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齐默和语文老师在这件事上最大的不同是,语文老师找夏沙郑重地道了歉,而齐默选择了避而不见继续增加对她的伤害。或许是因为他之后的态度,而不是他之前的行为,更让夏沙着恼。
要阻止这件事,当然有很多环节。
夏沙上大学后,最常复习的一个高中物理知识点是:如何阻止噪声。
有三种方式:第一,消除发出声音的源头;第二,阻断传播途径;第三,给耳朵降噪。三种方式,任意一种都可以解决噪音。在大学时期每一个她想和晚睡的室友吵架的深夜,这个知识点的复习都会按捺住她的冲动,给自己塞上耳塞了事。控制自己,远比控制别人要容易。但如果可以,她还是想把声源给解决掉。
此时要解决的这件事,也是一样的。
她可以解决作为声源的齐默,也可以解决作为传播介质手机短信,最重要的是作为接收者的她自己。三个环节任意一个,都可以解决问题。根本就到不了要把命运交到语文老师手里这一步。
为保稳妥,夏沙每一个环节都不敢掉以轻心。
她把齐默拉进黑名单,比起情绪,更多的是出于理智。未必是她对此时的齐默还留有旧怨,而是出于谨慎,绝不想再踏进同一条河流。
齐默对她来讲, 是手机收件箱里的危险信号,柯木又怎么知道他不是?
就连高二时的好友林菽都没有她的手机号,因为林菽直到高三下学期才有一个小灵通,两人三年的友情全靠口头约定。夏沙并不觉得,不拓展手机通讯录上的名单会对自己的人际关系有什么影响。
此时有她手机号的人,只有老同桌易西,现同桌尹松,还有前桌的喻翘和小容。这几个人,夏沙把他们划进安全名单。
在这个年代,互相没有手机号,不会影响什么关系。但有手机号,可以发展的关系就太多。 当年,季晨和某人的关系,就是从要了他的手机号码开始的。因为在这时,他们可以避过家长而可以随时联系的方式,只有这一个。
除了手机之外,能联系的方式,大概就只有上网时的聊天工具了。
想到这,夏沙不觉一愣。
自她回来之后,因为太密集的考试和复习,她还没有登过自己的聊天工具。
看了一眼考试日历,这周二政治考完后,月考放在了下周一到周三,三天考六科。政历地三门还没有汇成文综考试,而是单独考。思绪过到这时,夏沙手中的蓝色圆珠笔芯点在月考的日期上,顿了一顿。
如果完全在经验上刻舟求剑的话,她被抢卷的考试是历史考试,发生在月考时间。那么在三科并成文科大综合,没有单独的历史考试后,这个刻舟求剑的条件就不存在了。虽然夏沙一早就把抢卷的可能性推演到了可能发生在其他考试和其他时间,但她仍然觉得,更有可能发生在原来的先决条件上。
她原本以为自己要一直戒备到高考前,但之前忽视的文综考试的这个改变,让她觉得自己大概可能提前结束这个心结。至少,她可以在已经记忆模糊的时间上,做一个框定。
如果一切都是按记忆发生的,那改变的难度其实会小很多。夏沙不由冒出这个念头。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她的脑中如浪潮推沙一般开始复盘,夏沙的背上,竟然沁出了一层薄汗。
假如她决意不惜代价一定要改变一个事件的话,那么最好的方法是让其他一切维持原样,仅仅改变这个事件。这样在时间、人物、地点上,都不会因为其他事而产生偏差。但她一来,就为了避免这个结果而作了改变,导致现在的可能性像墨点洇水一般,晕染得越来越大。她改变的事情越多,她可以依靠的记忆的剧本就越少。
柯木未尝是没有想通这个道理,但他默认甚至放任她随意对事件进行改变,是不是因为他钟摆的中心位,定在了高考。只要高考的结果如他所愿,他可以忽略中间的任何波动。
而她的钟摆中心位,是不是定得太多太细了呢。
夏沙仔细地描摹着自己的心绪,她无论如何想改变的到底是被抢卷这件事,还是和齐默的关系?抑或更直接一些,她这样惧怕的抢卷事件,到底是在害怕会对她产生什么后果?
当年最直接的结果,是她失去了清北自主招生的名额。但她觉得更大的影响,是对她心态的打击。
在那之后不短的一段时间里,她在考试时填答题卡的手都会抖,要比平常花两到三倍的时间在涂答题卡这件事上。她撕了自己的日记本,亲手给自己的治愈之物留下了创伤,以至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面对自己。而齐默对她的态度,更是深深伤到她的自尊,以至成为她一个心结。
她一直没有和别人说过的是,在高考的第一天早上,她在考场的操场上遇到齐默,他高考前给她的道歉信,不仅没有治愈她的心结,反而用真相再伤了她一次。高考那天遇到齐默,于她而言并不是吉兆。不管是说巧合也好,还是讲她心态不稳也好,她失手的语文和数学,确实也都是在这一天。
这样讲起来,好像有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感觉。连齐默本人,大概都不知道会对她的影响这么大。但人生有些事,确实就像不可控的蝴蝶效应,一tຊ波一波的都有牵连。
正因为牵连巨大,所以她才会这样心急的要改变,对高三的齐默避之唯恐不及,一心只想避过抢卷事件这个她高三最大的挫折。
但夏沙忽略的一点是,如今的她,已经不是当年的她了。这不免是有些灯下黑。
她从心智到心态,甚至对齐默这个人的看法,都已经发生了不小的改变。因此这场刻舟求剑的意义,其实早就没有她原本认定的那么重要。需要这样不惜一切代价,小心翼翼地生活,随时担心着楼上的另一只靴子落下吗?
