这就和任伟到了一个公司。”徐植掏出烟,向嘉图使个眼神像在问她可不可以,嘉图点头,他便起身离她远一步,点燃。
天边出现一抹朦胧的亮色,太阳要升起来了。
徐植就那样望着一缕亮光,如果定要形容有什么表情,嘉图觉得是失败。
是一种也许在回忆,也许在反思,无论如何都充满失败感的神色。
“前年秋天一个晚上,突然要搞个挺急的测试,难度不大,但是得有人盯。那时候我们研发中心有三个组,一组组长是整个研发的老大,三组负责人刚来入职不到一个月,这个事儿就自然而然落到我这儿了。但那天其实我也不行,有个同学从德国回来,在北京停一晚上第二天飞,专程来看我们几个留在北京工作的,大家早就约好一起吃顿饭送他。但,反正排人头的时候,我没说。”烟已经灭了,徐植将烟嘴一小坨海绵在手里揉了揉,扔进旁边垃圾桶,重新坐回花坛上。
“我跟任伟说了,让他替我一下。就是那天晚上出的事儿。”
“什么事儿?”
“人没了。从顶楼被人推下来,十四……十四层的楼。”
嘉图单手捂嘴,轻轻“啊”了一声。
想一千念一万,她都未曾料到是这样。
原来如此,冯悦心里走不掉的人和过不去的执念,原来如此。
在沉默的间隙里,徐植眼眶红了。他半垂着头,情绪排山倒海,可又想要把事情全貌原原本本告诉嘉图,声音tຊ抖得更厉害,“第……第二天早晨被人发现报的警,没了两个人。另一个是楼里其他公司的,调查取证时发现那人赌球,欠了很多债。警方调监控录到一段他们在顶楼说话的画面,推测可能是想自杀任伟去拦被带了下去,也可能有报复社会心理推了任伟之后自杀。”他双手掩面摇了摇头,“无解。整件事……到最后到现在都是谜。谁也不会知道了。”
嘉图半晌说不出话。像有一股气流堵在嗓子眼,吐不出咽不下,就只不上不下塞在那里。
“任伟出事儿的时候我在干嘛,我在望京跟人喝酒,我喝的五迷三道第二天天大亮才起来。我总是在想,忍不住想,为什么非要换他留下。你知道任伟怕我麻烦连系统里测试执行人都改成了他自己的名字。这件事在公司看就是我分派给了手底下人干活结果出了意外,跟我一点儿关系没有。可有没有关系我比谁都清楚,是我,是我拜托他替我干这个活儿,不是什么命令,他也可以拒绝。他……他就纯粹是为帮我的忙。”
嘉图尝试安慰,“你留下结果是一样的。”
“不,不一样。”徐植否认的坚决,似已将这种假设思考过无数次,“我比他高,体格也比他壮,发生争执我能躲过。而且我没有他那么强的同理心,察觉到不对我可能就报警了就走了。他干累了经常去顶楼天台休息,但我很少去。如果那晚是我留下来,嘉图,未必会多失去一个人。”
是有多懊悔,才会归拢出所有不可能发生的假设并一一精确到分厘。嘉图不知道这些假设对于徐植来说,究竟是自救还是自毁。
白日地中出,红霞漫天际。又一天开始了。
她眯了眯眼睛,而后看向徐植,轻轻道一句,“如果我是冯姐,大概也会恨你吧。因为没有其他人可以去怨恨。”
真正的作恶者已成亡灵,多像命运的玩笑。
至此,冯悦的怨恨若要有寄托,徐值的存在就是有且仅有的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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