如果这是命运给她的挟持,那今时今日的她,仍然会努力,仍然选择不取巧,但绝不会因此就束手束脚。既然都重来一次,人生当然要过得更恣意一点,夏沙突然有一种冲脱束缚的意气风发。
那么,她的钟摆的中心点,应该在哪里呢?
柯木在她眼前晃动的那个小篮球,也许提示的是更重要的事。
夏沙默默思忖,她也许还有没有抓住的主要矛盾。
第40章 40.好奇浪漫
周六,夏沙和杨柳在老陶家补课。此时两人做的题已经完全分开,不再会有互相比较的情况。而夏沙在第一次检验她数学考试水平之前,已经铺垫了许多缓冲的时间。
老陶每次给夏沙上课时,都很愉悦,那是一种手里教到聪明学生一点就透的欢欣。那种给夏沙讲题的欣慰感,常常溢于言表,这是夏沙很难在自己学校的数学老师那里得到的看重,于是教学相长,夏沙也很喜欢补课时在老陶这里体会到的优越感。
当着夏沙时,老陶还比较含蓄,在小区里遇到夏沙母亲时,讲到夏沙在他这里的补习情况,老陶就很直白,很感慨地给夏沙母亲讲:“夏沙这孩子,是我这么多年带学生,遇到的资质最好的一个。”
母亲回家把这话转给夏沙,在欣喜之余,她不免也有些怔愣。
她当然知道,自己在数学上的资质,无论如何算不上“最好”的那一类。如今老陶对她的评价,源于她汲取知识的速度和进步的空间。她从第一次到老陶那里补课,到后面飞速的成长,这种明显可见的进步,对于老师来讲,是认定一个学生成长性的重要因素。但夏沙并不是第一遍学,对她而言,这是一次复习。再加上考试迫在眉睫的求学欲和主动性,很难不成为老师最喜欢的那种学生。
但老陶的评价,还是不免让夏沙沉思,不知是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对数学有所抵触,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定义自己的数学不好。
回想起来,给她下这个结论的人,从头到尾,好像只有她自己。说得太多了,以至于可以轻松地讲出“我是数学老师的孩子,但我数学最差”这样的段子。然后赢得同样是教师子女的同学认可:我也是,我爸/我妈教的那科我最差。
在她所有的数学老师那里,她只不过是没有得到像其他学科一样在最顶峰的重视和偏爱。她不是最好的那一个,但再往下数,二三四五,总轮得到她。但她就连这一点,好像都受不了。上学的时候,她太习惯要吸引老师的关注,或者说用老师对她的关注来锚定自己对学科的擅长。这种习惯,其实相当危险。
抛开老师对她的评价,抛开她对自己的认知,单就数学这一门学科,她真实的情感是如何的呢?
太久之前的记忆,已经很难回溯,她与数学最后的交集,在她大一时的最后一堂数学课。除了要告别的轻松之外,她还有很多旁的复杂情感。
她认识到,这不仅是她上那个老师的最后一节课,也是她这一生最后一节数学课。
终于的,似乎到了解脱的时候,但她突然在后排不时有着盼望下课的唏嘘声中,感到了一种强烈的悲伤,那些期待下课的声音,在那一刻显得纷杂而刺耳。
对于那个有着皇家科学院院士头衔的小老头,她是真的有着崇敬,这不仅是因为他那些令人生畏的头衔。她知道,自己也许是不懂数学的,但她真切地感受到了他那种数学家的灵魂。苍老的,然而是有活力的,那种在身体里迸发出的源源不断的力量,常常在上课的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让她震慑。
作为在数学边缘的一群人,那个小老头让她感知到了那么多超越单纯学科的东西。他上课时总会说一些数学的、数学家的、还有自己的历史,有时轻松、有时骄傲、有时郑重。夏沙清晰地感知到,他不是随便说起的,他反复反复地说,只是为了让他们明白更深的一些东西。夏沙甚至在他的诉说中想起来,她小时候看书,讲到哥德巴赫猜想是数学这顶皇冠上最大的一颗明珠时,还不知天高地厚地发了一个要解开这个猜想的宏愿——当然再翻了两页之后,她就发现已经有人解开。
面对这样一个深层次的生命,她当时很用力地发掘一些更深刻的东西,感知到的、思考出的,一一的在一些事情一些场合中得到印证。
整个大学期间,夏沙都很少看到这么用心的大学老师了。那些可贵的品质在年老的人身上的展示总是会让她感动到心酸,那种在这个社会上逐渐淡去了的印迹在他们身上固守着,质朴的接近天真。
每次上课,因为室友的原因,她们都会坐在第一排。虽然上课困倦,但夏沙下课时还是会跟上讲台去提问,让他至少知道,她是努力的学生。每次上去问题时,夏沙都会仔细观察他的手。小老头的手,是她太过熟悉的那种沾染了粉笔后的形态。然而,看到那有些干皱地裂开的红肿的手时,她又因不忍而移开了眼。没有过多的想到些什么,只是单纯的因为那视觉上的触痛而难过了。
当那些最原始的感动被唤起的时候,她觉得,她身体里的有些东西是苏醒了的。
那一刻,她多么希望,自己对数学的灵性可以多一点,再多一点。
然而那个时刻,来得实在是太晚,也太过短暂。以至于很快又被长久以来自己的认知压上,给自己长长久久地打了一个数学不好的标签。
对于这些知识本身,在学习的时候,她有没有一些关于本质的快感呢?
她觉得是有的。
就像她因为物理和数学避开了理科,但在不用学物理之后,她还是买了很多关于量子物理的书,只因为单纯的对宇宙的神秘和对自己直觉上不能理解的事而感到好奇。
而在高三陪夏沙买那些书的林菽,在工作之后向夏沙表达自己后悔没有学文,很羡慕他们文科生,在出去遇到每条山川河流的时候,都能知道水流的方向,山川的故事,比他们能看到更多的东西。当时夏沙笑着给林菽说,他们文科生也不学这个,看到一条河流时,她脑中能想起的知识,也忘得差不多。林菽执拗地说:“还是不一样的。”
当时的笑谈,如今看来,也是对学科本质的一种憧憬和向往。
当然,对于考试来讲,这些都太形而上学了。当时在考试中沉浮的高三生,大概很难去顾及和理解这些不必要的好奇和浪漫。
在考试这种形式面前,再多的好奇和浪漫都会被碾压成对分数的认知。
但就是在数学考试迫在眉睫的时刻,夏沙竟不免对自己的学习动机探索了起来。
第41章 41.初级难度
老陶把试卷批改完还给夏沙,关心地问她:“月考是什么时间?”
夏沙答:“下周一到周三,数学在周一下午。”
老陶点点头,这不仅是检验夏沙的数学水平,也是检验他补课成果的时候。他鼓励夏沙:“我们知识点打得很牢固,你题目练得也够多,只要不出偏题难题,你是没问题的。如果遇到做不出来的题,就先放着,把大分先抓了,不要钻牛角尖。”
夏沙点点头,她自己的水平自己清楚。考试时不愿抓大放小,是她的软肋。不是不清楚这个道理,而是性格里的不愿放弃。总觉得再多思考一分钟,这道题就可以解决。她的情绪有时候跟不上她的理智,但在考试的时候,往往需要的就是杀伐果断。
老陶又交待了杨柳几句,夏沙埋头收东西。把包收好准备走的时候,老陶又叫住她,嘱咐道:“你对数学是有兴趣的,不要老觉得你自己不行。”
夏沙认真地答了声“好”。老陶的用词很准确,是兴趣,不是天赋。他观测到了夏沙在表面的对数学的畏难情绪之后,在解题时进入心流后的那种自我满足。
高三时的数学,特别是文科数学,再难也不会难过大学时的高等数学。在基础知识理顺之后,夏沙渐渐尝到了些解题的甜头。她很喜欢玩的游戏,是限定在一定难度时把熟练度打到百分百。比如数字tຊ一到九的拼图游戏,还有三消类游戏。她喜欢寻找一些规律,然后在适当的难度范围内不断地运用和练习。说起来,这可能是她本来就喜欢考试的原因。
即使没有什么用,这也是她很喜欢的一种游戏体验。
这样说的话,旁人听起来,可能属于学霸的变态。但对夏沙来讲,她确实喜欢有标准答案的考试。在这样的游戏中,规则很单纯,难度也不会随意增减,这是她喜欢且擅长的游戏挑战。一旦掌握了游戏攻略,有些事就会变得有意思起来。
会有这样的想法,也是因为心态与年少的时候大不相同。
她不会有这些知识学来有什么用的质疑,不会有自己是在被逼迫学习的被动,更不会因为别人比她更有天赋而感到打击。每一科的顶端可能只有一个人,但不在顶端的人们,也可以平等地对一门学科感兴趣。她知道人生不是马拉松比赛,而是地图广袤的定向越野。但也正因为这样,她对有跑道标出方向的那截路,反而觉得省心和清晰。
比起进入社会之后的人生,这样目标清晰的人生,只要付出就有正向反馈的人生,真的非常让她留恋。
这大概是她在如此密集的考试安排下,竟然还有些自得其乐的原因。
重新再来一次,她的内心其实有一种自洽。因为已经知道了自己未来人生方向的演变,根本不用去挣扎自己到底是不是书呆子,是不是别人口中的高分低能。她非常喜欢这个能考高分就能获得尊重的初级难度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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